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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节

      嘉平帝病倒之前命朱瑄代理政务,直到如今。
    朱瑄不骄不躁,条理分明,不管嘉平帝那边有多反复无常,他自岿然不动,只管不慌不忙地料理手头的庶务。该他管的,他用心经营,管理得井井有条,不让他管的,他立刻撂开手,绝不贪恋手中权力。
    久而久之,嘉平帝放松了对朱瑄的压制,也不再限制他和朝臣往来,甚至有时候兴致来了就把他叫到跟前,教他怎么驾驭臣子。
    是以徐甫才敢捧着信求见朱瑄。
    朱瑄正和工部官员商量事情,一屋子此起彼伏的热烈讨论声。
    内官引着徐甫走进去,他飞快环顾一圈,屋中官员个个一脸兴奋激昂,眉梢眼角藏不住的喜色,案前凌乱堆放着山水舆图和山川地势的大沙盘。
    众人刚好说得差不多了,见徐甫进来,告退出去。
    徐甫走到书案前,目送官员们出去,笑着问:“可是宋素卿那边有好消息了?”
    朱瑄点点头,拿起一封信。
    徐甫接过信细看,脸上的郁色立马一扫而空,哈哈大笑了几声:“太好了!大堤修筑,河道疏浚,等下个月新河、旧河沟通,此次治河工程就能顺利竣工!”
    治理河患,疏浚河道,提高漕运效率,这可是造福万民,利在千秋的旷世奇功!
    皇太子全程参与其中,宋素卿由他力排众议举荐,旧河工程初期屡次被文臣攻讦,他毫不动摇,新河工程受挫,群臣要求处置刘敬,他坚持力保刘敬,既有宽广胸怀,又有坚定不移的大局观,有坚忍果决的魄力,还能妥善处理好各方利益纠葛,确保宋素卿和刘敬不必为拨银犯愁。
    等工程竣工,天下百姓都将看到皇太子不仅才学广博,温文宽厚,也有和群臣周旋的老辣手段,这无疑能让朱瑄的名望更上一层楼。
    怪不得刚才工部官员个个眉飞色舞,立此大功,人人都能论功行赏,升官加爵近在眼前,谁不高兴?
    徐甫也忍不住眉开眼笑,将信送回内官手中,笑着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朱瑄面色如常,示意内官收走案上的舆图和沙盘,淡淡地道:“此非孤一人之功,也非孤一人之喜。”
    徐甫收敛了喜色,暗暗点头。
    朱瑄第一次经手处理这么大的工程,最后的结果其实只是其次,更可贵的是朱瑄从头到尾一丝不苟、镇定从容,不管出了多大的乱子他都不曾慌乱,既能坚持初衷,也能不断听取官员们的意见适时做出调整,刘敬当初和他针锋相对,他并没有迁怒于刘敬和刘敬背后的文官,想出解决办法后依旧重用刘敬,让刘敬得以将功补过、施展才华。
    为君者不一定要多么聪慧睿智,更重要的是能够虚心纳谏、善于任用人才、能巧妙地处理阁权和君权之间的矛盾冲突。
    这些品德皇太子已经在治河工程中一一展现了出来。
    工程顺利时,他不曾骄傲轻狂,急功近利,工程受挫时,他没有垂头丧气,自暴自弃,能脚踏实地,也有不怕冒险的远见卓识,当真是滴水不漏,沉稳健练。
    徐甫心中喜悦,捋须微笑,想起正事,从袖中取出密信:“这是从蓟州送来的,蓟州知州吴健为人正直,他弹劾当地镇守太监霸占民田,被冤入狱。”
    朱瑄问:“老师要救他?”
    徐甫点点头,道:“吴健在当地深得民心,他入狱后,百姓争着为他送饭送衣食。听说镇守太监收买狱卒想暗害他,每天都有数十人去大牢看守轮班,以防狱卒下手,狱卒畏于民心,不敢为难他。此人忠直,善于治理地方,是个人才。”
    朱瑄嗯一声,将密信递给一旁的近侍,“孤会派人去打理此事。”
    徐甫放下心来,太子既然应承此事,那吴健一定死不了。
    可叹他身为次辅,却没有能力解救吴健,镇守太监是司礼监的人,他只能将此事托付给太子。
    又说了几件其他庶务,徐甫准备告辞,想起听到的传言,迟疑了一下,问:“谢太傅和仁寿宫那边的事,殿下可听说了?”
    朱瑄低头看奏本,淡淡地道:“祖宗法度为重。”
    徐甫眼皮一跳,眸光闪烁了两下,掩不住诧异之色。
    太子居然站在谢太傅那边?
    周太后是太子的亲祖母,为尊者讳,他应当为周太后遮掩不光彩的过去才对,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徐甫怔愣良久,眼眶微微湿润:不愧是皇太子,果然清正贤明!
    书案前弥散着淡淡的沉水清香,墙角的莲花滴漏发出淅淅沥沥的水花声。
    徐甫出去不久,一名脚步轻快的护卫快步奔进内殿,抱拳道:“殿下,罗统领说真定府那边收网了。”
    朱瑄眼帘抬起,眸光敏锐:“有没有活口?”
    护卫答道:“有两个,其他的当场服毒自尽。已经审讯过了,他们什么都不肯交代。”
    朱瑄一笑:“那就让罗云瑾亲自审。”
    罗云瑾最擅长审讯。
    护卫应是。
    第134章 告别
    谢太傅写好奏本, 因是个人名义呈送, 不必先经过通政司, 也不用另外准备副本送至给事中,直接送到了会极门前。
    管门太监看到谢太傅就头疼,接了奏本,特地单独放在一只空匣子里,径自送去司礼监。
    秉笔太监们圆滑精明,默契地忽略掉谢太傅的奏本,决定将烫手的山芋留给罗云瑾。
    既然罗云瑾不怕文官, 那就让罗云瑾来处理这个难题吧!
    洪亮悠扬的钟声响彻大内宫城, 宫门次第打开,阶前一片奉承讨好声, 罗云瑾身着蟒服,肩披霞光,踏进值房, 剑眉星目, 面如冠玉。
    秉笔太监们撇撇嘴。
    不说别的,罗云瑾确实气度出众,他从廊下走过来,一句话不说, 光是举止间的风姿就直接将满院其他太监映得直如草木,也难怪嘉平帝重用信任他, 尤其是重大庆典上更是常常点名要他近身侍候, 还给他佩刀的特权。
    据说在前年的正旦典礼上, 高丽使者和日本使者为了争位次当堂大吵,礼部和鸿胪寺官员焦头烂额。罗云瑾前去调解,两国使者看到一声赤色罗袍的罗云瑾,惊为天人。他说什么,使者奉若纶音,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后来两国使者还给罗云瑾做媒,妄图送本国女子与他为妾,被他断然拒绝。
    秉笔太监们对望一眼,心照不宣。
    他们倒要看看罗云瑾夹在嘉平帝、周太后和文官之间时,还能不能手眼通天。
    罗云瑾刚从乾清宫后殿回来,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案头摆得端端正正的奏本上,停留了一会儿。
    几名秉笔太监心头微颤,心虚地挪开视线,要么低头奋笔疾书,要么和身边的人小声说话,要么起身去书架前翻找典章书籍,一派忙忙碌碌的景象。
    罗云瑾淡淡地扫一眼众人,拿起奏本,翻开,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看完了。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反应。
    罗云瑾合上奏本,没有批复,命近侍送去嘉平帝案头。
    众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内侍应喏,捧着奏本去后殿。
    嘉平帝用了早膳,正和道士清谈,刚说到紧要处,内侍进殿送上奏本,他皱眉道:“若不是大事,让罗云瑾代为料理就是了,不必事事都来烦朕。”
    内侍小声说:“万岁,涉及奉先殿圣人圣后,罗统领不敢僭越。”
    嘉平帝只得拿过奏本,刚看了两眼,眉头皱得愈紧。
    谢太傅怎么知道奉先殿的事了?哪个多嘴的告诉他的?周太后才刚刚消了气,要是真如谢太傅所说的那样把钱太后的画像挪回先帝的神龛旁,太后还不得拆了乾清宫?
    嘉平帝揉揉眉心,放下奏本:“朕知道了。”
    内侍眼珠一转,躬身退出后殿,回文书房复命。
    “统领,万岁说他知道了,奏本先留中不发。”
    秉笔太监们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内侍折返,竖起耳朵听他回了话,面面相觑,哭笑不得:嘉平帝管不住谢太傅,又不敢得罪周太后,这是想一直拖下去。
    还真是万岁的处事风格。
    众人摇头叹息,回到各自的书案前,埋头批阅各部经由通政司送达官中的例行奏本。
    罗云瑾拈起朱笔。
    内侍走到他身边帮他磨墨,小声道:“统领,小的刚才看见钱公公了。”
    罗云瑾神色不变。
    内侍继续说:“今天万岁召见的道士就是钱公公推荐的,此人名叫张芝,号称是张真人的后人,虽然不能像他吹嘘的那样吞云吐雾、呼风唤雨,不过的确有几分神通,万岁吃了他的药,精神好了很多,听说前天还连御两女。万岁对张芝对他深信不疑,叫他张神仙。”
    钱兴了解嘉平帝,知道嘉平帝痴迷长生之术,特地花费重金请张芝出山。张芝果然得到嘉平帝的赏识信重,钱兴很有可能卷土重来。
    罗云瑾眉毛都没动一下,一本本批复奏本。
    一个时辰后,莲花滴漏的铜制荷叶缓缓浮出水面,水声滴滴答答。
    院外传来嘈杂的说笑声和脚步声,众人纷纷停下手里的笔,结伴去廊房用膳吃酒。
    罗云瑾留下没走,没人敢自讨没趣邀请他,不一会儿屋中就只剩下他和两个值勤的内官。
    他仿佛没听见外面的喧闹,坐姿端正,神情专注,看完所有奏本,按着事情的轻重缓急分门别类整理好。
    年轻内官噤声不语,等他收拾完了,奉上一盏煎好的松萝茶。
    他接了茶盏,没有喝,揭开杯盖,凝望碧绿清冽的茶汤,沉声吩咐:“我过几日要出城一趟,如果宫中有什么异状,派人去城南送信。”
    内官恭敬地道:“统领放心,您不在的时候,小的会紧盯着各处,一有什么异状,立刻向您禀报。”
    罗云瑾握着茶盏,眼睫低垂。
    真定府抓住的人已经押送回来了,他要亲自去保定府审讯那两个活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既没有即将得知真相的激动迫切,也没有仇恨愤怒,只有沉甸甸的不安。
    到底是谁阻止他调查祖父的死因?
    在事情查出眉目之前,东宫还是不要牵扯进来的好,连累朱瑄的话,也会波及到她……
    罗云瑾很久没看到她了。
    朱瑄说到做到,既然不再刻意折磨他,于是一并剥夺走所有他可能见到她的机会,即使他们同处一场宫宴,他也休想和从前那样窥看她和别人谈笑风生的模样。
    不知道她是胖了还是瘦了。
    胖点好,笑起来甜丝丝的。
    茶香氤氲,手中的茶盏一点一点凉透,罗云瑾闭一闭眼睛,站起身,喝尽杯中冷茶。
    ……
    谢太傅上疏,嘉平帝留中不发。
    谢太傅继续上疏,嘉平帝继续置之不理。
    仁寿宫周太后大发雷霆,直接派人去内阁训斥阁老,大骂谢太傅多管闲事,欺负她一个幽居深宫的年老妇人。
    阁老们不想惹事上身,不论孟时说什么,他们微笑以对,一言不发。第二天就有三位阁老告假,反正除了宫宴谁都见不着嘉平帝,用不着上朝。
    惹不起,他们躲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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