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深埋刀剑
可是我该怎么说呢,我已经和唐玮说过了,我插班到二班去,现在去不了,像是被耍了一样。我还在想着怎么和唐玮说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到了曾老师的办公室。
曾老师的办公室就是上次报名的那间,空调嗡嗡的声音自己吹面而来的冷气让我有片刻的不适。牛魔王坐在曾老师的对面,两张办公桌面对面靠着。这次我倒是看到了一个熟人,如果他没有开抬头看我的话或许我都认不出来了。
马超,我的小学同学。现在他居然和我一样,灰溜溜地滚了回来。马超和另外一个谢顶的老师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起来格外拘谨。谢顶老师刚刚正和牛魔王谈论着什么,正是因为我和曾老师进来打断了他们的交流。
我总感觉谢顶的老师看我的眼神特别的……怎么说呢,有敌意。我好像并没有的罪过这位老师,甚至都不认识他。他们只是沉默了一会儿,谢顶老师冲牛魔王说:“李老师,你看看,我这侄子去你那班,怎么样?”
牛魔王笑了笑,躺在椅子上,说:“你可以让他去你那班啊!”
谢顶老师尴尬的笑笑,丝毫不在意牛魔王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很流畅而自然地将马超引到牛魔王那里去,不巧的是我正好隔在了牛魔王与谢顶老师之间。我不知道马超有没有认出我来,他和谢顶将我夹在中间,或许是无意,谢顶老师的肩膀擦着我的身体,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很自然地就撞到了马超。
马超哎哟一声,我连忙道了句歉,谢顶老师瞪了我一眼,与牛魔王进行攀谈。牛魔王似乎并不想收下马超,总有一种让人能够听得明白的拒绝。
牛魔王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年复读生那么多,我那班已经有一百多个了。要不你问问曾老师?”
原来这是要甩锅啊,呵呵……
我看到马超低着头抿着嘴唇犹豫了一下,悄悄地看了一眼谢顶老师,最后还是如泄了气的气球一样放弃了。原来啊,被当做是皮球一样被踢过去踢过来的不止我一个。
“不行啊,我那班比你那班还多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毫无疑问地,被拒绝了,谢顶老师尴尬地笑着,无助地望着两位老师,笑意不减半分,又看了一眼自己不争气的侄子,有那么一刻脸上僵硬的表情冷若冰霜,随即恢复。
果然,每个人生来就是戏子。
马超的头更低了。
曾老师并没有与谢顶老师商量的打算,向我招手过去。两张办公桌拼起来的长度不算是有多长,马超和谢顶老师两个人就已经占据了所有的位置,然而谢顶老师似乎定没有让开的打算,即使另外一边的马超已经站到了墙根,在谢顶老师的坐边留下了一个空位。
曾老师的身后是装满了档案袋的柜子,透明的玻璃柜倒映着谢顶老师的秃头,以及那张丑恶的侧脸。中间除了能够放的下一张椅子以外,并没有多余的位置让我站,所以我只能够站到离曾老师比较远的地方,与他对视。我以为我可以毫不掩饰对谢顶老师的鄙夷,就像是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五柳先生,事实上我并不能做到如此英勇无畏。
那一刻,我收敛了我所有的锋芒,我甚至没有敢抬头去与谢顶老师对视,只能够假装毫不恐惧地抬起头,祈求曾老师能够做些什么,哪怕是用眼神示意那个混蛋滚开也好。
“唐默你也是,你就不知道请谢老师让开一下吗?”
幸好,我从未感到如此放松,曾老师的话就像是及时雨,僵硬的身子就在这一刻松懈下来。但是!谢老师并没有动,而且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看了他一眼,只是一瞬间便将眼神躲开。
我真是痛恨自己的懦弱。
无论说得多么的热血沸腾,最后还是在现实面前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颅,折了我自以为“不屈不挠”的腰,尊严是个什么东西,最后还不是在那个混蛋秃头脚底下被践踏,还被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后我还必须捡起来,示作珍藏。
这就是那个唐默,从前说仗剑天涯的唐默死在了盗贼的手里,这个唐默从深渊里爬出来,浑身都是世俗的酸臭味。我还记得当年城兰中学的老师去我们初中招生时,我在众目睽睽之下顶撞了那个老师,被嘲讽,被鄙视。然后我提着行李箱在他的面前让他记下我的名字,老子唐默来到了你所谓的高高在上的地方,你他娘的还得给老子服务。
我喜欢那种打脸的感觉。
可是现在不行,我不再那么年轻了,我折断了刀剑,在荒草萋萋的孤冢里埋葬了我的不屈,只剩下我的灵魂懦弱地在我这副躯壳里垂死挣扎。
这就是世人所看到的那个唐默。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某一天我走投无路了,或许我会回到那个年代去,用双手将我折断的刀剑挖出来,继续做自己无畏的勇士。而那时,我将最后一次像一头野兽一样咆哮世间,然后死在火焰里。
我以为我可以和曾经的同伴们伴随着灯光退场的,我像是一个跑错了剧场的演员,可是这场戏到现在已经演到了一半,我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谢老师还等着我“请他”给我一寸立锥之地呢,低着头,谦卑得快要将脸贴到地上,声音细润无声,小心翼翼地,瑟瑟发抖地。
我说:“谢老师,能不能请您过去一下,谢谢。”
我特地用了“您”这个字眼。
“你这头发,这么长了,下午记得剪了啊!”
谢老师指着我的头发,揪着我的刘海,有点疼,我只能忍着。然后他背着双手,笑脸盈盈地回到了椅子上,拉着马超。
而我只能够不停地点头说好,我感觉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每个人都在看着我,在心底里嘲讽我,哪怕是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的马超。我能感受到那一刻我脸上的滚烫,那个人一语不发从我身旁有过,将我的尊严碾碎,一把一把抓起来撒在了我的脸上。还好后来马超还是被分到了李老师那班,和我一样卑微地生存着。
“哟,都在呢?”
一个清脆硬朗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头去望,这位老师我认识,是这一届五班的班主任赵小强。我记得裴姐好像说过,这一届的五班挺好的,我心里突然有一个想法,听说裴姐和赵小强关系不错,那么是否可以尝试一下去他们那班呢,裴姐应该和赵小强说过了吧。
赵小强也带了一个学生过来,让牛魔王给他登记一下,说是弄到自己那班去。我想,应该是可以的吧。
曾老师打开电脑上的exel表格,找到了我的名字,在班级那里留了一个空格,然后转过身说:“唐默,有些事呢,也希望你能够理解,除了一二班以外,其他的你想去哪个班去哪个班,怎么样?”
尽管他语气带着一些试探,但是其中那种毋庸置疑,已经格外明朗了,就如同外面的天空,一览无遗,万里无云。
是啊,我明白的,比如正在教室里的马潇潇,是吗?
“五班,可以吗?”
我怎么可以问得如此卑微,我的内心在疯狂地呐喊,让我挺直腰杆,不要再这么低声下气了。
我总是这么不争气。
曾老师还没有回答,而是询问似的望着赵小强。赵小强看了我一眼,然后摇摇头,说:“我们班不行,已经塞进来好几个复读生了,装不下了。”
“哦,好的,谢谢赵老师。”
真是遗憾啊,我像个没家的孩子,只能强颜欢笑说自己很好,说今天很快乐。
“没事儿,实在是抱歉,真的装不下了。”
曾老师似乎并没有在意赵小强不给自己面子,而是再次望着我,等待我做出选择。我看着桌面上他给我的那张表格,上面是每个班级的班主任的名字,然而我并没有仔细看,甚至根本不记得上面的内容。其实我是想让曾老师给我挑一个的。想了想,还是算了。
“选好了吗?”
他开口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说:“还没呢,能不能让我再考虑考虑?”
曾老师沉吟片刻,点点头,说:“可以。”
突然,坐在椅子上的谢老师开口了,声音很大,他说:“别来我们班啊,我们班不收复读生!”
他在自己的侄子面前说他们班不收复读生,而他的侄子正是一个复读生。我不知道马超听到这句话有什么感受,但是我却没有接话,甚至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我想,如果那一刻我表现得足够强硬,最后有脾气,然后丢给他一个冷眼,然后对他说:“哦,请问你是哪个班的。”
然后等他说了之后,我再回头对曾老师说:“我不去他那个班!”
这才是唐默该有的样子。
然而并没有。
我沉默着,颤颤巍巍着,即使谢老师公然在我面前耍流氓,我甚至都只能任他猥,蹂躏。
“怎么样,想好了吗?”
曾老师开口问我。
“嗯,我去四班,可以吗?”
这是一种试探性的询问。
“行,那就确定了是四班,等会我给任老师打电话,你现在就可以直接去搬书上课了。”
曾老师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直接在表格里确定了我要去四班。
“行了,你赶紧去吧,等会上课了。”
“好,谢谢曾老师。”
他下了逐令,我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出去时我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又听见了谢老师和牛魔王的声音。
“李老师,你看看我这……”
“咔嚓!”
门一关上,什么都没有了。外面的世界从未给过我如此轻松的感受,我深吸了一口气,望着混黑的走廊,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选择去四班,至少在杨伟他们问起来的时候我可以说我念旧,没有复读只是我就是读的四班。我喜欢四班这个名字,这是一种对过去的缅怀。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来掩饰我的无路可走和无能为力。
我并不能够像里的主角一样一路升级打怪,被欺负了之后知耻后勇,然后回去报仇。我被欺负过后,只能继续将脸贴紧地面,这样下次再见到我的时候,他踩起来我就不会感到那么痛了。
而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去挽回我仅存的一点尊严,至少不让他们看出来,我如同皮球一样被人一脚踢开。我开始怀念我的四班,我开始怀念我漆了红色油漆的木桌,开始怀念桌子右上角的高考计划。我还记得裴姐在上面给我写的一句话,说的是“坚持也是成功的一种态度,加油!”。
我坚持了,只是不知道能否再坚持下去。
我想苏拉了,想念阿正了。
我想哭,靠着冰冷的瓷砖,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刚刚发生的事,一幕幕不停地在我脑海里回放。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能揣着裤兜,眼里是对面瓷砖里模糊的我。我忽然听到了冲水声,我正疑惑的时候旁边突然冒出来一个人,十分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甩着手上的水渍。
我忽然想到了一些东西,赶紧转身抬头,看到女厕所那三个明显的大字,真他娘的想打个地洞钻进去。
算了,赶紧走吧。
已经上课了,五楼走廊上看不到人影,好像我一个人无所事事一样。每一个班门口都贴着一个班的基本信息,班主任的名字和照片及联系方式以及班委成员,还附带了一句班主任的寄语。我们班以前也是有的,裴姐那张照片特别美。
从一班到二班,再到三班,不过到三班时我停了一会儿,我发现他们班主任有点眼熟,是那个谢顶老师。我特意看了一眼他的名字,谢顶昆,呵呵……真是取了个好名字。
我记住你了,谢顶昆。
我重点看了四班班主任,任建宏,典型的八十年代的名字。照片上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男人,微笑着,我总感觉他是在对我微笑一样。
这一次,我没有再敲门,因为任建宏给我的那种感觉让我觉得安心,觉得平和,所以似乎这间教室里的几十个人也是一样的平和。
我轻轻地推了一下门,我甚至都已经想好了说辞,该怎么像他们问好。然而我的手还没有碰到门,门就已经开了。
一个人站在门口,比我高了一个头,看着我,然后愣了一下,说:“你是唐默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