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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节

      顾夕返身出了房间。
    院中刚扫开的一条石子路,又覆上了雪,顾夕走得急,右腿也不是很便利,脚下打了个滑,狼狈地跌进雪里。
    院门突然从外面打开,顾夕挣扎着从冰凉的雪堆里爬出来,向院门处看。眸光一下子缩紧,这几个人的是先生的长随,无事不上后过院来。最近一次见他们也是半年前,他们曾按住他,硬给他灌药来着。
    顾夕看着他们一步步靠近,戒备地缩紧肩。几个人身后,是洞开的院门,外面是静静,没有别人。顾夕眸中精光闪现,这,正是个机会。
    顾夕趁他们不防备,忽然腾身而起,迎着院门冲了过去。
    只要这一招得手,他就可以冲出院子去。快一年了,他从未出过的院门,连前院也未去过。只要这一招得手,他出了院门,就可以想办法藏身在这偌大的庄院里,伺机逃出去。
    顾夕心提到嗓子眼,心跳如鼓。可也只奔出几步,便被几个人封住去路。顾夕抬指,骈指为剑,精妙的宗山剑招,逼得几人连连后退。眼见就要攻到门口,几个家丁相视一眼,再不管顾夕招式凌厉,拼着被剑风划中,不过是身上添几道淤青。他们一齐扑上来,用体重将顾夕牢牢地压在雪地里。
    “哎……”再精妙的招术,没了内力,都是花拳绣腿。顾夕力气上拼不过人家,只得使劲全力挣扎。那四个人便一味用体重压住他四肢。一时几个人在雪里滚得一片狼藉。
    “可闹够了?”清清冷冷的声音,不高,却清越,顾夕挣得正起劲,一下子僵住。
    他被俯压着,艰难地扭头往身后看,那个修长的身影,披散的墨发,莹玉的面容,眸光居高临下,攫住顾夕。顾夕怔了半瞬,怯怯道,“先生……”
    飞雪如幕,院中只有扑簌簌的雪落声。
    顾夕从雪地里被捞出来,半个身子都湿了。他浑身滴着水,看着竹伞下的人。经年过后,先生的样子,明明面容未变,可总觉得这个人就是变了。记忆中那个温暖洒脱的男子,总是给予他鼓励和指点,也不过是几年未见,就悚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样,浑身散发着的压力,气韵冰寒。
    “先生……”顾夕试着唤了声,发觉自己嗓子全干了。
    “回房去。”顾铭则先越过顾夕,进了房间。
    这一瞬先生擦肩而过,熟悉的温暖被冰寒替代,让顾夕全身都绷紧,
    进了房间,顾铭则拣桌边的椅子坐下,手指点了点桌前。顾夕不明所以,目光跟过去看,发现不知何时一碗药已经置在桌前。
    顾夕眸中终于起了不同的波澜,“我不喝。”
    顾铭则抿紧唇,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小徒弟。
    顾夕受不住这样的目光,低声恳求,“先生,您除了药,就没别的话同夕儿谈?”
    顾铭则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顾夕的心就一下子绷紧。从小虽然先生宠溺着他,但他还真没用这种语气顶撞过。先生眉头一皱,再轻,顾夕也感受得到,先生该是生气了。他慌乱地垂下头。
    顾铭则坐在案边,等了片刻。可顾夕咬着牙不妥协。
    顾铭则见顾夕没动,便起身抬步向门口走。
    “先生……”
    顾铭则停住步子,却并未回头去看。顾夕从他身后跟过来。
    先生的身形挺拔,立在面前就像儿时的背影,是顾夕心中仰止的大山。顾夕泪眼再次朦胧,因为他发觉,自己与先生已经一般高了,从他的角度,先生已经不再是山。
    “先生除了药,与夕儿就真的没有别的话了?”顾夕执著地问。
    顾铭则身形也只顿了顿,“多年不见,夕儿想是忘了,先生的话,从不说二遍。”
    顾夕闭了闭眼睛,垂在身侧的手颤着握了握,又松开。这样冰冷的先生,让他无从接受。
    窗外院中,人影绰绰,不知何时进来的。顾夕忽地警醒,他几步追出来,院内积雪尺厚,再寻不见方才推出的那条石子路,顾夕右腿疼得厉害,只得停下步子扶住栏杆,颤声道,“先生,这药里掺了抑制筋脉的药,夕儿尝得出来。”
    顾铭则的缓缓转过头,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儿时带他天天弄药草,顾夕也算是遍尝百草了。可仅凭熬出的药就能尝出来有几味药,也真成了神仙。他这是在套自己的话。
    顾铭则没料到自己的小弟子也会和他使心眼,不由眯了眯眼睛。用药的时辰马上就过,顾铭则不再和顾夕磨时间,沉声道,“来人。”
    院中的家丁听令围过来……
    “不……”顾夕一惊,退后两步。
    被药物和伤痛扼止的内力,安静地沉睡在丹田。顾夕知道自己再激烈的反抗,也是枉然。顾夕突然然抬手,连点自己身上几处大穴……
    “夕儿……”顾铭则大惊,反手将顾夕压在雪地里。
    雪灌了顾夕一头一脸,他激烈地挣扎着,抬手点向最后一个要穴。
    顾铭则腾出一只手,将他的手腕扭转,按在背后。
    “我不要再吃药……”顾夕喘息着,一张嘴,被雪水呛得直咳。
    “你若待怎样?强行逆转真气,要攻出庄去吗?”顾铭则低声怒道。
    顾夕急促地喘着,“嗯。”
    顾铭则知道顾夕的性子,他自己说一不二,顾夕是他养大的,性子也差不多了,这多半也是他惯出来的。
    顾夕眼前一黑又亮,人从雪堆里被扯出来,人被扯着翻了个面按在石子路上。顾夕全身都湿透了,后背磕得生疼。
    他仰面看着顾铭则,经年不见,他终于这么近距离地挨近了先生。却是如此冰冷痛楚。他看清了先生此刻的容颜,那是与祁峰非常肖像的脸,却又不同,先生冷厉而强大,眸中又深又远,他怎么也看不到底。
    “真是你吗?先生?”顾夕不确定地、梦呓般失了力气,只仰躺着,热泪扑簌簌从眼角流入鬓边。
    顾铭则眸中有细细碎碎的裂痕,却又隐进幽深的眼底。他招招手,有家丁将那碗药从屋里捧出来。
    顾夕眼睁睁看着顾铭则一手端了药,另一只手扼住他的下巴。先生眸子仿佛盛着远天的彤云,墨不见底。药碗缓缓移到顾夕唇边,浓浓的药汁倾灌进嘴里,
    “咳……”顾夕反应极大地咳呛。
    “再来。”
    顾夕听到先生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
    一碗药,在顾夕痛不欲生的咳呛中,灌了进去。
    顾铭则掷了碗,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
    顾夕盯着那粒在眼前放大的药丸,瞳仁缩成了一个点。
    “如有二犯,下次便吃下这个吧。”顾铭则将药丸给他看了一眼,“你知道它是什么。”就收了回去,起身。
    顾夕当然知道,泛着金色的小药丸,是药王爷说的失忆药。顾夕面色苍白如纸。
    按着他的几个家丁也起身,顾夕身上的钳制没有了,他难受地缩起四肢,侧躺过来,低低地咳。
    “先生……”顾夕缓了一会儿,却仍坐不起来。他脱力地叹了口气,看着头顶的顾铭则,“一年前,先生是如何寻到我的。”
    顾铭则微微抿唇,露出了然的神情,“真学会套先生的话了。”
    顾夕凄然一笑,“也得知道原因,才能断了夕儿逃出去的念想不是。”
    顾铭则负手,认真地看着这个孩子,果然出去一年,就长大了。
    “儿时先生教夕儿鼓捣药草,尝过不少珍药。在后园还养了许多珍禽……”
    顾夕怔了一下,全明白了。自己还真就是个药人,从小被先生喂养大的,同那些禽鸟有何不同?大家都是同根同宗,吃着同样的药材,喝着同样的山泉,都是同样的气息。怪不得当初在北边境,那几只鹫鹰一路相随,原来它们能找到的,是他顾夕啊。
    良久,顾夕颓然一笑,“先生为何不散了夕儿的功,每天一碗药,不麻烦?”
    顾铭则摇头叹道,“先生在你心中就是那样狠心?我又何时说过要废你武功?你内伤沉重,若是不压制内力,恐怕你妄用,又要伤身。两年吧,休养好了……”
    顾夕打断他的话,“两年后,祁中宫是不是会退养王庭?到时,需要我接替?”
    顾铭则垂眸半晌,“峰儿……坚持不了两年,到时如果夕儿你仍不能恢复,只好把赤苏顶上去……”
    顾夕泪又涌上来。他掩面,不想再看眼前的一切,心中又冷又冰,“陛下怎会听先生摆布?”
    顾铭则眸中有一丝波动,继而沉入深潭,“自然不会让熙儿觉得是摆布,都是她自己喜欢上的。”
    顾夕心痛到麻木。
    顾铭则探手,将冰冷的顾夕扶起来。顾夕全身脱力,整个人都在发抖。
    顾铭则揽着他,心情也沉重。离开顾夕时,不过十岁的小娃娃,又淘气又快活,可他无端给夕儿安排了后面的命运。是啊,纵使是自己喜欢上的,其中也有他的安排。顾名则揽住顾夕,心中波澜难平。
    “先生,莲子和芍香……是否被您重罚?”
    顾铭则未回应。顾夕对他有多了解,这就是他不想再谈的意思。可那是两条人命呀,顾夕扑通跪在雪地里,“先生,莲子和芍香,不过是没看住我喝这回的药而已,她们不是背叛您。求您饶过性命。”顾夕没敢奢望这两人能重回他这里,低声求道,“找个好人家,远远发卖了吧。”
    顾铭则轻轻拢袖,沉了半晌。
    顾夕伏身在地,“先生,求求您。”
    顾铭则心中叹息,招手,从门外又进来两个侍女。
    “奴婢青儿,翠儿。”两个女孩向着院中人行礼。
    “从今始,服侍小爷吧。”
    “是。”
    顾夕疲惫地跪在雪地里,“先生,我能不能不要。”
    顾铭则挥手。
    院外有家丁进来,拉两个女孩出去。两个女孩一看就是新买来的,眸中全是澄净,不明所以,跟着往院外退。
    顾夕却忽有警醒。他一把拉住其中一个,回目看顾铭则,弱声道,“不,我说错了。留下。”顾夕无力地拖住那个女孩手,药力上来,他疲惫得几乎昏过去。
    “好。只这一回,不要再任性。”先生的声音终于从头顶传来。迷糊间,顾夕长长松了口气。他拉住那个女孩不放,迷迷糊糊地点头,“是,夕儿明白。”
    记不清先生是几时走的。顾夕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他侧目去看,那两个侍女就侍立在一边。老药王坐在床头,正替他推拿右腿。右腿在雪地里跪久了,寒气入骨,老药王推拿了好一会儿,仍僵硬。
    “哎,这且得养啊。”
    顾夕哑着嗓子,“先生,可好?”
    “他?”老药王摇头,“顾着你自己吧。”
    顾夕默然垂眸。
    “庄主性子清冷,独断独行,听说你从小随他一起,怎能不知他脾性。为何硬顶。”老药王叹气。
    顾夕失神地摇头。不是的,先生洒脱又温暖,不是他说的清清冷冷。先生,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祁峰带着十几骑暗卫驰进兵堡时,士兵们刚用完午炊。
    堡长听讯,急急奔出营门相迎。
    “君上。”他单手扶肩,单膝跪在雪地里,“奴才北镇兵堡堡长丹顿,参加王上。”
    祁峰从马上点点头。兵堡屯兵三千,都是经年的老兵。此刻仓促迎出来的,也有千余。
    帐中。
    堡长丹行礼道,“君上,午后,咱们也见到了狼烟。但雪势太大,也只派人往前探了探。”
    “方圆可有草深地险,常有塌陷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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