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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节

      温蘅道:“可你还是问了。”
    稚芙抿了嘴唇,像做错事一样,低下头去,温蘅放下手中的丝线,轻揽住她道:“没关系,什么话都可以和我说的。”
    依偎在温蘅怀中的稚芙,立即笑逐颜开,“夫人真好”,她道,“要是夫人是我的娘亲就好了。”
    伫立在殿门处的皇帝,微微唇抽,又听稚芙问道:“夫人小宝宝的爹爹,真是陛下吗?”
    温蘅轻道:“他说是”,又轻抚了下隆起的腹部,眉目柔和道,“其实爹爹……也不十分重要,他她是我的孩子,孩子有我就够了。”
    稚芙听了,立摇了摇头道:“不是的,夫人,爹爹很重要的,爹爹会教读书写字,会陪着一起玩,会做好多好多事情,如果没有爹爹,小宝宝会好寂寞的。”
    皇帝暗在心中夸了夸稚芙,又见她说着说着似甚是思念陆峥,微低了声音道:“稚芙有些想爹爹了”,又抬头看向温蘅,“夫人想我爹爹吗?”
    皇帝心里那刚浮起的夸奖,立就转了弯儿,暗道这陆稚芙真是不经夸,稚芙可不知道门边有位天子,在心里把她夸了又骂,只见夫人不说话,便天真烂漫地自问自答道:“爹爹前些时日,教我念了一首诗,诗叫什么,稚芙想不清楚了,只记得是说,当你想念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正想念着你,爹爹想夫人,那夫人,也一定是想爹爹的!”
    温蘅仍是没说什么,只问:“你想给你爹爹,编条什么样的络子?方胜还是连环?抑或柳叶、梅花?”
    这事真让稚芙犯了难,她将蹲在榻几上睡觉的雷雷抱开了些,拿起先前被它压着的各式花样图纸,看了半晌,也选不出来,最后道:“夫人挑吧,夫人挑的,定是爹爹喜欢的。”
    皇帝看这么下去,接下来这丝线,也得温蘅帮着挑了,这络子,也得温蘅帮着打了,这就快成了温蘅亲手打络子送陆峥了,他陆峥凭什么有温蘅亲手编送的络子,他孩子爹都没有!!
    皇帝心中不快,冷着脸踱进殿内,稚芙看见圣上进来了,脸色还不大好看的样子,怯怯地自温蘅怀中站起,向圣上行礼。
    皇帝“唔”了一声,嗓音无波道:“你姑姑派人过来,让你回去用午膳,快去吧。”
    ……可是今早出来前,姑姑明明答应她说,可以和夫人玩上一天再回去的啊……
    稚芙心中疑惑,可悄看圣上龙颜殊无笑意,也不敢多说什么、多问什么,只得乖乖道了一声“是”,抱着睡得香沉的雷雷走了。
    皇帝在温蘅身边坐下,看她眉眼淡淡地指绕着丝线,也不看他,似他人不存在,昨夜那番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也似是他一个人做了一场梦,并没存在过,自也没能触她心怀半分,“阿蘅”二字仍是沉在心底,无法在这青天白日唤出口,只能和声轻道:“朕听说夫人上午在外头遇见了华阳大长公主,有些言语冲突,夫人切莫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为不值得的人,坏了心情,伤了身子……”
    温蘅绕线的手一顿,她回想着华阳大长公主的那些话,在心中思量许久,终是犹豫着开口道:“我想见……”
    刚看了那份奏折没多久、正怀疑明郎“蹭饭”动机的皇帝,听到这三个字,心瞬间提起,她若开口说想见明郎,他不能不答应,不能不安排相见,可她若见了深爱的明郎,是否就会旧情难忘,他和她之间好不容易稍稍拉近些的距离,就又会变远,搞不好她白日刚见完明郎,夜里便又无法忍受与他同榻而眠,他就又得滚地上打地铺,还是能不相见、就不相见为好……
    ……可她若坚持说要见明郎,他又怎好拒绝,若她因见不到而生闷气,对她身体不好,对肚子里的宝宝也不好,那可如何是好……
    左右为难的皇帝,一边暗暗焦心着,一边听她终于犹豫着说出口道:“我想见一见哥哥……”悬着的心立刻落回腹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和煦道:“这事好办,你想见温羡,朕以议事为由,直接召他来承明殿就是了。”
    说罢,他看温蘅仍未展眉,似是话未说尽的样子,觑着她轻问道:“夫人是不是还想见见温先生?”
    温蘅心中,甚是思念担心父亲,回回听稚芙说爹爹如何,她便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心中牵挂,那日太后寿宴上,她和父亲分别匆忙,都没能好好说上一句安慰的话,就匆匆离开了父亲身边,父亲定然疑惑她去哪里了,定也十分担心她,她该和父亲好好说说话,好好安慰安慰父亲,让父亲不要为她担心,可是,见哥哥容易,可打着君臣议事的幌子,悄悄相见,可若连带着见父亲,那就是温家,又与她这罪人,过从亲密、纠缠不清了……
    皇帝看温蘅迟迟不语,能大抵猜到她的心思,温声道:“夫人不必有顾虑,一切有朕来安排。”
    几日之后,御驾秘密离了紫宸宫,一辆看似寻常的青布马车,停在了京郊一座幽静的宅院前。
    赵东林亲自打起车帘,欲扶圣上下车,但圣上不用人扶,身手敏落了下了车后,伸手去扶楚国夫人,楚国夫人探身出车,抬眼望见宅院门匾上的“幽篁山庄”四个大字,便神色一怔,而后听圣上笑说“令尊与令兄,都在里头等着夫人呢”,微垂眼帘,扶上圣上伸来的手,下了马车,随圣上入内。
    皇帝看温蘅一进山庄,走路行速,便比平日快了许多,生怕她不小心绊了摔了,连声劝道:“时辰还早呢,夫人走慢些,不急不急……”
    但心系父兄的温蘅,知道多日不见的父亲和哥哥,就近在眼前,怎会不急,仍是一路急行向内,一旁跟走着的皇帝,遂只能小心翼翼地盯瞧着,准备随时伸手去扶,好在如此急行了一小会儿,便见到了提前等在山庄内、闻声走来的温家父子。
    许久未见妹妹、几乎心忧成狂的温羡,忍住内心激动,欲先领着父亲,向圣上跪行叩拜大礼,然而温父一看见温蘅,便高兴得不得了,哪儿还顾得行什么大礼,直接挣脱了温羡的手,跑到温蘅跟前,紧盯着她看,紧握着她的手问道:“阿蘅,你去哪里了啊?我找了你好久好久,可是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你躲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不回家啊?”
    温蘅见父亲这般行止,登时眼圈儿泛红,微哽着说不出话来,温父看宝贝女儿红着眼不说话,再看她身边那个“小贼”,心里立时明白过来,原是这个可恶的小贼,把他的宝贝女儿偷走了藏起来,不让他们父女相见,害得阿蘅红了眼又要掉眼泪,小贼……可恶的小贼啊!!
    温父四瞅了瞅、寻不着扫帚,便捋起袖子要上手,被赶来的温羡一把抱住,“父亲,这是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本人,见他们一家三口团聚,自觉地后撤半步,语气温和地对温蘅道:“夫人和父兄在园子里说说话吧,茶水点心一早有人备好了,时辰也还早,可以待到快黄昏时再回宫,朕就在前厅等夫人。”
    温羡如仪恭送御驾离开后,看向阿蘅,真是有满腹的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一字还未说出口,双眸就禁不住有些红了,轻颤着唇问道:“这些日子,好吗?”
    温蘅望着哥哥点头,“……都好,不要为我担心。”
    纵是和圣上的污糟丑事,传得天下皆知,温蘅也并不在意天下人如何看她,她在意的,是她所在意的人的眼光,病中的父亲不知事,那哥哥呢,哥哥如何看她这个不知廉耻、败坏家风的妹妹……
    面对哥哥关心的目光,温蘅羞惭难当地低下头去,被哥哥轻握住双肩,听哥哥在她耳边低道:“……你是为了哥哥的安危,哥哥其实已知道了,哥哥怎会低看你,哥哥只恨自己无能,只觉对不起你……”
    温蘅含泪摇头,“不,哥哥不要这样想……”
    将埋在心底最深处的不堪与苦痛,在最亲近的家人面前,这般赤裸裸撕开,温蘅只说了几个字,便哽咽着说不下去,温羡望着这样的妹妹,想着她所经历的苦痛、她如今艰险的境地,也是喉头微哽,说不出话来,温父虽不明白,但着急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圈儿也跟着红了,“你们这样,我也要哭了!”
    温蘅强忍住泪意,转看向父亲问道:“女儿不在的这些日子,您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喝药?”
    “有的有的!”温父连连点头道,“慕安说,只要我好好吃饭喝药,你就会回来了,所以我听话,我很听话”,他上下打量着温蘅问道,“阿蘅你好不好?在外面有没有饿着、有没有冻着?那个圣上小贼,有没有欺负你?”
    “我很好,没有饿着,没有冻着,一切都很好”,温蘅道,“我现在有事,还得在外面待一段时间,等事情结束了,我会回到您身边的,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您要听哥哥的话,好好地养身体,不要担心,不要着急。”
    以为终于能与女儿团圆的温父,闻言难掩失望之色,“你今天不跟我们一起回家吗?”
    ……她当然想回家,和父亲一起,和哥哥一起,放下一切,回到从前的日子,可是不行……
    温蘅忍住心中酸涩,安慰父亲道:“等事情做完了,我会回家的,您别急”,她如是又说了一遍,这一次,仿佛是在对自己说,声音轻缓道,“总有一日,事情会有个了结的,我会回家,回到您身边的。”
    温父虽得了女儿的承诺,但还是为中间的分离感到伤心,温蘅极力宽慰好父亲,抬手将眼睫泪意拭尽,望向温羡,嗓音沉静道:“哥哥,我有事要问你。”
    人在前厅等着的皇帝,也没一直闲着,他写列了几道京中市井小食,令人去买,而后将随带来的一摞奏折批看完,看天色已近黄昏,命赵东林等收了奏折,起身往后园去,欲看看他们一家人聚得如何,小催一下温蘅,没走几步,就见温蘅已与她父兄走了过来。
    皇帝走上前去,看她眼角处粉光融融,似是流过眼泪,安慰道:“等得空了,朕再带夫人出来,与夫人父兄相见”,又看向紧皱眉头、一脸狐疑戒备的温先生,“先生放心,朕会照顾好夫人的。”
    因慕安同他说,得对这小贼以礼相待,这样做是为了阿蘅好,温父没再朝圣上捋袖子,只是横眉冷对,轻轻哼了一声。
    皇帝也不计较,含笑携温蘅登上庄外马车,看她手揭窗帘,依依不舍地望着温羡与温先生,心道,自今日起,这座幽篁山庄在她心里,不再只会同屈辱和痛苦联系在一起,还有与家人相见的欢喜与温情,所有她与他在一起的不堪记忆,他都要设法扭转它们在她心底的印象,一点点地渗透,将她所见的一片漆黑,慢慢泼染上其他颜色,让他的心,能慢慢地,钻进她的心里。
    踏着满地暮阳,车马缓缓驶离幽篁山庄,皇帝从袖中取出一包糕点,边打开边道:“知道夫人原就爱吃锦福记的山楂糕,近来吃食又偏爱酸,所以朕让人去京中锦福记买了包新做的,此处离紫宸宫还有段距离,夫人要不要吃两个垫垫肚子先?”
    温蘅望着皇帝手中鲜红的山楂糕,心里想的,皆是不久前哥哥所说的话。
    ……原来圣上早就知道她不是辜先生的女儿,而是负罪在身的定国公府遗孤,却还是在那时候将错就错,封她为永安公主……原来圣上早知道定国公府谋逆一案或有冤情,早就予拨哥哥人手权限,命哥哥率人暗查此事,并不是她所以为的,不会去打他父皇的脸……
    手捧着山楂糕的皇帝,看温蘅既不说话也不动手,劝道:“夫人不饿,孩子或已饿了,还是多少吃一点吧”,又道,“夫人要不想吃这个,朕这儿还有其他的……”
    皇帝正准备拆开其他糕点,就见温蘅伸出手来,自他手里拿了一块山楂糕,低首慢慢地咬吃着,皇帝看她肯吃,心中欢喜,可欢喜之余,又想起明郎那道奏折来,对明郎那样一个请求,不管他背后有何用意,明面上,他都是没法不允的,只因为,他是唤他“六哥”的明郎……
    皇帝在心里将这事琢磨了一夜,终是在第二日去给母后请安时,提及此事,道过些时日嘉仪生辰,明郎会来宫中,为嘉仪庆生。
    太后听从儿子嘴里说出“明郎”这两个字,就想抄起手边的物事砸他。
    ……除去明郎外放离京的那几年,嘉仪每年过生辰,总会央求明郎来宫中为她庆生,这事放在从前,是一家人欢聚用宴,热闹热闹,可放在今年,便怎么想怎么难办了……
    ……嘉仪唤了阿蘅许久“姐姐”,嘉仪过生辰,不请阿蘅说不出去,可阿蘅在场,皇后心中如何想,明郎又要来,见着阿蘅、见着皇帝,又是怎样一番场景……
    太后真是越想越头疼,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眼前这亲生儿子祸祸出来的,不想看这祸祸儿子的太后,别过脸去喝茶,偏生皇帝看母后脸色不太好,追看过去关切问道:“母后,您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太后忍着气道:“昨晚惊梦,夜里没睡好。”
    皇帝想到那道藏有“熙”“卿”二字的嵌宝手镯,默了默问:“母后可是梦到了父皇?”
    太后道:“梦见你父皇动手打你。”
    虽然父皇待他严冷,但真正动手打他,其实也就甩耳光那次,其他有时候父子冲突,父皇刚想动手,就总会被母后求拦下来。但,饶是真正动手只那一次,母后每每想起,就总是心疼不已,总说是她的低微身份连累了他们兄妹,皇帝以为母后又要自责心疼,忙劝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母后不必挂怀。”
    “不得不挂怀”,太后神色冷淡道,“现在想想,当初何苦求拦着,就该由着你父皇好好教训你,教教你做人!”
    第168章 母子
    亏心的皇帝,默默闭口不语半晌,为让母后消消气、宽心些,斟酌着言辞,有些违心地向母后保证道:“……父皇为人清正严明,儿臣是该好好向父皇学,日后当以父皇为镜,一言一行,皆对准父皇,严苛要求自己,再不敢做下这等祸事。”
    语罢,看母后仍是面色严冷,皇帝撩袍在母后面前跪下,恳声道:“母后,儿臣真的知道错了,这一生,只会错这一次,再不敢了,对夫人,对明郎,儿臣这一世,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弥补的,母后,您相信儿臣,消消气,儿臣会做给您看的……”
    这些认错的话,太后这些天,已不知听了多少遍,越听越是灰心,错认得再多,跪得再勤快,错事也一早做下,不能回头,所造成的伤害,也难以弥补……
    ……如何弥补呢?纵是皇儿再怎么拿一世尽力去补偿,他对明郎的背叛、对阿蘅的欺辱,都是既定的事实,这些都是剜刻在他们心里的尖刀,鲜血淋漓地令他们苦痛难当,就算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痕不再淌血,渐渐地结了痂,那也是要在心里留疤一生一世的,这样的裂痕,如何弥补得起来,皇儿余生做得再多,阿蘅与明郎这对昔日如胶似漆的恩爱眷侣,今生也已是身份有别,如隔有天堑,再也回不到从前、去实现白首到老的誓言了……
    ……但,就算皇儿没有做下这等错事,以阿蘅的真正身份,一旦身为定国公府遗孤的可怕身世暴露,她也绝不可能,再与明郎做恩爱夫妻、白首到老,皇儿做下的这件错事,暗结珠胎惹出的龙裔,倒是在这样的险恶时刻,恰恰救了阿蘅的性命……
    心气难平的太后,望着跪在身前的皇儿,心情复杂,沉默半晌道:“你起来吧。”
    皇帝看母后似略略气消了些,“哎”了一声站起后,没再坐到母后身旁,而是绕走到母后身后,十分讨好道:“儿臣为您捏捏肩。”
    太后将皇帝搭在她肩上的手捉扔开,嗓音微冷道:“你有这时间,不如去给阿蘅捏捏,她现下怀着身孕,身子沉重,身上定有多处酸痛,该好好揉捏揉捏。”
    ……他倒是想为她揉捏揉捏,可她怎会允他这般亲近呢……他这皇帝,在她面前,时而不如猫,时而不如小孩,时而不如寻常侍女,是现下与她身份最近,却又最难与她亲近之人……
    皇帝在心底暗叹了口气,依旧讨好地将手搭上母后的肩,动作轻柔地按捏道:“儿臣先为您捏捏。”
    太后没再拒绝,她亦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手扶额,满心烦忧地寻思着嘉仪的生辰宴,究竟该怎么个办法……
    在后的皇帝,边悄觑着母后轻愁萦拢的神色,边在心底琢磨着那道双龙衔珠嵌宝手镯,这些时日,他将父皇母后的过往,在心里来来回回地倒澄了多遍,许多事,都是身为人子的他亲眼所见,但纵是亲眼见了许多许多日常之事,他从前也真没觉出,母后在父皇心中,有何特殊分量。
    若不是那道“熙”“卿”手镯的存在,若不是父皇临终前的肺腑之言,他是决计想不到自己原是“子凭母贵”的,他这亲子都尚且如此,遑论前朝后宫乃至天下人,全都认为出身低微的母后,从未得父皇宠爱,全赖有个好儿子,才能在先帝驾崩之后,登上一朝太后之位……
    皇帝越想越是心情复杂,忍不住开口试问道:“母后经常梦到父皇吗?”
    太后道:“少。”
    皇帝又问:“母后都梦到些什么呢?”
    太后叹了一声,“大都是梦见你父皇训斥责骂你,抑或要动手打你,回回梦见了,梦里都以为是真的,急着求拦,常常就这般急醒。”
    父皇都走了好些年了,母后却还会做这样的梦,可见从前求拦之事之多,以至母后过了好些年安逸日子,却依旧难忘,仍会常常梦见,皇帝十分惭愧道:“儿臣不孝,令母后睡梦之中亦不得安宁,真是羞惭至极。”
    太后叹息:“你那时,为何总是要跟你父皇死犟呢?”
    皇帝那时也不知自己为何,有时明知父皇不爱听那样的话,却还是要梗着脖子坚持己见,哪怕知道这般会招骂招打,却还是不肯低头,常惹得父皇冷笑着要抄戒尺揍他。
    每每这时,母后就会出来求拦,他那时怎知母后在父皇心中分量,看到母后求拦,心就软了,觉得自己不能如此不孝、令母后为她担心,于是就努力违心地改改在父皇面前的性情,做个乖顺些的儿子,不管父皇说什么,都“是是是,父皇英明”,可他这般顺从,父皇却似更生气了,说他表里不一、阳奉阴违,又要吹胡子瞪眼地抄戒尺揍他,母后又要冲出来求拦,这般成日闹闹哄哄的,直到父皇病重,方才消停。
    ……父皇对他,到底是唯有失望严冷,还是,表面的严父面具下,稍稍蕴有慈情呢……若是母亲不止生了他一个儿子,若是父皇还有别的选择,合他心意的选择,是不是这皇位,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世人皆以为东宫太子之位,是他元弘击败一应对手,杀出一条血路争到手的,他从前也是如此想的,可现在再想想,是否父皇一早就属意将太子之位给他,所做种种,都只是在为他铺路……
    ……譬如多年盛宠秦贵妃母子,令世人以为秦贵妃所出的五皇子、七皇子,才最有可能是未来的东宫储君,使得秦贵妃不可一世、气焰嚣张,已有大批朝臣攀附示好的她,容不得别人在她面前高高在上,遂不将目下无尘的华阳大长公主放在眼里,开罪了心高气傲、瑕疵必报的华阳大长公主,令原想同样选拥秦贵妃之子的华阳大长公主,恼羞成怒地改了心意,转与老武安侯,选择助他入主东宫,他们在其他皇子之中,选择助他,或因明郎之故,或因他这寒微皇子,背后无其他家族倚仗,容易掌控,也或因父皇,曾在后暗中推动……
    ……他从前曾羡嫉父皇对秦贵妃母子的盛宠,可秦贵妃与其子所承盛宠,也使得她们母子,“集火”于一身,其他有意角逐太子之位的世家皇子,自是将长乐宫,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而父皇对秦贵妃两子的宠爱,没有丝毫偏倚,令五皇子、七皇子虽为一母同胞,但也不能兄弟齐心,毕竟,太子之位只有一个。
    ……在内,兄弟掣肘相争内耗,在外,无数外敌气势汹汹,一通兵不血刃的明争暗斗之下,原本势力强大的长乐宫,与一众野心勃勃的世家皇子,两败俱伤,他元弘自是联手老武安侯夫妇,为这场“两败俱伤”出了不少力,最后渔翁得利地登上了太子之位……
    ……只,究竟是他渔翁得利,还是父皇算计着让他渔翁得利,为他铺好前路,为他找好帮手,为他布置好了夺嫡的舞台,亦为他规划了登基后的揽权之路……
    ……猜想老武安侯的突然病逝,是父皇临死前留下的后手,并非没有可能……老武安侯,自是比华阳大长公主,更为老谋深算,从父皇的角度来考虑,杀了老谋深算、善于笼络人心、威胁大的那个,以防江山不稳,留下威胁稍小、骄狂树敌、且心机谋略远不如前者的那个,给儿子笼络联盟世家、斩杀集权立威所用,并非不符合父皇的作风……
    ……儿子、妃子、臣子、妹妹,父皇将他所“信宠”的人,一一算计过来,像是谁人的荣辱性命都不在乎,真正所在乎的,是世人以为他最不在乎的那个人……
    心事暗浮的皇帝,按摩的手渐渐放缓,声音轻徐道:“其实儿臣跟父皇犟吵得再厉害,只要母后出来一拦,父皇的手扬得再高,也落不到儿臣身上,父皇他……他其实……”
    不待皇儿犹豫的话语说尽,太后即已深叹,“他其实就该扎扎实实打你几顿,省得你如今做下这等畜牲行径,也怪哀家,从前太惯着你和嘉仪了,惯得你们一个个不知廉耻,嘉仪还能悬崖勒马,你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你父皇若在九泉之下,知道你做下这等不仁不义、遗臭万年的丑事,定要怨责哀家当年求拦着护你,恨没能狠狠揍你几顿!”
    ……父皇若真在九泉之下,还气得想动手打他,怕是因为华阳大长公主竟还活着的缘故……皇帝默了默,将心底的疑问轻声问出,“在母后心中,父皇他……是个怎样的人?”
    太后无声许久,终只说了三个字,“是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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