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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不辞而别

      杨青峰想要坐下身来等悯无双身回,不知为何心中总是不安,却又站起,心内着急,心想还是去神医悯三秋坟地之处接她。一路心急火撩,去到悯三秋坟茔之处,却那里见着悯无双身影?定一定神,见坟前祭奠的酒杯之中,尚还有湿湿地酒迹未干,显是有人刚刚拜祭过,心知此时除了悯无双,自不会还有其它人来祭拜。心思无双是去了那呢?是回去山洞了吗?自己怎地从那一路而来并未碰上,难道无双不是从自己来时之路折返?心想至此,忙扯开喉咙大叫“无双妹妹—,无双妹妹—。”一边叫一边从另路向山洞回身,只见林间落叶飘飞,却始终未有无双应声。到了山洞,也未见悯无双身回。杨青峰心内更是焦急,心想自己在树林之中大叫,也不见她声应,定已不在树林中,自是身出林外,莫不是又去了先前所居行医堂所处?心内惶急,将身出外,走到洞口,却又回身,拿了那包在镇上买的卤鸭去到孱弱少年房间,让孱弱少年吃,自己却也顾不得肚中饥饿,一气奔到先前悯三秋所居行医堂茅院,在残桓断壁间来回跳跃,大声呼唤,直喊的声嘶力竭,却那里听得到无双一点点回声?杨青峰心已揣揣,直如十五只吊桶吊在心中,七只上八只下的悬着。脚不停地,去到镇上,客栈内小二见杨青峰又回,嘴上正欲嬉笑,却见杨青峰神色与往时大不相同,忙使回正形听杨青峰说话,听杨青峰问询今日有未眼见昨日随在自己一起的那个姑娘之面。今日天时尚早,小二在店中还未接到一位客人,自是未曾见过,小二说了。杨青峰又是失落,又是焦急,将身去到街上,从街东走到街西,从街西又走回街东,那制衣铺老板对悯无双印象颇深,却自昨晚之后,再也未曾见得。
    杨青峰头脑昏晕,已自急的六神无主,一刻不停又回去山洞,见那包有衣服的包袱依旧放在梳妆台前,动也没动,此时一天之时已是去了大半,依是不见无双身影,杨青峰只觉头脑混沌,心上有如压了一块大石般沉重,浑浑噩噩再将身去到悯三秋坟茔之处,在那一坯黄土之前,几只酒杯摆放的端端正正,内中却是再也见不到一丝酒迹,早已干干透透。
    这两日无双神情怪异,想是她已自离了自己不辞而去了。
    杨青峰身立悯三秋坟前,眼望身前那坯黄土,直至鸟归深林,日落山下,天地一片黑漆。跌跌撞撞回到山洞,将梳妆台前的包袱打开,将最上面的四件衣服拿起,其下却是一大张狼皮毛毡,狼毛齐整,摸在手上只觉温软舒适。忽地想起无双说过那生长人参的长白山地处关外辽东,此时已是大雪覆盖地冻天寒,定是她心想自己要去那里,便备了此毡给自己一路御寒。心内一股暖流升起,眼中却是泪盈满框。狼毡之下,却有一只小小皮囊,皮囊里面装两只瓷瓶,一只之上写着三七再生散,另一只上写的是麝香续命膏,杨青峰心知这定是他神农百药门治伤神药,当下小心翼翼收好。见那包袱最底层却又有一张素布折起的小包。将小包打开,里面放一方手帕,其上绣几朵相依初放的梨花,几滴珠露附面,更见娇嫩欲滴。手帕之角却绣一首无题打油小诗
    山野边落一小花,
    春风初放只为他。
    待得风去花落后,
    花念风来风怜花?
    杨青峰手帕执手,念到最后一句花念风来风怜花之时,眼见包袱之中再无它物,那两本药经她自是带在身上,心中已知她是有意身去,定是她心思自己一意要为孱弱少年寻参治伤,她却一心要为他师父师兄师姐报仇,却她师父师兄师姐都已不再,至此她是孑然一身狐苦无依,此去艰难险阻自不必说,时时还有性命凶险,杨青峰眼中泪水不由汩汩而下,只是不知她为什么还将两件为她自己所置的新衣收在包袱之中?看一眼那条温软舒适的狼毡,眼前闪现她手帕之上所绣‘花念风来风怜花’之语,不觉泪水线滴,心凄肺裂,顾不上天黑夜深,将身出了山洞,再次去到小镇,心知那条东西走向的大道,东面通向河南之境,便提了已是疲惫万分的双腿,在黑夜之中高底不分直向东行,双腿却已感知不到一点疲累,一天一夜未有进食,肚腹之中也已感觉不到一丝饥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取走药经,自是要去湖北神农顶神农百药门寻嗔无行报仇,如去湖北,定是要从这条大道东向去到河南,从河南再到湖北,若是如此,自己从这条道上,定是可以赶得上她,无论如何也要寻了她身回,不可任她孤身一人。
    寒空凄冷,夜风削面,伸手不见五指,跌跌撞撞,却脚不停地,不知跌倒了多少回,仍是咬牙爬起再走,天亮时分去到一座大镇,杨青峰蓬头塌面,跌得鼻青脸肿。此是河北边缘集镇,名字叫做大孤镇,人流甚广,三教九流各色人杂。杨青峰眼见镇头有一家客店,将身走了进去。正在早起清扫店面的小二见有客人光临,起身去接,却见是一个乞丐形样之人,心内顿是厌恶万分,正要出声呵斥驱赶,却听杨青峰出言相问,道“请问小二哥,有无眼见一个姑娘从这里过去?”语音凄苦。小二气无好气,话无好话,张口便道“也不瞧你那样,还寻找姑娘,死乞丐,还不快滚!”杨青峰心内大怒,伸手揸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一掌,将小二打的仆翻在地。
    杨青峰顶风冒寒,在冷夜之中走了一夜,头脑浑噩凄苦,小二如此势利,正是激起了他心内的犷悍,出手毫不留情,小二张嘴一吐,血水里掺着几颗牙齿,却见内里门帘一张,个伙计拿棍执棒从后涌了出来,杨青峰狼性大起,伸手背后一拔,却是拔了一个空,原来从山洞身出之时头脑晕昏,竟然没带随身之剑,却也不惧,伸脚地上一勾,一张圆凳直起入在手中,折了一根凳腿在手,将身一跃,早至那群伙计之中,抡了凳腿下挑上削,左劈右打,一众伙计如何抵挡得住?丢棍弃棒,向后便逃。杨青峰杀红了眼,追到一人身后,正要抡棒下击,眼前一晃,却见一个白衣中年儒士让过那人,将手一拱,立在身前,杨青峰这棒便打不下去。
    那人拱手作礼,口中说道“这位英雄,适才蔽店下人出言无状,多有得罪,鄙人这厢有礼,万望英雄恕罪,如是英雄不弃,鄙人斗胆相请英雄内中小叙,当面向英雄陪罪,英雄心下如何”杨青峰年少性直,心傲却谦,正是你恶我更恶,你善我也善,你敬我一尺,我却可让你一丈,当下见那儒生彬彬有礼,头脑之中已自清醒了三分,又见儒生面白相善,出言文雅,心内陡生相敬之意,去了桌腿,也是拱手一揖,口中说道“先生客气,在下是在追寻一位姑娘,不知先生有否眼见?”儒生道“不知英雄所寻是一位怎样的姑娘?”杨青峰一愣,脑中一会闪现的是悯无双头扎独角小辫、一身翠花小衫、手持药锄的清纯之形,一会却又是悯无双发披香肩、白衣拖地、脸若晶雪的高雅之象,然而悯无双离去之时身穿何衣、作何打扮却是一丝不知。
    那儒生微微一笑,对杨青峰说道“鄙人李岩,河南杞县人,今见英雄样貌伟岸,性真率直,必是磊落光明之人,年虽不大,定然是一条好汉,鄙人心中好生相敬,如今我见英雄心生恍惚,踌躇不定,想是为那儿女之情堵塞心房,鄙人心想事情虽急,却不能无绪,是以鄙人斗胆相请英雄在蔽店暂歇,稍做计议,如何?”中年儒生言语轻缓,娓娓而叙,至情至理,将杨青峰一夜的浑噩已是唤醒了七八分,更兼盛情难却,杨青峰只好依他所说,将身随他去到上房之中,也不出言谦谢。
    李岩请杨青峰在房中落座,吩咐店里小二打来热水,杨青峰梳洗毕,又见小二端上来一盆清羹,片片银耳之间散落着几十颗莲子,入口清甜,甚是得心,跌宕起伏心势不觉渐趋平静。
    这李岩胸饱文墨,心思缜密,识地非凡,初见杨青峰蓬头塌面,衣衫褴褛,然自细细一瞧,却见他口角分明,额方脸正,脸隐刹气,不是一般之人,又见杨青峰失魂落魄心无定所,张口相询一个姑娘,心已猜到杨青峰定然是为儿女之情所急。李岩存心结交,此时若是奉上大酒大肉,即便是山珍海味,杨青峰见之只怕也会恶心,是以吩咐店中熬治了平心去火的银耳莲子羹,色泽清淡,入口平爽,恰恰合了杨青峰心意。
    杨青峰食了银耳莲子羹,一日一夜的劳顿辛苦去了大半,头脑已有九分清醒,眼见李岩端坐一边相陪,嘴上虽不说话,面色却是十分关切。杨青峰见面便对李岩心存好感,又年少性直无有城府,不待李岩相问,便将自己如何受师父之命,在那栖绝峰施计救了孙承宗一行却误伤孱弱少年,如何为孱弱少年寻医,得以见到不医神医悯三秋之事,以及神农百药门同门相残等等尽都说了,只隐去自己和悯无双之事,只说是受悯三秋临终所托。李岩是何等清明之人,听杨青峰所说,心内便已知晓,见杨青峰说完,却自起身离座,竟对杨青峰一揖到地,口中说道“鄙人先始初见英雄,但觉英雄眉宇厚展英气逼人,心内料定英雄不是常人,却实不料英雄为武当名门之徒,更为救孙承宗大人殚精竭虑不畏生死,如今官场黑暗民不聊生,狄夷窥探居心叵测,满朝文武俱是各怀私心贪生怕死,更有阉狗相迫残害忠良,那孙承宗大人内安黎民百姓,外镇边夷侵扰,实为我汉人脊骨,得英雄舍身相救,实为莫大侠义之举,英雄若是不弃,请受鄙人一拜。”
    李岩一口一个英雄相称,早将杨青峰心内撩拨的极不耐烦,当下将身立起,说道“什么英雄,李大哥再要如此说话,在下可不敢打扰要走啦!”
    李岩听杨青峰如此说话,哈哈大笑,走近杨青峰身边,将杨青峰手臂挽起,说道“兄弟真是个爽直人,既是如此,你我就以兄弟相称,鄙人年长暂居作兄,兄弟年纪稍小屈就为弟,如何?”
    杨青峰伸手在桌上一拍,大叫一声好,说道“听人所说,江湖之中若心念相投便即结拜,是为兄弟,如今你我初见,即是情投意合,咱们也不用结拜,今后你诚心对我,我诚心对你,咱们就做那不用结拜兄弟的兄弟!”
    李岩一怔,旋即心内明了,自觉长于人世四十几载,尚无人对自己如此诚心直意,心内一股热流升起,只觉眼内已是润湿,二人紧紧相拥。许久,杨青峰与李岩方始将身分开,杨青峰对李岩说道“李大哥,为弟有事相求,无双如今舍我而去,遍寻不见,我心已碎,头脑浑噩,实不知该当如何行事,求大哥教我。”
    李岩也不谦让,说道“杨兄弟,依大哥之见,那嗔无行如今双眼已瞎,当前当是治眼养伤,应是无力再去追杀悯姑娘夺取药经,悯姑娘人身安危应是暂时无忧。大哥心想,那悯姑娘既是心知兄弟要去北地寻参,又给兄弟备了北去寻参路上所需之物,却又自行悄悄身走,只怕是有心别离,真若如此,兄弟如今要寻,只怕也是寻她不到。依大哥之见,杨兄弟虽是有心却也只能尽力,依大哥推断,悯姑娘昨天身离,且身无武功,就算骑马,今天天黑最多也只能去到前面一镇,距此一百多里,杨兄弟要寻,今天天黑前去至那处寻找相候,若是没有,怕是也不用寻了,还当用心去做眼下该做之事,时机一到,兄弟与悯姑娘定当自会相见,若是大哥我见到悯姑娘,也自会与兄弟你照顾周全。”
    杨青峰一听,觉的大是有理,当下起身便即要走,李岩叫小二去后院牵过一匹上好快马交给杨青峰,说道“兄弟,既是你对悯姑娘如此挂心,大哥我也不便相留,只望兄弟能记住大哥之话,在前面那镇若是寻找不到,便即回转,你我兄弟再做短暂相聚。”杨青峰道一声好,也不相谢,翻身上马便要抖缰,却听李岩又叫一声“兄弟且慢。”杨青峰勒马回身,见李岩正自脱了身上外衫,伸手递上。李岩见杨青峰一夜摸黑赶路,摸爬跌滚,身上衣衫已自破烂不堪,也来不及购买新衣给他,便脱下自身衣衫给杨青峰更换。杨青峰也不谦让,伸手接过便即穿在身上,伸马鞭在马臀上重重一击,便即急驰而去。
    杨青峰快马加鞭,只在有人之时放缓马步仔细辨认,过之则又急驰如飞,一路奔走,直到再前那镇,也未见得悯无双身影。此时冷风飕飕,烟霭漫漫,一轮凄日在中天之西刚一露梢,便又没入漫天尘霭之中。已是午后申时时分。杨青峰先在镇上四处寻看,在行走人群之中见不着无双,又到每家客店打探。这镇已是地处河南之境,也是一座大镇,往来河南河北两地的九流三教商人客贾络绎不绝,镇上五家客栈接客也自迎接不暇。
    杨青峰经那李岩一番说化,头脑已然清醒,此时身穿李岩所换绸缎长衫,手牵高头大马,眉浓脸方,俨然是一位甚有身份之人,各店小二见之无不迎接不及,对杨青峰之问也是详尽细答,却终是不见无双消息影踪。
    杨青峰心内苦闷,想了一想,去到镇上最头那家客栈,门前正迎着河北之向过来的那条马道,选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几样小菜,却是无心伸箸,只将双眼定定望了路头来往行人,直至天黑却也没见着自己要寻之人,不觉心烦意躁,那菜自是一口也没吃下,不由就想起早上与李岩相见之景,自在心内暗想李大哥真是一个可意之人,自己虽未与他纳香结拜,那心中相互之情只怕已是胜过结拜的兄弟,不由暗自庆幸今后有了一个肝胆相照的大哥,又想那李大哥之语,无双若是有意相离,自是难能寻得她到,却不知她为何一念执意如此,是心中不愿与自己同去北地寻参吗?单就此事,似又难能说得过去,这几日她神情大异,如是为得其它,那又是什么呢,寻思许久,仍是一无所知,只觉心头空空荡荡,却如又有磐石镇压,沉甸甸之感无法用言语述说,又是苦闷,又是气恼,将手中筷子丢在桌上,叫了小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