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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玉狼牙

      红霞照在湛绿的湖水上散为金光,与欲下沉的日光相击相荡,闪闪烁烁的都映现在,一缕缕玫瑰色的云块上。
    慢慢的金乌暗淡了下来,但余晖仍未散去,红的不再那么耀眼,金的不再那么灿烂,将金陵程府笼罩在一种绮丽的光色之中。
    六角凉亭旁绿树掩映,流水潺潺,蜂歌蝶舞,清风拂面,凉亭由八根滚圆的赤漆柱子,同雕刻着狮子观海的赤色琉璃瓦顶构成。
    延着几步不高的白玉桥走过,便来到凉亭的长廊上,顺着长廊走到凉亭的中央,那里有一张白玉大案和四把白玉凳,凉亭的四周都种满了怒放的紫薇花,亭底便是清澈见底的小湖。
    本就是快意恩仇李东阳,这会儿更是怒不可遏的拍着桌子,惊讶道“什么!真是目无王法,本官先去瞧瞧!”
    轻蹙着眉的谢迁,即刻起身拦住李东阳的去路,道“李大人,且稍安勿躁。这歹人是算准了,直哥儿的口味,按照往日惯例直哥儿定会食上几口,这喂了毒的扒熊掌,如此李大人这清白的钦差大臣,便沾染上了污点,但还不足矣动其根本。”
    眺望着程府厢房处,继续“可如今又接连被毒死了两位正三品的朝廷大员,且是由李大人亲自派人送去的饭食,如此在文武大臣眼里,李大人则定是难则其咎。如此可见投毒者用心之险恶,居心之叵测。”
    李东阳一天心神不宁,这会儿更是烦躁的厉害,焦急道“那可如何是好?如今这会那早有预谋的投毒者,定已将尾巴都收拾干净了。”
    他李东阳才刚到金陵一日,早上从眼皮底下,丢了新加封为从一品的溁仙郡主,晚上就连损了两位朝廷三品大员,就连万贵妃的红人汪直都差点被是自己的失误毒死了,他都能想像的到,圣人得知此事后会多不待见自己的办事不力。
    谢迁颦蹙间透露着威仪的,瞧着不远处飞檐流阁的前院,道“李大人,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做菜的厨子,就连厨房里的任何人都不能放过。”
    顿了顿,继续道“金陵菜讲究七滋七味,鲜、烂、酥、嫩、脆、浓、肥,酸、甜、苦、辣、咸、香、臭。以咸为主,咸甜适宜,原料多以水产为主,注重鲜活,刀功精细,善用炖、焖、烤、煨等烹调方法,口味平和,鲜香酥嫩。
    菜品细致精美,格调高雅,讲究刀工,擅长火功,富于变化的技法以及南北皆宜的口味特色,同时兼取四方特色,适应八方之味。”
    谢迁瞧着桌上的百道菜品,继续道“但膳桌上的菜式小巧玲珑,清俊逸秀,菜品鲜美滑嫩,脆软清爽。运用香糟调味,更注重煨、焖、烩、炖等。虽也是美味佳饶,但却掩盖着本来手法,遂并不算是正宗的金陵菜,而是浙菜,准确的说是余姚风味!”
    汪直连连点头,惊讶道“迁哥儿连这也能尝得出来!当真是好厉害的舌头,咱们首要任务便是寻到那厨子。”
    谢迁嘴角微微勾起,宠溺的瞧着手心里的程溁,他谢迁做文章与做菜,可是同样下过苦工的,均是只为讨得佳人一笑。
    程溁懒得动脑子,朝廷大事和她一只小狐狸,又有劳什子干系,遂从谢迁手中蹿回了膳桌上,给谢迁使了个眼色,示意你们忙,不用照顾我,姐还没吃饱咧,再吃会儿喔!
    抖了抖被谢迁的手摸扁,她那松软的白茸毛。心道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坏,她程溁做人是个美人,做狐也要做一只美狐。
    既然要做一只灵狐,姐还不好好的放飞自我,哪有心情替朝廷大事费心劳力,姐的任务便是吃好喝好,将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这才是头等狐生大事。
    反正看这情形,这三人也是不吃,这么好的一桌菜可不能浪费了,迈着小短腿走到瓢儿鸽蛋前使劲嗅嗅。
    嗯!不错没有异味儿,可安心享用,又对着脚边的贡淡海参嗅一嗅,嗯!无毒。随即探着毛茸茸的小脑袋,吐着粉粉的小舌头,将里面的海参吸溜进小嘴里,这个年代的海参可都是野生的,金贵的很,她如今又不用担心发胖,可定要趁着这一年多吃点儿。
    谢迁瞧着程溁在吃每一道菜前,都仔细鉴别一下是否有毒,提着的心便也放下了,他们二人自幼一起长大,他自是深知程溁有多惜命,绝不会明知山有虎,偏上虎山行。他家溁儿绝不会做无畏的牺牲,遇上困难定会绕着走。
    不!根本不会往前走,溁儿定会在原地先睡一觉,吃饱后喝足了,直接打道回府。
    如今硕大的膳桌上便是程溁一狐的天地,扭着肉嘟嘟的小身子,走到哪儿,食到哪儿,还能再吃些酒水。
    舒服的眯着狐眸,心道她若是人身定不会这般随意,否则世人皆会说溁仙郡主没教养。如今做了狐,这般还会被人说是有灵性,甚至觉得讨喜。哎,这日子就是给了神仙做也不换,如此才真是惬意的生活呐!
    谢迁同汪直商量着后面的琐事,便总是忍不住瞅一眼饭桌上恣意的程溁,心里觉得好笑,但又甚为心痛,他家溁儿真是受苦了。
    待商量的差不多时,谢迁再瞄了一眼,但见那小白狐下面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还有四条粗短的小腿儿,他不由得担心那圆滚滚的肚子,可能随时都会将她的小肥腿压垮。
    如此谢迁哪里还有心思谈什么费心劳力的大事,遂大步流星跨到膳桌,将还在喝着鱼翅老鸭汤,灌缝的程溁抱了起来。
    好么!谢迁这一捧起小白狐都觉得压腕子,谁能告诉他,为何巴掌大的小东西会重得压腕子!
    谢迁再一瞧膳桌上的百道菜品,里面贵重的配菜,例如猩唇、燕窝、驼峰、鱼翅、广肚、鲥鱼、乌鱼蛋、赤鳞鱼、干贝、蛎黄这些贵的食材配菜皆给挑走了。
    哦,不!除了那有毒的熊掌,依旧原封不动的摆在那里。
    谢迁赶紧给小白狐擦擦嘴角,却发现嘴角的白毛一点都没脏,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心道还挺爱干净的,不愧是他家溁儿,做狐都这么有特点。细心的用温暖的手掌,轻轻给程溁揉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就担心小东西不好克化。
    本是谢迁抱着程溁去了范理、黄琛死亡的厢房,但中途汪直瞧着小白狐那惬意的讨喜模样,便忍不住将程溁,从谢迁怀中抢了过来,放在肩上扛着。
    谢迁担心自己手重了伤了程溁,是以未同汪直争抢,不情愿的将小白狐让给汪直抱会儿。
    程溁慵懒的眯着狐眸,趴在汪直肩上欣赏着程府景色。
    不时伸出粉嫩的舌头,舔舔嘴上的白毛,回味着鱼翅烤鸭的滋味,心道不愧是金陵鸭馔甲天下,当真美味,她还能再吃一份呢!
    正门五间的厢房院落,上面桶瓦泥鳅脊,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牡丹花样。待进了厢房膳屋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铺着白玉石,中间铺着红毯。
    汪直率先垂范进了膳屋,坐在汪直肩上眯着眸子的程溁。
    猛地一睁眼,入狐眼的便是膳桌上趴着两具对饮的尸体,但见那二人全身露出的皮肤早已变成紫绀色的,颜面口唇竟是七窍流血,身体已然变得冰凉僵硬,那瞪大的双眼黑血丝早已凝固,但依旧充斥着痛苦,以及绝望。
    “吱!”的惊叫一声,随即溁极速回首,猛地蹿进谢迁怀里,她想还是她的安乐窝牢靠。
    谢迁轻乖着怀里夹着尾巴的小白狐,是他疏忽了,竟将程溁交到不会照顾人的汪直手上,当真是失策!
    汪直不去搭理谢迁埋怨的眼神,缓缓踱着步子到膳桌旁,淡淡道“黄琛,字廷献,福建将乐县人。正统四年进士,授户部主事,进郎中,整顿苏松钱谷积弊,使钱谷悉归于官。景泰中擢江西左参政,进左布政使,讨平朱绍纲之乱。升南京户部右侍郎,居官以干治称。”
    瞧着瓷碟里的扒熊掌,眸子里闪过一道暗芒,继续道“范理,字道济,浙江天台县人,宣德元年进士,授江陵知县,擢德安知府,俱有政绩,进福建右参政,历贵州左布政使,南京工部右侍郎。”
    李东阳深深的作揖,道“还请汪大人,助本官一臂之力!”
    汪直无奈的摇摇头,弯腰扶起李东阳,继续寻找线索。如今李东阳的事儿,着实紧手的很,成化帝虽耳根子软,但毕竟也算是知人善用的帝王,此事牵扯甚广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得过去的,说不得这水趟水得深了,连他汪直都要搭进去。
    猛地谢迁眸子一亮,遂轻捂着小白狐凑近膳桌,蹲下身捡起红毯上和田玉青玉的狼牙挂件,低声道“狼牙,是乌斯藏祭祀中常用到的一种供品,表示去妖祥魔之意,或用作乌斯藏施行法术的圣器,遂也用于驱邪。”
    听了这话,程溁好奇的将小脑袋探了出去,拉着谢迁的衣襟,将狐眸睁开一条缝隙偷瞄着,用只能二人听到的声音,道“此精雕狼牙霸气外露,尖尖的狼牙,宛如姑娘的温柔和娇纵,又仿佛蕴涵这后生的勇气和力量,有种原始的呼唤,野性的魅力,仿若与狼共舞,传说这种和田玉籽料的狼牙,可给拥有者带来无限的力量。”
    谢迁侧耳倾听程溁弱弱的嘟囔声,深思后,瞧着厢房,道“这种和田玉狼牙,绝不是咱们大明人会日常佩戴的,此物定是追查的线索。”他只觉得身在棋盘中,仿佛任何人都是棋子,任凭暗处的执棋人操纵。
    李东阳叹了口气,道“哎,如今本官要如何着手调查呢?”一切皆来得都太突然了,就如波涛汹涌的洪水,泛滥的迫不及防。
    谢迁微微蹙眉,道“俗话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说不得那些程府的家奴,会知道些东西呢?李大人只要撕开一个口子,其他人也会跟着吐噜出来。”他总觉得这事儿,同程府脱不了干系。
    汪直微微点头,道“王英留下继续寻找线索,剩下的人跟本官走。”
    众人即刻回了,将程府家奴团团包围的前院。
    汪直大步跨进凉亭,远远瞧着受刑的家奴,对着吴绶下巴轻点,眸子中溢出狠戾,冷冷道“先从贴身伺候程家主子的家奴,开始用刑吧!”
    吴绶即刻会意,快步上前几步,拱手道“是,汪大人,卑职领命!”
    吴绶左右又一声喊,两个精兵殷勤上前,将还没挨抽搭几下程月仙的贴身大丫鬟婽羽,从长凳上拖了下来,压着跪在地上。
    另一行刑的精兵,一把将拶子朝地上狠狠一摔,还在嚣张的婽羽顿时一个激灵。随后命令跪地的婽羽双手合掌,向上高举过头顶,再把刑具套上婽羽的指缝之间,深深夹在手指根部,绳往左右一分,拉动绳套收拢,将拶子用力挤压。
    而婽羽看不到高举受刑的双手,心中更是异常恐惧,慢慢的失去了抗拒的意志,只觉得自己的手,疼得已不是她的了。疼得婽羽猛地蹭掉了口中堵在嘴里的布,只闻杀猪似的喊起来。
    一旁正在用荆条拧成的笞具,抽搭受刑者的大丫鬟悯枝,心中摸摸数到三十六……是真快撑不住了,但她悯枝只不过是程水仙,这么个不受宠小姐的丫鬟,她就是想招,也招不出什么!
    程溁躲在谢迁怀里,连个头也不敢露,她刚刚只瞥了一眼,便觉得毛骨悚然,忽然觉得这才是明史里人人谈风色变的汪厂公,而不是那个娇哄着自己的直哥哥。
    如今瞧着汪直在“权宠赫奕,都人侧目”的路上越走越远,她程溁又要如何,才能挽回汪直在外残暴的名声啊!
    漆黑的夜晚,天空并非纯黑色,倒是黑中透出一片无垠的深蓝,寂静阴森,夜风阴冷的嚎叫着,时不时可以听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慢慢的夜雾袭来,末夏夜朦胧的月光下,看不到几颗星星。
    “放肆!是谁给的胆子,竟在程府胡作非为!”人未至,身上的香薰味便伴着戾声传来。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程克勤的结发嫡妻李莹。
    正在受拶子的婽羽,仿佛忽然活了过来,扯着嗓子撕心裂肺般,喊道“少夫人!快救救奴婢!”
    李莹被这熟悉的声音一惊,顺着声音寻去,但见行刑的两个精兵,正在蓬头垢面的婽羽左右两旁收绳,一精兵在婽羽身后扯着头发,另还有个用木榔头敲打拶棍两头,撺梭的精兵。
    李莹心知撺梭敲得多了,便会使指根脱皮溃烂,痛苦非凡,霎时间脸色更难看了。大喝道“李东阳、汪直二人速速上前,接周太后口谕!”
    随即,迫不及待的带着怒气,道“传周太后口谕
    六品末吏李东阳办事不力,有违御赐白金文绮。
    宦官汪直效率有亏,骄纵无礼,再三出言冒犯兵部尚书程信等一干老臣,此乃以下犯上。
    哀家心慈不与计较,现令其二人速速回京,望尔日后诚心悔过,钦此!”
    藏在谢迁怀里的程溁听着李莹传的周太后懿旨,心中仿佛敲开了一扇窗,犹如心中的点连成线。
    李莹来传的可是周太后口谕,而不是红缎黑字的懿旨,且这时机来的也太巧妙了,深更半夜的除了她们连夜审案子,竟又跑来个从京城来传口谕的李莹,又不是抄家圣旨,这口谕还赶着投胎不成!
    程溁努力搜索着前世的记忆,周太后当年的周贵妃,曾再三破坏礼法与英宗的遗愿,排挤并欲取代钱皇后的嫡后之位,就连钱皇后的英年早逝,都离不开周贵妃的欺凌。
    要说在明史的记载中,周太后的‘丰功伟绩’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人家周太后这一生可谓是为了地位不择手段,不仅是后宫之中出尽损招的狠角色,且终身都为着周氏一族的荣耀,不停的谋划着,可谓是给文武大臣添了不少麻烦。
    这周太后不管如何蹦哒,人家都有个做皇帝的儿子给收尾,成化帝事太后极孝,“五日一朝,燕享必亲”,凡事周太后的要求,朱见深不敢不从,惟恐周太后不悦,但也有唯一例外的,那就是唯独不准周太后,动他心尖上的万贵妃万贞儿。
    明史中不仅周太后阴恃子贵,参预阁议,时乃狐假虎威,呵叱大臣。且这周氏一族人皆不是好相与的。
    其弟弟周寿、周彧,等人倚仗周太后外戚的身份,在成化年间更是贪虐不法,骄横异常,又数挠盐法,诡言以私财相易,甚至待到了朱佑樘继位,也依旧如此。
    这周太后除去孕育成化帝朱见深、崇简王朱见泽、重庆公主,照料孙子朱佑樘非常尽心外,她程溁还真一时半会儿想不到,那浸透了老陈醋的周太后,还有其它对大明朝的贡献。
    看来周太后干预此事,成化帝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又如何会默许李莹,来金陵传周太后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