第96节
以往唐慎和王溱下棋,双方下的都是敌手棋,也就是两个水平相当的棋手下棋,互相不让子。但今日唐慎道:“师兄,我想下饶子棋,你让我五子如何?”
饶子棋,就是由棋力低的一方执黑子先下,而且唐慎还要王溱给他让五子。
王溱惊讶道:“小师弟为何要下饶子棋。”
唐慎:“……论下棋,我不如师兄。我们以前就该下饶子棋了。”
王溱:“我不觉得。”
唐慎:“……”
“我觉得,师兄,让我五子吧。”
王溱定定看着唐慎,笑道:“我是尊重小师弟,觉得你我该下敌手棋。”
唐慎心里想,其他地方我觉得你该多尊重尊重我,比如什么时候带我再升个官。但下棋这方面可就算了吧。然而话不能这么说。王子丰轻飘飘的一句话出口,唐慎已经在脑中过了三个弯。
王子丰说尊重他,觉得他们势均力敌,该下敌手棋。
这不仅仅是在说棋,还在说其他。
如何回应?
片刻后,十九岁的唐慎道:“我比师兄小九岁,还未曾加冠,师兄让让我,又能如何么。”话语间竟有些撒娇的意味。可他说得分毫不错,唐慎今年才十九,待下个月过了年,才是二十,在这个时代等于未成年。
王溱比他大了整整九岁,在这个时代,几乎差了一辈。他作为长辈,疼爱一下子侄好像也不无不可。
王溱哑然失笑,他怔怔地看着唐慎。良久,他徐徐叹了一口气,语气怅然:“景则,你真有些恃……”声音顿住。
唐慎问道:“是什么?”
王溱拿起白子的棋盒:“是,那就下饶子棋吧。”
唐慎:“???”不说了?
王溱不再说,唐慎也不能撬开他的嘴,逼他说。但看王溱后来的态度,应该不是什么坏话。
王溱让了唐慎五子,又下了饶子棋,这下两人之间终于有一较之力。
唐慎先下一城,收了王溱三目。但随即,王溱就断了唐慎的三条棋脉,连连得了先手。
棋局如人生。
很久以前,唐慎第一次真正下围棋时,梁诵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下棋时,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真性情。比如梁诵,他下棋主张求稳,不求激进,棋风端正。又比如傅渭,唐慎和他下过一局,傅渭的棋诡谲莫测,才下到一半他就懒得和唐慎下,离座喂鸟去了,原因是:“景则啊景则,你的棋实在太臭了!”
然而和王溱下棋,唐慎却摸不透他这个人。
王溱时而稳如泰山,时而兵行险着。他如同一只静卧在湖水旁的猛虎,常日盘身浅眠,那幽绿平缓的湖面,便似他其人一样的高雅温和。然而风云突变,猛虎乍醒,咆哮山林间,惊得群鸟纷飞。
正当敌手惊魂未定之际,他又安然平静,收走一众白子,对唐慎轻轻一笑:“小师弟。”
过了一会儿,唐慎回过神,发现自己又输了。
“师兄的棋力远超于我。”这话半是吹彩虹屁,半是真心感慨。
“然而,小师弟还未曾加冠,再过九年,或许我便不如你。”
唐慎:“……”
不是,你王子丰怎么还记仇呢。
这事可不能这么过去,唐慎敏锐地发现了王溱非常在意的点,他道:“师兄,我没说你老。”
“嗯?”
“师兄风华正茂,俊雅飘逸。”唐慎发自肺腑地说道,“在我心中,师兄可谓是大宋朝堂、百官之中,真正的神一般的人物!”
二十八而已,已经一国权臣,放到后世,妥妥的青年才俊。
唐慎其实曾经想过一件事。
唐璜今年十五,可以谈婚事了。如果暂时不管唐璜个人的喜好,让唐慎选,谁才是大宋最好的夫婿良配?
仅以官场而言,不是今年二十五岁的苏温允,而是已经二十八的王溱!
如果能嫁给王溱,那未来可真是顺风顺水,一生无忧了。
要不是自己是个男人,唐慎都有点动心。
王溱虚着眼睛望着唐慎,唐慎目光真诚,神情如赤子。王溱轻声笑了,他又摆了一局棋。
“再下一盘吧。”
唐慎默默又陪着师兄下了一盘棋。
“人生如棋局。”清雅的声音响起,唐慎愣神地抬头,看向王溱。只见王子丰一边执白棋落子,一边目光低垂,看着棋盘,说道:“棋局,亦如人生,如世态纷呈,如官场浮沉。小师弟,你见辽使,所见如何?”
唐慎端坐了身姿,道:“辽国是马背上的国家,全民皆兵,马强兵壮。或许如李将军所言,十年、二十年后,我大宋也可练出那样一支铁骑之师。但现如今,辽国已经有了这样一支铁血骑兵。然而因为辽国的制度,他们的朝堂却不如我们宋国。”
“如何说?”
“南面官与北面官,矛盾甚深,难以调解。”
王溱一子落定,截杀唐慎的三目气,他收了棋子后,道:“还说要下饶子棋,小师弟的棋力明明日渐增长。”
唐慎想了想,这是在夸我?
没让他想太久,王溱道:“南面官如你,执黑子下了一手饶子棋。北面官如我,占了大半辽国江山,浩浩荡荡,声势巍峨。”
唐慎惊讶道:“师兄早就知道?”
王溱:“银引司不是白开的。”
唐慎震惊道:“除了和‘以纸代币’有关,银引司居然还暗中调查辽国政务?”
王溱奇怪道:“小师弟慎言,我何时这么说过了。”
唐慎立刻闭上嘴。
“辽国大皇子和二皇子又如你,他们俩出身低微,因身处劣势,所以执黑子下饶子棋。三皇子耶律晗又如我,他出身高贵,深得王子太师等一众辽官的扶持,却愚钝无脑,执白后下。”
唐慎:“……”
唐慎:“师兄,你方才说银引司不做打听辽朝政务的事。”
王溱:“我有说过?”
唐慎认真道:“你有。”
王溱凝视着唐慎,微微皱眉。
放在以前,唐慎可能就会改口,假装自己说错话了。但这一次,唐慎也目不转睛地回望王溱,没再屈服于对方的淫威之下。
片刻后,王溱忽然笑了,他伸出手指轻轻在唐慎的头上点了一下,开怀笑道:“你可真是恃宠而骄!”
第90章
唐慎的心骤然漏跳一拍, 他茫然地抬手, 摸着额头。
王溱说他恃宠而骄……难道, 他真的逾矩了?
可看着王子丰十分高兴的模样,好像又没生气。
“……师兄。”
“嗯?”
唐慎憋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该说他并没有恃宠而骄, 该说他自知失言,以后不会了?但恃宠而骄这四个字,唐慎甚至都说不出口。良久, 唐慎道:“师兄, 好像……轮到我下棋了?”
俊俏干净的小少年用明亮的双眼,认真地凝视着你。
半晌后, 王溱道:“好。”
唐慎松了口气。
两人又继续下起棋来。
王溱没再说辽国朝堂,但是他简单说出来的几段话就让唐慎看到了一个暗潮汹涌的辽国官场。辽国的官场并不似辽国军队的作风, 那么铁血强硬。首先,辽官就分为北面官和南面官。
北面官人数众多, 大多出身贵族、出身大部落,把持朝堂大权。南面官负责与宋人交流沟通,虽说人少了点, 但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除此以外, 唐慎已经见过了辽国三皇子耶律晗。
耶律晗勇猛有余,聪慧不足。听王溱的意思,辽国大皇子、二皇子和耶律晗之间,也形成了黑白棋子的交锋之势。
皇子之间的争权斗争,自古难以避免。甚至权臣派系之间的夺势打压, 也司空见惯。然而这一刻,唐慎才意识到,大宋也有很多皇子,大宋也有很多权臣、很多党派,可大宋有一个开平皇帝赵辅。
这次负责接待辽使的二皇子赵尚,并不蠢笨,他养精蓄锐,在与辽使交涉时屡屡夺得上风。可在他之上,大皇子赵敬也素有才名,据说曾经得翰林院周大学士的赞赏,写得一手好字。
除此以外,朝堂上,世家官员和寒门子弟、老迈权臣和新秀心腹,都是一颗颗黑白交锋的棋子。
但一切都在赵辅的掌控之中。
无论赵辅是因为什么原因,做出这样的部署和布局,他的举动都导致了如今的大宋成为一个没有内患的国家。
唐慎的心情复杂起来,他心中暗叹一声,低头下棋。
唐慎道:“辽国朝堂的矛盾和辽国宫廷的矛盾,恰恰是大宋的及时雨。若是利用好了,不失为一条妙计。”回到一开始的话题,这是唐慎想到的。
王溱下了一子棋后,仿佛这才听到唐慎的话,他略微诧异地看着唐慎,问道:“我与小师弟不是在下棋么,怎的突然说起辽国的事了?小师弟真是为国分忧,时刻不忘,哪怕下了衙、入了棋座,也忧心辽使之事。这等栋梁之才,不该如此埋没。”
唐慎心道,我可是四品中书舍人,勤政殿的官,回老家探亲,姑苏府尹都要对我点头哈腰的。你说我被埋没了?!
“不过到底是年轻了一点。”王溱又道。
当然,唐慎一点不介意自己升官升得快,最好明年就入勤政殿当宰相。不过,如果能接手苏温允的职务,成为四品大理寺少卿,他就不在意加官进爵了。
大理寺少卿虽说只是四品,但他执管的是天下所有罪官。
如果他是大理寺少卿,要查一些事,就会变得方便许多。这也是唐慎一开始有意接近苏温允的原因,只可惜出了刺州一事,苏温允对唐慎有了很大意见,两人恐怕难以交好。
唐慎无奈地摇摇头,继续下棋。这一盘棋毫不意外,又是王溱大获全胜。
唐慎穿上狐裘大氅,辞别王溱,准备回家。
王溱道:“小师弟不若下次在我家中也放上一身朝服,如此便不用每日回家了。”
冬天天气寒冷,唐慎每次都得冒着寒风乘车回家,确实不大方便。要是把朝服放在王溱这,以后唐慎就可以在尚书府歇息,不用特意回家换衣服上朝。他想了想,道:“那我下次来时,就拿一套朝服放在师兄这了。”
王溱举着一只灯笼,送唐慎出门。
唐慎看到这灯笼就想起王子丰说过的那句“我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男人”,他顿时失笑。王溱的声音在这时响起:“小师弟年方十九,已官居四品,两年内想再晋升,若无大功,绝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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