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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鹿鸣宴

      一抹落日的余晖下,一卷云霞染成火红,贡院已是挂满了大红灯笼。
    待步入大堂,水晶珠帘逶迤倾泻,帘后,有人披纱抚琴,指尖起落间琴音流淌,或虚或实,变化无常,似幽涧滴泉清冽空灵。
    数百个案子整齐排列,其上各燃烧着一对小儿手臂粗的大红烛,席案上皆用红绫裹起。
    待谢迁挤出重围,到贡院时,鹿鸣宴即将开始,众新举人正忙着与各同年互拜,堂上四处皆是欢声笑语。
    谢迊等人本与谢迁同行,但那些姑娘却是越聚越多,无奈谢迊与刘敷一干官吏,皆是骑马走小路提前到达贡院。
    这时谢迊等人正与南雍同窗闲聊,但见谢迁走来,不由齐齐看去。
    谢通脸露鄙夷之色,低声嘲讽道“这解元公竟来的这般早?不愧是农家子,最会算日子插秧耕地。”
    对于其余不识谢迁的新举人,在得知眼前之人,便是传说中的谢六步时,不禁齐唰唰的上下打量起来,恨不得将目光透过皮肉,盯到谢迁的骨头缝里。
    但见谢迁宛如无瑕美玉熔铸而成的玉人,即使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是丰姿奇秀,自然流露出一种高贵清华,英气之感,哪里有一丝乡野粗鲁之气。
    在众人目光的环视下,仍是好整以暇,从容不迫,只是后面跟着一个男生女相的“小书童”,有些不衬解元公那冷凝独超的气韵。
    谢迁作了一个团揖向众人,道“在下姓谢名迁,诸位幸会!”
    众人心底多少有些不甘,但也是不敢怠慢,一并拱手道“幸会,谢解元!”
    几位余姚的新举子,迎了上来。
    禤靐拱手笑道“恭喜六步兄,高中解元!”
    谢迁拱手道“禤兄,同喜,同喜!”
    一旁的程廷珙,冷笑道“是啊,六步兄真是毫无悬念的获得解元之位,我等佩服不已啊!”
    谢迁哪能听不出这言外之意,拱手道“是诸位考官大人慧眼识珠,欣赏在下与诸位同年的文章,在下能有今日如此殊荣,绝少不了诸位考官大人的赏识,在下铭感五内,实属三生有幸。”
    程溁在谢迁后面低着头,心道哎呦,这话不就将众考官拉了进去嘛,还将一干新举子不着痕迹的引入,呵呵!若是有谁,再议论纷纷,便是不知感恩,不懂知足之人,日后又有何颜面立足于文坛。
    站在圈外的谢迊,凑了过去,用旁人听不到的音量对谢迁,低声道“这一次你可谓独占鳌头,但你且莫得意,待燕京我必与你,必要在金殿上一决雌雄。”
    话落,谢迊笑了笑,一脸郑重地作揖,朗声道“阿迁,待咱们一同回余姚,将匾额、牌坊立在泗水,荣耀乡里可好?”
    暗道待回了余姚,他那义母邹洁便够谢迁喝一壶的,毕竟百善孝为先,到时看你如何得意得起来!
    谢迁脸色不变,拱手回礼后,淡淡道“不知阿迊要将牌坊、匾额,放回亲母所在的八坡村,还是您义母所在的谢府呢?好像都……看我说的,抱歉,请海涵、海涵!”
    顿时,谢迊气得手都开始发抖,身世是他最大的痛点,毕竟他曾卖身,做过谢选的书童,以至于曾经奴籍的他,至今都还未上谢氏族谱,也还未得到谢氏族人的认可。
    跟在谢迁后面做小尾巴的程溁,在心里偷笑得像只小狐狸,心道她家谢迁绝不是一个好欺负的,今日算谢迊倒霉了!
    随后,走到堂前,但见前面的众举子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舞女的婀娜舞姿,口中则是品着美酒佳酿的精纯。
    众新举人这才回过神,瞧见谢迁身上的解元衣裳,立时起身行礼,道“恭喜解元郎!”
    谢迁恭敬的一一还礼,道“同喜,同喜!”
    由于吉时未到,一干官员都在闲聊。
    谢迁趁着这会儿,拜会了自己的房师,再又拜会了刘敷,分别各谢举荐之恩。
    官威十足的刘敷,微微点头后,继续浅酌着酒。不经意间瞥见谢迁后面的小书童,是越看越眼熟,猛地脑中闪过一幅姝丽画面,不禁心中一禀。
    暗道这个小祖宗怎么来了,他刘敷一个小小巡抚,可惹不起竟能在圣人手上“拿走”五牙战船溁仙郡主。
    说什么要给万贵妃搜集大明的特产,保证万贵妃笑口常开,还说既然是献给贵妃娘娘的宝物,便是举世无双,贵重的很。担心路途遇上劫匪,为以防不测,仅有那五牙战船才安全。这不是骗鬼呢嘛?可那圣人宠妃心切,竟也信了。
    就连周太后因着镇守太监秦刚,为难溁仙郡主,竟也未在其手上讨到便宜。他刘敷也不会自找麻烦,还是早点将这小祖宗送走的好。
    随即,刘敷挥挥手,招呼鹿鸣宴开始。
    立时,两旁的官兵大喝道“吉时已到,开宴!”
    众举人皆是下了坐席,整齐列队的站在堂中,各个是腰板挺直垂首而立,雅乐歌舞亦是停。
    刘敷缓缓起身,官威十足的端着酒觞,道“在坐的诸位,皆是我大明的佼佼者,本官能与我大明的诸位栋梁,今日同坐在鹿鸣宴上,实属荣幸之至。”
    话落刘敷将酒觞中的酒水,一饮而尽。
    立时,众举人接下丫鬟递上的酒觞,举杯回敬,齐声道“大人谬赞,学生不敢当!”
    刘敷不见丝毫喜怒,微微点头,道“本官恭贺诸位甲午科桂榜留名,再预祝诸位来年春风洋溢之时,燕京会试皆能金榜题名。但切记,不可有贪欲之心,那般只会害人害己,要谨记日后为百姓谋福祉,青史留名成为我大明的贤能之臣。”
    话落,刘敷又是一杯酒水下肚。
    众举人再次接下被丫鬟斟满的酒觞,将右手向上一扬,目光与手中的酒觞平齐,朗声回敬,齐声道“多谢大人教诲,吾等在日后定会依正道而行,守中正仁义!”
    刘敷余光偷瞄着下面谢迁旁的“小书童”,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本官对诸位皆是寄予厚望,望日后无论遇到任何风浪,都要有男人的骨气。”
    众举人同时举起酒觞回敬刘敷,恭敬的齐声道“吾等定会谨记大人教诲,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随后各个净手后,上二对香。顿时台基上被点起的柱株檀香,烟雾缭绕着,沿典雅遗风,礼仪严谨庄重。
    但见大堂内两侧排的百余张食案间,五十余名穿着同款袄裙、坎肩的丫鬟,在其间井然有序的穿行,撤下各个案子上的茶水、手碟、点心……
    又将台面上的四鲜果、四干果、四看果与四蜜饯归置起来,期间未发生任何器物的声响。
    紧随其后,又一队丫鬟提着大食盒上前,先上冷盘然,后热炒菜、大菜,甜菜依次上桌,合用全套汝窑瓷盘,配以银器。
    于此同时,奏乐伴宴的乐师,当下奏起了鹿鸣伴奏曲。
    身为甲午科解元的谢迁,起身歌第一章,吟唱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待谢迁歌完三章,众人歌之。
    众人再次入席,按照桂榜名次而坐,举人之首解元的位置,自是最靠近刘敷主桌的桌案。
    场中乐声再次四起,堂中被四人抬上一丈宽的大鼓,大鼓上侧卧着一身材曼妙蒙着面纱的女子,玉手轻挑银弦,在琵琶上拨动着,其音宛然动听,犹如之音。
    随后舞女猛地起身,在巨大的红鼓上且唱且舞,手中的琵笆音与足下的鼓音,完美融合在一起。
    众人不禁大开眼界,听得如痴如醉,连连鼓掌,口福、眼福皆饱。
    书童本是奴籍,均在外院下人处,等着主子赏食残羹剩饭,哪里有资格入鹿鸣宴,但刘敷不愿开罪于程溁,便令新举人的众书童一并入席,陪侍在各自身旁。
    程溁并不知自己已被发现,还在沾沾自喜,觉得自己特别的智慧。
    谢迁自是知晓鹿鸣宴的规矩,但他是众举人之首,堂堂的甲午科解元,就算带着个书童陪在一旁,也不会有人说些什么。
    嘴角微微上扬,宠溺的瞅着程溁,还细心的用“八大件”剥好大闸蟹,蘸好醋,悄然换了程溁跟前的空盘子。
    程溁小嘴儿忙个不停,一口气便意犹未尽的食了四只大闸蟹。
    螃蟹性寒谢迁螃蟹性咸寒,不宜单食,吃多了容易腹泻。
    谢迁小心翼翼的递上个银丝卷,希望那正忙的小嘴儿能咬一口。
    程溁翻了个白眼儿,并未理会,继续食着碟子里的蟹黄,小饮小酌就着佳肴,十分惬意。
    心道本姑娘若是不悠着点儿,一顿能食十只蟹好不好,再说她吃时蘸了姜末、醋汁来祛寒的呢!
    谢迁也不气,他早猜到了,那张小嘴挑剔的很,目光柔柔的一笑,加了些龙眼珊瑚鹿肉与丁香鹿肉过去。
    程溁勉强尝了一口,便不再食,不是她喜欢的味道。
    她程溁虽被封了从一品郡主,但日常节俭惯了,家常便饭里,最好也莫过四菜一汤了。
    倘是庆贺生辰,那便是荤素汤共九道。若是得了天大的喜事,去吃一桌酒席也不过十八道菜,剩下的也要打包带走,但这对她程溁来说,已算是十分豪气了。
    是以这会儿吃得正是带劲,自是挑自己爱食的吃。
    谢迁瞅着那鹿肉黄芪汤颜色不错,便又盛了一碗过去。
    程溁本不想食鹿肉,但瞧着那眼巴巴的谢迁,便给个面子吧!但刚拿起银勺子放在嘴边,便觉得味道不对,这味道熟悉的很,但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
    自然而然的埋下头,低声道“这鹿肉黄芪汤不能用,被加了料了!”
    谢迁也自是知晓,自从程溁做了一年灵狐,便多了一个本事,嗅觉灵敏得不行,再说这可是他家程溁说的,他谢迁定是听从的。
    但猛地眸光微微一闪,他忽然想到将计就计,心思百转之后,低声道“溁儿,检查一下身上,看看有没有被偷偷塞了东西。”
    程溁顿时一愣,她在下牛车时的确被撞了一下,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想想反而觉得蹊跷。
    小肉手在衣袖的遮掩下,不动声色的检查了一遍,但并未发现异常,即刻静下心来,用鼻子嗅了一圈。立时,在荷包中嗅到与鹿肉黄芪汤相同药味儿。
    悄然间,偷偷递给谢迁,道“迁表哥,溁儿想起来了,这是曾经程月仙中得那个媚药!”
    谢迁脸色一沉,淡淡回忆道“此媚药产于麓川,药效极烈,万金一两,且此毒遇银器不黑,寻常人就算有钱也根本得不来,初中毒者会力大无穷,其后便是发热、心燥,会做出发狂异常等的举动,最后只能用那种方法疏解……”
    程溁含糊的嘟囔道“对,对就是那个药效极烈的麓川媚药,就是觉得很熟悉的……”
    谢迁眸中闪过一道冷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看来他们是要故技重施了。”侧过脸宠溺的瞅着程溁,赞赏道“这次幸亏溁儿机警,否则迁表哥便着了歹人的道啦!”
    话落谢迁给自己舀了一碗鹿肉黄芪汤,用宽大的衣袖一遮,在他人瞧不到的角度,将汤倒在帕子里,随后又用袖子轻轻擦了擦嘴角,自然的拿起案子上的筷子,食了口蟹黄。
    谢迁淡淡扫了一眼亚元谢迊,与其旁的程廷珙,还有扮做书童的凌婳蝶,瞧着自己食了加了料的鹿肉黄芪汤,正忍隐着兴奋,在角落里说这什么。
    随即,谢迁趁着全神贯注的众人,在垂涎歌舞时,将内力凝集于右手,将方才沾了药粉的鹿肉,准确弹到对面谢迊的汤碗里。
    程溁眯着眸子,偷瞧着这一幕,趁着谢迁分神,又连食了两只大闸蟹,不禁心中有些沾沾自喜。暗道她就是这么聪慧,这可咋办呢?哈哈!
    待程溁从自恋中走出,但闻,刘敷问道“有哪位的诗,作好了吗?”
    众人的目光皆是瞥向谢迁,这档口应是举人之首,解元郎起身先赋诗一首的。
    谢迁还未开口,冷不防的,次席谢迊起身,拱手道“学生这儿有一首,前来献丑。”
    瞧着刘敷微微点头,即刻念道“今日真良宴,欢持鸣鹿杯。
    初飞祢衡表,共识子虚才。
    龙沼云鳞动,鹏溟浪翅开。
    危言切晁董,秘思属邹枚……”
    话落,谢迊心中甚是得意,作了个团揖后坐下,对着谢迁别有深意的一笑。
    程廷珙扫了一眼凌婳蝶,冷笑道“解元郎时文写得波澜老成,又有六步成诗的典故,更有智勤倭寇的丰功伟绩,程某佩服不已,这会儿,可真真是洗耳恭听,期待的紧啊!”
    程溁气结,眸中露出‘你竟这般无耻’的神情。心道程廷珙这大帽子一扣,谢迁就算写的诗再好,也会被人鸡蛋里挑骨头,捧杀啊,妥妥的捧杀呐!
    刘敷双眼半开半合,宛如酒醉的模样,时不时的抚须微笑,一派静观其变的模样。
    谢迊一诗后,顿时熄灭了诸多举子的热血,亚元已是抢了解元的风头,两虎相争中,他们唯有明哲保身,实在是有些汗颜,不大方便拿出来一同鉴赏。
    这时坐在最末席案的谢通,瞧着谢迁要起身,立时抢在其前起身,拱手道“学生也得诗一首,给诸位助兴!”
    说着清抿一口酒觞中的酒水,得意的瞅了一眼谢迁,道“舍盖中堂肯治齐,山川人物凤师师。
    拔鲸牙一添宾贡,歌鹿鸣三乐圣时。
    郡有龚黄金玉汝,君为尧舜蓼萧斯。
    老农扣角风烟外,但播中和乐职诗。”
    毕竟谢通仅仅是锁元,众人对他的要求并不高,这一听竟觉得甚是有大儒古风的韵味,皆是连连点头,赞道“此诗有情有景,与亚元郎之诗,真是难分伯仲啊!”
    谢通之诗后,万马齐喑,无人再敢上去唱和,毕竟人家谢通是锁元,若是自己作得诗文,还不如锁元,那便是打脸,重重的打脸!
    捋着胡子的张时敏,怎会不明白这亚元、锁元,是合起伙来欺辱解元,沉着脸,淡淡道“这诗也并非,定要是作鹿鸣宴之诗,诸位将思路阔开嘛!”
    心思一动,他也好奇谢迁这个解元会如何接招,笑了笑,继续问道“解元郎呢,可作好了?”
    音量不大,但堂内众人皆是听清了。一干考官也是读过谢迁的答卷的,对其也是同样倾耳戴目的。
    一旁的宁良,将头一转,扭着脖子,直直瞧向谢迁,望穿秋水道“解元郎,汝乃一省解元,鹿鸣宴岂能没有你的诗作!”
    张时敏点点头,笑道“不错,解元郎时不我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听这话,众考官对于云霓之望的谢迁,皆是附于其后,催促道“解元郎,可莫要惜字如金,还是学以致用的好!”
    与此同时,程溁脸色一沉,明明是你们想听解元诗作,这居高临下的派头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