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寻回东明
夏日午后的阳光明亮炙热,微风徐徐,在最亮的光芒下,刺上山虎的黑脸大汉后跟着个十岁左右的清冷少年,眉眼轮廓都被镀了一层光,有些模糊,却已经让人觉得贵气天成,再走近,五官轮廓越发清晰,便清秀隽永好像一幅画。
这少年虽穿一身粗布麻衣,却平顺干净的不染尘埃,两相映衬,内敛雅正,少年走路的步子略快,却不显急躁,反而有一种不急不缓的气度,清冷疏离。
刺上山虎黑脸大汉一个拱手,开门见山,道“程家姑娘,大叔不辱使命,找来了东子。”说着从怀里掏出纸张,道“这是东子的卖身契,程姑娘收好,这些日子大叔一直没能拜访,误了三日之约,请海涵。”这小女娃儿的爹现在被县丞大人奉为上宾,大事小事全要通过程举人,还好当初结了善缘。
程溁彬彬有礼,起身道“大叔,您这不就见外了,近些时日俺也在寺院为母祈福,误了约定,是俺该和您道歉的。”说着俯身行礼,暗道当姐傻吗?姐刚回来,这大叔就来拜访,别说是巧合,姐不信,这附近肯定是有地头蛇的眼线。
程溁带着礼貌的微笑,道“大叔这些日子也不能白麻烦您。”说着递给谢迁一个眼神。
谢迁会意点头,即刻从荷包里取出一定十两重的金元宝。
程溁余光瞧见,僵硬的小脸儿勉强的笑笑,心却痛的在滴血,哎呦喂!我滴亲哥哟!明朝那种长得贼漂亮,识字读书,还能够弹琴的大美人才三十两银子,寻常普通姑娘最多也就八两银子,男仆人的价格高一点,那也才十两银子左右,谢迁你居然给了个足足十两重的金元宝!
看来以后不能因为嫌荷包沉,就放在人家身上了,给姐等着!以后您了的零花钱也要有个规划了,哪能这么乱花钱!
谢迁余光瞧见小人儿财迷的眼神,心中微微一暖,当初买下他的那些首饰,先不算雕花的金铃,镶嵌玉石的银镯,仅坠着珍珠的金项圈就不止一百两白银,小人儿那时可是连眼都没眨一下,就把他换出来了。
刚刚他可是瞧见小人盯着人家东子花痴的眼神,不就是个唇红齿白的小白脸嘛!明明他更俊俏,于是心里相当堵得慌,不过现在他心里舒畅多了,还是他的分量重。
让苏嬷嬷送走刺上山虎黑脸大汉,程溁心疼得肝颤,姐的金元宝哟!
程溁努力收拾好心情,随即拿起卖身契瞧瞧,道“少年您如何称呼?”谢迁也就罢了,毕竟救过她的命,还那么贴心照顾她,叫‘哥’就叫声哥吧!但这十两黄金买来的东子,她一个成年人对着那小少年,那声‘哥’她自问是叫不出口的。
清冷疏离的少年,一脸感激,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一个响头,道“多谢程姑娘搭救之恩,小子叫李东明,本是寻个安稳来到此地,却被那李家冒名顶替,那流放的儿子为奴。”
程溁她还没被人这么跪过,还磕了响头,顿时脸色发红,这万恶的封建制度啊!
“噌”的一声吓得她把小短腿收到椅子上环抱,随即发现自己反应有点儿吓人,立即又镇定下来,起身下了椅子,挺了挺腰背,迈着小短腿上前把东子扶起来,清了清嗓子,道“咳咳!不用客气,我叫你小明哥吧,家里还有亲人们?”不成想小人儿脑子有坑,又多了个哥。
李东明双眸充满赤诚,道“我家里是有亲人,可小子不知该如何找到家人,程姑娘可否暂时收留我。”
程溁记忆回笼,冠子巨蟒不是说,它把人家爹吓死了吗?这小明身世又乱七八糟的,可别万一找错了人,先问清楚吧!万一找错了,那就当助人为乐了,大不了接着找。
程溁沉思片刻后,直白道“抱歉,俺要问一下小明哥的伤心事儿,俺听说小明哥的爹死了,那小明哥的爹是如何……”对不起了小少年,俺也是受人,不,是受蛇之托,必要忠蛇之事,万一哪天那冠子巨蟒找来,一个不高兴把她吞了,她都没地说理去。
李东明知道这小姑娘虽单纯却聪慧,不是轻易便可哄骗的,回忆着道“程姑娘,村里人都称小子为东子,小子祖籍湖广长沙府茶陵,家族世代为行伍出身,小子这次和家人遇上扬州盐贩聚众起事,当地守军失利,宪宗诏命南京佥都御史高明讨之。高明令造巨舰,名曰‘筹亭’,往来于扬子江上督战,并于江边建造堡垒候望,盐贩无从藏匿,于是随起反击袭击了家眷,小子便和家人冲散了。
辗转到了余姚,恰巧长相和李大乡绅的小儿子相像,便被下了迷药顶替了李家儿子,醒来后被好心的村民认出小子并非李家人,这才被村里的李姓老人收留,谁知两个月前李姓老人却忽然横死,小子感念救命之恩认为义父,披麻戴孝为义父送终,奈何家中无财,只能卖身葬义父。”
程溁大概听明白了也是个可怜娃儿,把桌上的卖身契递给李东明,道“这卖身契还你吧,卿本佳人,奈何为奴。”她还要再次确认一下,于是道“小明哥可知,你义父为何而去?”
李东明感激涕零,双手接过他的卖身契,不知如何报答这善良的小姑娘,如实回答道“义父早上去山里砍柴路过河边,无病无痛忽然横死,小子也百思不得其解。”
程溁这回真的确定了,这小明就是冠子巨蟒托她找的东子,八成是这巨蟒求封正时,藏身在河水里,本想讨封,谁知弄巧成拙吓死了李家老汉,随即感叹道“小明哥节哀顺变,俺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你,多给李大叔烧些香火钱吧!”随即拿出抽屉里的小荷包,道“这里有十两银子,小明哥拿去修墓,风光大葬李家大叔,报了恩情吧!”十两黄金她都给了,哪还在乎多十两白银,怎么也要把事做完整了。
程溁低头沉思,这冠子巨蟒才三百年修为,果然还是蛇脑子,修为不够啊!就它那比百年老树还粗蛇身,藏身在河道中,猛地抬起那比浴缸还大的蛇头,盯着人家李大叔要封正,再吐着那跟树杈似的芯子,能不吓死人!这冠子巨蟒以为人人都和她似的,看过恐怖大片提升了心理素质不成!
李东明接过荷包,再次行礼道“李东明谢过程家姑娘”他知道自己可怜的自尊心,这会儿不但帮不了他,还会给程姑娘留下他清高的坏印象,所以他收下了银子,以后他会报答程姑娘的恩情,还会把银子还给程姑娘的。
程溁又开始琢磨着让小明住哪呢?二楼主卧是她在住,一楼主卧是谢迁在住,怎么也不能给人安排在侧面的下人房吧?要不就跟她看不上人家似的。
随即给了谢迁一个眼神,让人家谢迁想办法。
谢迁会意,淡淡道“小明!你就住在小楼后面的客房吧,先拿套我穿的衣裳给你”,顿了顿道“咱这的规矩,谁穿的衣裳都要自己做,回头拿些料子给你。”就不信你的针线比我好,你穿的不漂亮,小人儿自然就不会再注意你。
程溁在后边偷笑,这个规矩不错啊!成衣太贵,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好,即锻炼了动手能力,又给她省下了不少银子。随即葡萄眼弯成月牙,笑眯眯道“是啊!咱这的规矩,都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迁表哥的衣裳也都是自己做的呢!”顿了顿瞧着谢迁会心一笑,继续道“俺陪迁表哥一起瞧瞧,也能顺便帮点小忙儿。”
程溁心情不错,总算完成一件大事。主动给李东明做起向导,介绍起李家宅子的布局。
李东明虽然被拐卖时曾来过李家,却没进过李家禁地‘水白玉楼’。刚刚由于很紧张根本就没有注意这些亭台楼阁,这会儿一细瞧简直就是飞阁流丹,整个院落别具匠心布局的十分巧妙,水白玉楼累榭窗明几净,殿角飞檐的屋顶,雕栏玉砌的拱桥,斗拱飞檐的六角凉亭,澄清的水塘开满荷花,水车不停转动,小瀑布顺流而下,水雾在阳光的映衬下架起道道彩虹,仿若仙境。
李东明瞧着桃腮带笑的程溁,小嘴一开一合美目流盼,他不知该用何样的词语形容这个充满灵气的小姑娘。
谢迁不知为何心中多了一种紧迫的危机感,也许这就是野兽的直觉。
带李东明回房后的程溁,好心情忽然戛然而止,她又瞧见那个想给她当后娘的边姑娘了。他爹天没亮就被县丞大人的马车接走了,这边亚焟别是不知道吧!所以才来的。
如何才能让这边姑娘知难而退,这样总想着给做她后娘也很烦人的。
程溁抿抿嘴,不情愿道“边姑娘有何贵干?”这边亚焟可是边亚煵嫡亲的幺妹,她对这边家可没好感。
边亚焟皮笑肉不笑,道“溁儿啊!这是刚回来呢?姨姨这是特意来看你的。”她知道这贱丫头不喜欢自己,等她边亚煵做了这贱丫头的继母,会给这该死的贱丫头找个纨绔子弟为夫婿,‘好好’替荣卿溪照顾这唯一的女儿。
程溁瞧着边亚焟的神色猜的七七八八,她学过一点儿心理学,应付这种小聪明的丫头绰绰有余。即刻一个冷笑,明知故问道“来看俺,那为何不把篮子里的东西给俺?要不俺就提前先谢了,拿来吧,边姑娘真是辛苦了!”
边亚焟瘪瘪嘴,拿着篮子就往身后藏,这是她亲手炖了一个时辰的老母鸡,给程老爷补身子的,哪能给这贱丫头吃?简直暴敛天物。
程溁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刹那间,想起她初到大明时,这边姑娘给她那便宜爹喂饭的场景,顿时火气上涌,她现在唯一的优势就是才五岁,可以任意撒娇的小娃儿,看来为了她亲娘,为了自己惬意的小日子,要做次小泼妇骂街了,即刻给谢迁递了个眼神。
谢迁心领神会的点头,知道小人儿这是又有了坏主意,立刻跨步上前,挡在她二人中间。
程溁趁机撒开脚丫子就往外跑,边跑还把自己头发拽乱,直到奔出了程宅,遇到了村民就开始揉红了眼睛,哽咽道“呜呜!俺不要继母,我亲娘好好的,不要继母。”
跑了大半个村总算到了村口,乡亲们闲聊的大树下,她雾气蒙蒙的葡萄眼充满红血丝,含泪委屈上前,道“俺不要继母,俺亲娘好好的,不要继母,呜呜!”
赵晨曦心疼的焦急,道“小溁溁怎么了,谁欺负咱了?婶子帮你教训他!”
李远桥怒气冲冲的疑惑,道“谁欺负咱们这么讨喜的小娃儿都不行,刚还高高兴兴的送给叔特意求的平安符了,这会儿却委屈成这样,小溁溁说出来,叔给你出气!”
程溁泪眼朦胧“呜呜!”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可她就是不回答,长长的睫毛沾着泪水,凌乱的头发有种颓废的悲伤,哭的有滋有味的。暗道这边亚焟也快来了,她一个人如何唱独角戏。
说曹操,曹操到。
不远处边亚焟被谢迁绊住,要不她一个手脚修长十几岁的大姑娘,为何会追不上一个短腿的五岁小女童。
谢迁自幼打猎习武,了解身体穴位,他知道如何能让边亚焟有苦说不出,他厌恶极了无情无义的谢家和道貌岸然的边家。
程溁瞧见边亚焟的身影,立即蹬着小短腿,快速扑到李银秀身后,做出极怕的小模样含泪委屈,道“俺不要继母,俺亲娘好好的,不要继母,呜呜!”她仅仅重复这一句话。
王清韵皱褶眉揣摩,道“小溁溁,是不是边亚焟欺负你了。”
赵晨曦瞧着程溁一身狼狈,后面追着的边亚焟气势汹汹,顺势揣测道“瞧着是小溁溁前面跑,八坡村的边亚焟在后面追,程宅可没有身强力壮的护院,会不会是边亚焟去程家找了刚回家的小溁溁,于是威胁小溁溁要去给做程家给她做继母。”
程溁在心里给赵晨曦竖起了大拇指,婶子果真如晨曦一样透彻明朗。
李银秀东猜西揣,道“难道是这八坡村的边亚焟想嫁给程老爷?所以才……”
王清韵捉摸不定,道“程夫人博学多才,和程老爷琴瑟和鸣,现在程夫人身体也好了,哪里还会续弦!”他的名字都是程夫人帮忙起的,这么好的人肯定会长寿的。
赵晨曦嘻笑怒骂,道“小溁溁才五岁是不会撒谎的,八成是这边亚焟想登堂入室啦!”
李银秀疾言厉色,沉思片刻后怀疑道“边亚焟总是找借口进程宅,说是去看小溁溁,可怎么不见这边亚焟喜欢别人家的娃儿。”
张家婶子忿然作色,道“是啊!这边亚焟却偏偏喜欢程老爷家的独女,可小溁溁并不喜欢她,也就是说这边亚焟,讨好的是程老爷才合理啊!”
赵晨曦义愤填膺,道“程家夫妻感情深厚,原配嫡妻还没死了,这就想着给人家女儿当继母了,咱可都是本分的庄家人,怎么会出了个这么不要脸的。”
赵晨曦猛地一拍腿,气呼呼道“他边家家风一直是这样,姐姐边亚煵寡妇带娃儿改嫁给谢家,给小迁当继母,这妹妹边亚焟也上赶着给小溁溁当继母。”
张家婶子霎时感道令人发指,心有余悸拍着胸口,道“凭借程家的家财,程老爷的举人功名,以后边亚焟再生个儿子那就是嫡长子,整个程家可就都要姓边了,这边家果然好算计!”
程溁躲在李银秀身后悄悄听着乡亲们的议论,暗道自己琢磨出的答案,永远比别人告诉的要记忆更深刻,也更可信。对不起了叔叔婶婶们,利用乡亲们的纯朴善良,可这对边亚焟来说是最直接有效的办法,对不起!
边亚焟在旁边听着众人对她的羞辱,谩骂,看她的眼神充满不屑,她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顿时气急败坏的露出本性,怒气填胸的快走几步,用蛮力一把扯开李银秀,打算把她身后的程溁揪出来,照着贱丫头的脸蛋很抽。
程溁静静的瞧着边亚焟,她早就在等着边亚焟的疯狂。找准机会飞快的蹬着小短腿,躲在坐那大树下的张家阿婆身旁,同时万分惊恐,大喊道“张阿婆救命,边姑娘要杀我!”
边亚焟听后更是火冒三丈,即刻挥着长指甲的纤手,一巴掌用尽全力挥过去,程溁估算好角度,随机顺势倒在张阿婆身后。
张阿婆嘶吼道“啊!边亚焟,你敢打老婆子我!”张家阿婆躲闪不及,结实的挨了一巴掌,顿时暴跳如雷。
张家是伏虎村的大户,张姓人口血脉相连,也正是这张家阿婆穿针引线,才把破相的谢迦卖给程汔做童养媳的,这巴掌她挨的可不亏。
头戴斗笠的张家老汉怒不可遏,道“这边振明的幺女真是目无尊长,居然打了村里长辈。”
张家长子怒目圆睁,撰着拳头压着怒气,道“我张大方从不打女人,但边亚焟居然敢打我娘,我也不跟你个小娘们说事,走!跟我去八坡村,找边村长讨个说法。”
边亚焟不停的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我只是想教训姓程的死丫头,没想打张阿婆。”她知道自己被才五岁的程溁算计了,她不该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中了算计,她不过只是想嫁给程举人,过人上人的好日子,她有什么错。
这时的边亚焟怎么忘记了,她曾盼着人家孩子的亲娘早死,还要给才五岁的程溁找个纨绔子弟托付终身,谋途程家财产,但悔意晚以,边亚焟的名声注定臭了。
程溁静静瞧着乡亲们大步跨去,怒气冲冲到八坡村讨说法离去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在树影下沉思。
拐角阴影处,身穿粗布麻衣的李东明,嘴角微微一笑,暗叹这程姑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简直就是个迷,善良却透露出狠厉,很聪明,但还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