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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薛采于一年后,在白泽府的书房,想起姬婴当时的表情,不知为何,心头一松,笑了起来。
    他将案卷合起,闭上眼睛慢慢地思索着。这件事实在牵涉太广,影响太大,他必须要把每个细节都顾虑周全。他看似傲慢,其实心细如发,在政事上最擅长把握杀与放的界限,给人的印象虽然强硬,但大部分事情其实都处理得很婉转。
    要不就一击必中,要不就隐忍不发。
    这就是璧国的新相、年仅九岁的薛采的行事作风。
    最终,他决定暂时不动。这个毒瘤,起码三年内都先不碰。
    他把这个结果汇报给姜皇后时,姜皇后什么都没说。当天黄昏,姜皇后去内院看望她曾经的死士师走。师走的花因为一场暴雨的缘故都被淹了,他坐在轮椅上艰难地用一只手扫水,姜皇后看到那一幕时,眼眶微红。
    也就在那一天,疲惫的薛采独自一人回到相府,关在书房里写了一封信。
    收信者是燕国的君王彰华。
    不日,收到回信。
    回信中,彰华给了一个建议:“公了不成,何不私了?撼树蚍蜉,未必不成。”
    薛采如醍醐灌顶,立有所悟。
    他一边让人在程国放出流言说国主无子,不合国体;一边收买大臣在朝堂上对颐殊进行施压;再让宫人在女王身边吹风哪个氏族家的儿郎如何如何俊俏……三管齐下,颐殊终于心动,决定选夫。
    程国境内,当然优先考虑五大氏族家的子嗣,其他三国嘛,宜国看中的是胡九仙的财力;璧国无所求,皇后又跟她不合,为了气姜沉鱼,颐殊故意点了薛采的名字;燕国的贵公子太多,颐殊本没考虑风小雅,但彰华说选谁都可以,只要不是小雅。如此一来,颐殊反对风小雅上了心,一打听,这个男人居然如此霸道——
    他有十一个侍妾!每次都是娶一个,处几天,不喜欢了,扔山上去,再娶新的。
    颐殊听得牙痒痒,怒道:“他把女人当什么了!”
    而且他还是个超级懒汉,吃饭都要人喂,出入马车滑竿,很少自己走路!
    世人皆猎奇。权力越大的人越爱。颐殊无疑已是站在权利巅峰上的女人,该经历的磨难都经历过了,见过的奇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但像风小雅这样的,还是第一次听说。因此,在探访风小雅的死士送回了这样的密报后,颐殊毅然决定,燕国选风小雅当王夫候选人。
    就这样,人选敲定,只等九月初九,八位公子齐聚芦湾,归元殿上,一决雌雄。
    而在六月初九这日,风小雅来了璧国,与薛采会面。
    他们的计划就是——毒瘤难治,就把生长毒瘤的大树砍掉。而且,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这个计划看似粗糙简单,但细想之下,成功率却很高。为了加重筹码,薛采押上了颐非。
    程国内,马王周云杨五大氏族根深蒂固,地位不容动摇,想要战胜他们当选王夫,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是,有颐非在的话,会好办很多。
    首先,除了马、王两家是颐殊的死忠,周云两家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当年也是看二皇子涵祁和三皇子颐非都不行了,才转头效忠颐殊,如果此刻颐非回去,开出的条件够吸引人的话,将那两家争取过来的可能性很大。
    至于杨家,名存实亡,虽还挂着贵族的头衔,但早从三代前便被发配邻岛,日日打渔晒网,跟普通百姓也没什么两样了。只不过这一代出了一位贤者杨回,四处开学收徒,在民间名望兴盛。但是这个杨回十分迂腐,认为女人称帝大逆不道。颐殊为了表示大度爱才,登基后曾去拜访这位“程国版的言睿”,却被他闭门不见,引为笑柄。如果不是此人实在名气太大,早就斩了。所以,颐殊这次故意钦点了他的儿子杨烁,估计不是想再次讨好他,就是想气死他。大家都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总之,薛采对王夫之位势在必得。但他也很清楚,颐非绝不是这么容易乖乖摆布的人。所以他先试探一下,如果颐非在半个程国的利益引诱下就同意了的话,那么,此人就算废了。
    ***
    书房中,薛采讲完了前因后果,望向颐非:“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你少用一副爷爷欣慰地看着孙子的表情看我。”颐非不屑。
    “如果你真的答应了之前的条件,那么我们反而不能用你了。”薛采破天荒地笑了笑,那样一张故作深沉的小脸,只有笑起来时,还稍稍有点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稚嫩气息,“无欲乃刚,有私则斜。此事太过重要,我不希望一开始就在择人上出现纰漏。”
    颐非哈哈一笑:“所以你认为我抵挡住了诱惑,就变得可以信任了?”
    “其实……”薛采慢吞吞地说道,“我一直觉得你可以信任,只不过——”
    “只不过是证明给我看。”风小雅微微一笑,“毕竟,我不认识你,也不了解你。”
    颐非沉默了。
    风小雅和薛采都不再说话,任由他自己一个人静静地想。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颐非突然抬头,朝秋姜看过来:“她到底是谁?”
    秋姜一颤,内心深处,暗潮涌动着,晃荡着,因这一番解释而再度变得难受起来。
    ——风小雅之所以休了她,是因为要做那样的大事。他果然是个好人。
    他若是好人的话……自己就是……坏人。
    从前的我,真的是个混账东西么?
    秋姜的睫毛如蝶翼般颤抖着,想看看风小雅此刻的表情,却又不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
    “她是……”耳中,听见风小雅刻意放低的嗓音,宛如一根蛛丝,紧紧吊着她的心,随时都会断裂,秋姜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风小雅从她身上收回目光,恢复了淡然的表情:“她是我的前侍妾。”
    “没有别的?”颐非的眼眸闪闪发亮,“如果还对我说谎,所谓的合作就到此为止。”
    风小雅和薛采交换了个眼神。
    最后还是薛采开口道:“你知道的,正如人贩组织扎根在程国,最好的细作组织也在程国。”
    秋姜一惊,有种不祥的预感。
    “组织名叫如意门,领头者是一个叫如意夫人的人,如果出的价钱够高,她们可以承接一些委托,让你一遂心愿。而秋姜……”薛采看了她一眼,“是如意夫人派去刺探风兄秘密的细作。”
    “你胡说!”秋姜立刻反驳道,“不可能!我不是!”
    薛采无视她的抗议,继续说了下去:“有人想从风兄身上挖掘秘密。所以,秋姜出现了,成了他的十一侍妾,陪在身边半年,被风兄察觉,身份曝光……”
    “你胡说!不可能!绝不可能!”秋姜慌乱地冲到风小雅面前,急声道,“你告诉他们不是这样的,我怎么可能是细作?”
    风小雅静静地看着她,虽然他一个字都不说,但秋姜的心悠悠荡荡,像被水草勾住的浮萍,终于沉了下去。
    “你发现瞒不下去了,索性陷害风丞相跟龚小慧有染,气死风丞相。风兄不得已对你出手,你头部受伤,醒来后就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风兄饶你一命,将你送上云蒙山。但你反骨犹在,不声不响跑掉。机缘巧合下来了我府中。风兄知道后拜托我不要说穿,任你在此长住。”薛采一口气说完,睨着风小雅道,“还要我帮你说得更彻底些么?”
    “不用。这就是事实。”风小雅冷冷地看着秋姜,“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你胡说,你们通通都是骗子!我不相信,我不信!”秋姜大喊一声,扭头撞开书房的门冲了出去。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没有动,彼此对视了一番。
    风小雅转向颐非:“那么三皇子呢,还有什么疑问吗?”
    颐非皱着眉头:“她真的是细作?”
    “如意夫人的嫡传弟子,代号玛瑙,人称七儿,精百计,擅伪装,又名千知鸟。”
    颐非哇了一声,“这样危险的女人你还留着?见我杀她还那么紧张?”
    风小雅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别过头去不说话了。
    薛采则悠悠道:“其实,我是刻意把她留给你的。”
    “什么?我?”颐非扬眉。
    “她失忆了,对如意夫人的忠诚也就荡然无存。但技能还在,如果你想做点什么事,她将是个很好的帮手。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说完最后一句话后,薛采走上前亲自解开了颐非身上的绳索。
    颐非道:“我好像还没答应加入你们这个疯狂的狗屁计划。”
    “你会的。”薛采扬唇自信一笑。
    依稀有光从大开着的窗棂外照了进来,点亮了他的这个笑容。颐非忽然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已无话可说。
    薛采太了解他了。
    了解到,知道他不可利诱,却有软肋可以打动。
    二十年……
    三十九万七千。
    这个数字里,其实包含了三个人。
    三个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里,难以忘怀也不会褪色,变成疮疤疼痛着腐烂着,但永远也不会愈合的名字——
    松竹。山水。还有……琴酒。
    图璧四年六月初八,程国宫变。
    公主颐殊在燕宜两位君王的扶植下,迅速掌控了时局,而颐非,作为这场皇位之争的失败者,不得不烧了府邸连夜逃亡。
    逃亡的密道早已备好,就在湖底,不料竟真有用到的一天。
    他跳入湖中,憋着一口气沉到湖底,好不容易游到湖西北角的巨岩旁,就暗道一声不妙。
    密道始挖于五年前,五年来从未用及,加之要避人耳目,自不可能疏通打理,年份一久,湖底的淤泥和水草竟将洞口糊了个严严实实。
    侍从们见此光景,忙拔剑的拔剑、掏匕首的匕首,上去披斩。
    眼见得时间一点点过去,洞口的藤蔓越来越少,有几个实在憋不住浮到水面换气,结果就是岸上飞来一片箭雨,瞬间将他们射成了刺猬。
    琴酒在水下一看不好,连忙臂上加力,将洞口的藤草劈出一个缺口来,虽然很小,但已够一人钻入。
    琴酒比手势让颐非先走。
    颐非刚要钻,身后一道寒光袭来,他连忙朝旁闪避,那道光擦着他的身体划向了岩壁。
    转头一看,却是颐殊的追兵们赶到了,刚才上去换气的侍从暴露了他们的行踪,追兵们纷纷跳湖下来追捕。
    颐非虽精通水性,但毕竟入水时间已久,无法换气的后果就是行动迟钝,第二道刀光劈来时,想躲,没能躲开,一刀正中后背,若非刀在水中重力大减,只怕是就此劈穿了。
    松竹脚上一蹬,冲了过来,一边将他推向密道,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剩余的刀光。
    颐非费力地爬进洞口,转身刚想救松竹,就见猩红色的液体在水中膨胀开来。与此同时,继他之后爬进洞的琴酒一把扣住他的胳膊,将他往密道深处拉。
    湖水冰凉。
    但眼框处,却又痛又涨,一片温热。
    水草随着这场打斗四下摇摆,宛如幼年噩梦里张牙舞爪的妖魔,而在妖魔的笼罩下,青衣的松竹,还有白衣的山水,就那样一点点地染成了鲜红。
    颐非永远无法忘记,松竹和山水死前的样子。
    更无法忘记,逃出程国时是多么地屈辱和狼狈。他们约好了要一起走,重头来过,可一眨眼,最重要的人就已人鬼殊途。
    很多东西其实是无法割舍的。
    尤其是,他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到头来,两手空空,连仅有的三个生死与共的下属,也全没了。
    继松竹和山水之后,琴酒也一病不起,他们好不容易东躲西藏找到了璧国使臣的船,再也抵抗不了病痛折磨的琴酒,为了不成为颐非的累赘,背着石头沉进了海里。
    他们三个,都是童年时被拐卖到程国的孩子。接受残忍的训练后,成为合格的死士。颐非从品先生手中买了他们,从此之后,他们就成了他最亲密的人。
    他还记得第一次跟他们见面时的情景。
    品先生领着三个一般高矮胖瘦,甚至长相也差不多的十七岁少年进来,让他们现场展露武功给颐非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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