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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她特意用了宫里的自称,以示亲近。
    元姝公主毕竟是在皇贵妃身边耳濡目染亲娘如何用尽手腕压制宫中妃嫔的,很快便调整心绪:“既然如此,去叫—春娘姚娘——算了,只叫姚娘过来吧。”
    姚娘是春娘的副手,生的一副妖娆妩媚的样子,打扮也走的是这种调子,分明四十出头,听说跟春娘年纪相若,却如同隔了一辈人。
    元姝公主嫌弃姚娘无论是打扮还是说话的腔调都透着一股风尘味儿,总觉得她是那种随时随地只要想,勾勾手指就能把男人哄上手的女人,年纪不是问题,身份也不是问题,故而很不待见她。
    但比起容貌丑陋吓人的春娘,至少姚娘还能正常说话,不至于让人心头犯憷。
    姚娘也不知道被下面人从哪里挖出来的,她好像还在歇中觉,头发随意散着,衣衫不整,妖妖调调站在她面前,好像骨头都是酥软的,还要扶着阿荣的肩膀勉强站立,敷衍的向她行了个礼。
    “公主急召属下,有何吩咐?”
    元姝不知道在心里埋怨过多少回卧病在床的大长公主,都说大长公主威名赫赫,掌着凰字部不容小窥,可她接掌凰部之后,却觉得这是个烂摊子,根本就没有外间传扬的那样光鲜。
    瞧瞧都给她留下了些什么人?
    老弱病残颟顸无用外加不知道从哪里挖来的风尘女子,一群人拉出来就没个像样的。
    “傅大人跟本公主借调你与春娘公干,你们各点二十名手下过去,务必配合傅大人,恪守职责,不得懈怠!”
    “属下谨记。”姚娘轻折杨桃细腰,袅袅而去。
    她进了内狱找到春娘,毫无形象往她身上一靠,化成了一张狗皮膏药牢牢贴上去,抱怨道:“我真是再也不想见到九公主那张蠢脸了。她以为顶着一个公主的名头,连凰部的内务都没搞清楚,就敢指手划脚了?”
    春娘奋力想要将她从身上撕下来:“你能不能坐端正了?”
    可惜姚娘好像天生少了几根骨头,能坐着绝不站着,能靠着别人绝不自己坐直了,更何况她与姚娘相处了二十年有余,熟悉彼此的性情,更不会在意她那张可怖的冷脸,玉指纤纤在她受伤的脸上戳了一下:“别拿你的脸来吓我,我又不是新进来的小姑娘。”
    元姝公主初次见春娘就被吓到,已经成了她们内部的笑话,时不常就要被姚娘挂在嘴边取笑一回。
    旁边候着的手下“噗”的一声笑了。
    姚娘懒懒靠在春娘肩上:“怎么啦?”
    手下大约觉得姚娘睡了一觉,错过了一场好戏,顶着春娘的冷眼说:“今天新来的小姑娘,居然跟春大人聊的很是开怀,好像……并不怕春大人。”
    姚娘直起身子,双目大亮:“诶诶小丫头呢?快找出来给我玩两天。很久没见到这么胆大有趣的小姑娘了,居然不怕我们的春姑姑。”
    手下:“小姑娘好像是傅大人护着的人,还佩着傅大人的飞鸾呢。”
    姚娘蹭的站了起来:“走走走,不是说凤部借调嘛,咱们赶紧过去。”她笑的妩媚,好像将要去偷腥的猫:“傅琛那小子无趣的很,我还一度怀疑他不会中意小娘子,说不定瞧上了哪家的小郎君,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他护着小姑娘,我倒是要去瞧一瞧这小姑娘是何方神圣。”
    春娘语气颇为嫌弃:“不过是个蠢丫头罢了,你可别把人惹哭了。”
    姚娘“叭”一下就贴到了她身上,好像自己的腿成了摆设,恨不得挂在她身上去凤部:“怎么回事啊?我只是睡了个午觉,就好像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我们无情的春姑姑怎么也护上这个小姑娘了?”
    春娘大怒,奋力要把她撕下来:“一把年纪了你就不能端庄点啊?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护着那蠢丫头了?”
    姚娘伏在她肩上吃吃的笑:“端庄?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把自己一双横波目凑到春娘眼前:“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
    春娘冷酷无情:“既然看错了,不如挖掉!”
    第三十二章
    “啧啧,真是无情啊!”
    姚娘跟个轻浮浪荡子一般挑着春娘的下巴, 好像她面对的不是毁容的中年女子, 而是正当妙龄的绝色佳丽, 让人百看不厌。
    春娘一巴掌拍在她手上,她“嘤嘤嘤”伏在春娘肩上开哭:“没良心的, 对人家这般狠心!”连撒娇的动作也是赏心悦目。
    内狱的人早都习惯了姚娘的作派, 可每次见到姚娘对着春娘撒娇, 还是觉得辣眼睛,默默出去召集人手, 前往凤部。
    姚娘走路就好像没骨头,见到刘重要摸脸, 吓的他退避三舍,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姚姑姑,大人已经在里面等着您二位。”
    “收起你的爪子吧, 别吓着小辈们。”
    姚娘从来不听春娘的劝,都是朝着她劝诫的反方向行事,她不但没收爪子,还把爪子伸向了雷骁。
    “你你你……”雷骁是上个月刚刚升任镇抚使,虽然早就得了密令,知道眼前人的身份,但是亲眼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我成亲了。”惹的姚娘捂着嘴笑前仰后合:“真是个傻小子。”
    春娘:“……要点脸!”每次跟姚娘出来, 她多年的冷静理智总在崩溃的边缘徘徊。
    傅琛已经在静候二人, 没想到姚娘进了廨房, 左看右看, 大为不满,娇嗔道:“你护着的女娃呢?”
    “姚姑姑从哪听来的风言风语?”傅琛请二人入坐。
    姚娘不见唐瑛,兴致大减,跟没骨头似的瘫靠在官帽椅上:“说吧,叫我们来有何事?”
    傅琛正色:“万寿节就在眼前,外面多少事情千头万绪,姚姑姑却躲着避清闲,不大好吧?”
    姚娘把玩自己那双纤纤玉手,好像傅琛所说的“正事”跟她没多大关系:“不躲清闲又能怎么办?反正我是擎等着养老了。圣上的意思大家心知肚明,他有意要为太子铺路,裁撤禁骑司,这才派了个不着四六的元姝过来,暂时过度一下,连禁骑司的正门都没摸到,就要摆主子的架子。”
    她嘲讽道:“春娘忠心,愿意奉个小丫头为主,我可不干。”
    春娘额头青筋跳了几下:“不会说话你闭嘴,岂可妄议圣上?再说也没发明旨,怎能胡乱揣测?”
    姚娘“哧”的冷笑一声,这可算是她自出现之后唯一正常的表情:“等到明旨发下来,还有我们的活路吗?”她一抬下巴,自嘲而笑,有种凉薄的美丽在那张看不出年龄的脸上绽放:“甘峻在宫里贴身侍候着那位,倒是无碍,傅小子说不定也能留条性命,至于你我……”她凑近春娘的眼睛:“你猜,我们还有活路没有?”
    春娘如同中了定身咒,一个念头在心里不断盘旋,又被她不断压下,到嘴边的只有一句话:“你不要胡说,我不信!”
    姚娘嘴里没实话!
    她这辈子没少听姚娘编瞎话!
    姚娘的瞎话有时候比真话还逼真!
    春娘安慰自己,心里却有几分说不上的慌乱。
    姚娘多半猜出了春娘心中所想,又恢复了她那副轻佻模样,靠回了椅背,翘着二郎腿,露出裙子下面鞋尖上缀着的一颗硕大的珍珠,她盯着那颗珍珠瞧了两眼,那还是多年前大长公主赏的,虽然被她不当一回事的拿出来装饰了鞋面,可那样好的时光啊。
    她忽尔带着无限惆怅之意笑了:“春娘,不管你信不信,我们最好的时光都过去啦,禁骑司最风光的时代也差不多该过去了,再走下去可就要没路啦。不然你以为,大长公主为何卧床不起?”聪明人都不必把话点透,可春娘太轴,毕竟姐妹一场,她真有点不忍心看春娘一条道走到黑,陪上这条命。
    春娘从来也不曾怀疑过大长公主:“大长公主陈年旧疾犯了,你别再妖言惑众了!”她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很可能姚娘说的都是真的。然而她这一辈子奉大长公主为主,敬重她,信任她,忠诚于她,却从来也没想过会被大长公主当做无用的弃子抛弃。
    ——就算无用,她也努力让自己变的无可替代。
    大长公主离开禁骑司绝非情势所迫,揣测圣意而做出的决断,只是身体不济暂时引退而已,等到身体安康,必定会回来接掌凰部!
    春娘从来都不认为元姝能在凰部久留,不过是暂代而已。
    然而姚娘沉默的表情让她心里很不好受,不禁提高了声音说:“傅小子,你倒是说句话啊?”
    傅琛静静坐着,对两个人的争辩不掺言,被姚娘逼问急了,便岔开了话题。
    “两位姑姑在禁骑司的时间都比我久,无论是大长公主还是禁骑司的去留,应该都比我看的透彻。”他公事公办:“凤部借调两位姑姑过来,咱们先办万寿节的事情吧?”
    言下之意,他似乎并不在意禁骑司的未来。
    春娘不禁有些茫然。
    她这一生之中,目的明确,极少出现过判断失误或者茫然的时候,然而自从元姝公主接掌凰字部,她已经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
    禁骑司如此重要的部分,陛下难道当真就能听任皇贵妃之言,派个什么事儿都不懂的毛丫头来坐镇?
    也太过儿戏。
    可是如果陛下有意裁撤禁骑司,那就说得通了。
    傅琛接下来讲的万寿节的安排,她一句也没听进脑子里去,就跟脑子里塞了一团乱线,毫无头绪。
    正事商量的差不多,其中多是傅琛与姚娘决定,她表现的难得随和大度:“你们看着安排。”反正抛头露面的事情从来轮不到她,只有收拾烂摊子才有她出面的机会。
    眼见得日影西斜,姚娘打了个秀气的哈欠:“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傅小子进宫若是遇上甘峻捎句话儿给他,就说……就说让他得空了来老地方一趟。”
    “一定带到。”
    姚娘起身,居高临下俯视春娘:“还不走?坐这儿也想不出个结果,不如回去多想想出路吧,你这手艺是杀猪还是卖鱼。”
    春娘正要破口骂一句,廨房外面有人敲门:“大人——”
    姚娘唰的回头,捕捉到傅琛一张冰砌雪铸的俊脸线条肉眼可见的软化了几分,立时领会了外面敲门的是谁,顿时大喜,旋风般冲过去拉开了房门。
    门口立着的少女瘦如风中细竹,柔韧纤直,面有病容,晶亮的眼神里满是疑惑。
    姚娘凑近了细瞧:“咦,这个女娃娃好像受过重伤?”
    唐瑛开门就被人差点紧贴到脸上,而且来人自带香风,人未至味道先在鼻端萦绕,不过并不难闻,相反还挺香。
    “……您眼神儿真好。”
    傅琛:“……”这就是小丫头面带病容的原因?
    他不是没有猜测过她的身体状况,别瞧着姚娘不着调,但其实她的医术极好。
    “是不是当时差点活不过来?”姚娘二话不说捉住了唐瑛的手腕把脉:“也就……半年之内的事儿吧?”
    唐瑛都要给这位竖大拇指了:“您老神了!”
    姚娘凑近了她脸上细瞧:“瞧瞧这孩子,细皮嫩肉的,我瞧着都心疼,真想搂在怀里好生疼一疼。”这本是她一贯的腔调,但不知为何,听在傅琛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哪知道她夸到一半,瞧见唐瑛小巧圆润的耳垂,忽然大惊失色:“天哪,你怎么没扎耳朵眼儿?”
    唐瑛的手腕被她捉着,另外一只手摸摸自己的耳垂,天真的回答:“没有耳朵眼儿挺好的,还省了买耳坠的钱。”
    姚娘就像看到了截朽木一般,伸出纤长白嫩的手指在她额头点了一下:“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女人怎可不好打扮?”她不由分说拉着唐瑛就要走:“跟姚姑姑走,姑姑给你扎耳朵眼儿。”
    唐瑛好像听到了恐怖故事里的鬼怪现身,一把挣脱姚娘的手就要逃窜:“不行,好好的您扎它干嘛啊?”她从小由亲爹带大,唐尧从来也没觉得耳朵上扎个眼儿就漂亮,甚至还很是自得:“我唐尧的闺女,哪里用得着扎个耳朵眼讨男人欢心?”
    唐大帅坚定认为所有以毁坏身体为目标而妆点修饰自己的行为,都是媚男行为,不值得提倡,也不知是他出于爱女儿,还是本身性格使然。
    总之,唐瑛从小到大就没受到过什么拘束,凡事加诸于女儿家身上的规矩教条以及各种不得不学习的生存技能在他这里都不必学。
    做唐大帅的女儿,只负责快快乐乐长大就好。
    第三十三章
    有的人,天生一把倔骨头, 不容易改变。
    姚娘发现, 傅琛护着的女娃就长着一根倔骨头, 一根脊椎骨支棱着细瘦伶仃的手脚,身上没几两肉, 跑起来贼快, 被扎耳朵眼吓的转眼就不见了影子。
    她天生爱美, 尤其会收拾,再狼狈的女娃到她手里也保管能收拾出几分讨喜的模样, 更何况这小女娃潜力巨大,才打个照面她就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了她打扮出来的模样。
    姚娘不走了, 她回身往傅琛的廨房里一坐:“既然傅指挥使借调我们姐俩,那我们也不能闲坐充数,打今儿起我就搬到凤部来, 傅大人让人给我打扫出一间房,要有床有镜,最好还要有柜子,我总不能人过来衣服不过来吧……”
    春娘纵然早就习惯了她的反复无常,也被她这神来一笔给吓到了:“你在内狱横行也就算了,跑来凤部长住也不怕影响他们公干?”
    反正内狱的犯人没有人权,她手底下的人都有点认命, 习惯了姚娘时不时抽风的突发奇想, 在自家一亩三分地拔苗锄花都不要紧, 可别祸害人家小年轻傅琛, 没见这小子一把年纪还没成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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