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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老道说:“我曾因此无比自责,觉得造成这样的悲剧都是因我而起,是我的错,他们只不过在依样画葫芦,是我引出他们内心的恶念。但也因此,让我总结出一个道理,要活着,就要有牺牲。”
    可牺牲谁呢?谁都不愿意牺牲!谁都想要活下去,没有人甘愿为谁去死的。
    老道喃喃:“他们当然没有成功,反倒是今日,自食恶果。而我,结局也并没什么不同。”
    他继续道:“当时,一个月为期,自发现是七绝阵时,我想尽一切办法破阵,前前后后耗费十天,再送阿吉出去,他就必须在二十天之内找到人回来破阵,然而,我日日盼,夜夜盼,始终没等到阿吉回来,他到过太行山吗?”
    李怀信不知道,因为二十年前,他才刚出生不久,哪会知道,有个叫于阿吉的人是否到过太行山求救,想必是没有吧,否则太行道定不会坐视不理,让整个枣林村被困二十年。
    所以那个于阿吉,最后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去太行山求助?
    既然在七绝阵中,一月内会死得鸡犬不留,如今过去二十年,还有半村人活着,定是因为:“他没回来,所以你最后残杀了半个村子的人?”
    “我没有办法,已经是道尽途穷,全村的人,匍匐在地上,仰着一张张七窍流血的脸上,满是惊恐,他们哀嚎求救,就像炼狱里的怨鬼,置身岩浆火海,拼命想要爬起来,却只能苦苦挣扎到死。那种场景,有多么怵目惊心,没亲眼见过的人,永远都体会不了。我想救他们,可我无能,我无能破阵,就只能选择最残酷的方式,杀一半村民,布下千尸阵,以命以血以亡魂,来喂阵!
    “然后插柳聚阴,将整个枣林村,变成了至阴之地,逆转七绝阵的磁场,才不至于,被夺尽生气。
    “你应该知道,这阴山阴地,就是养尸之地,死后尸身不会腐烂,也最容易起尸,而活着的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二十年,自然阴气极重。
    “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这么做。”老道抬起老泪纵横的脸:“我想的是,能救一些是一些,却不得不犯下如此深重的杀孽,难道错了吗?若换做是你,你又该如何抉择?”
    李怀信只觉胸口翻涌的厉害,这些没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他向来不会为难自己,去回答这种假设性的问题。
    老道絮叨一样,喃喃:“要救人,就要杀人,做好事,就要做坏事,孰是孰非,孰善孰恶,都集于一身。就像,我明明救了他们,明明,是他们苦苦哀求我来救他们,我救了,他们却恨不得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我只能躲在高山上,一步都不敢下来。”
    老道吐出一口浊气,说:“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恨我,因为我救了他们,却杀了他们的至亲挚爱,我可能杀了他们的妻子、孩子或者父母,这样的血海深仇,就算我是为了救他们,他们也不可能感激我。
    “但我也为此,失去妻儿,付出同等惨痛的代价。最后只想把我的孩子留在身边,因此,才养起死胎。”
    听到此,贞白不禁松开了钳制住一早的手,一早重获自由,箭步窜回老道身边。老道连忙护住她,痛心疾首的圈进臂弯里。
    李怀信有一点不明白:“既然要杀,为何不直接选择半村人,将他们全家老小都斩草除根?”反倒每户都杀一半留一半,让大家失去至亲至爱,这种虐死人的做派,不是存心招人恨吗,变态啊!
    “因为,要喂阵,不止需要性命和亡魂,还要那泼天的怨和恨。”老道说:“况且,我根本没得选,也不是我想杀谁就能杀谁的。要逆转七绝阵的磁场,我必须在一个前提下完成,就是用罗刹点将术。”
    贞白神色一肃:“罗刹点将?”
    李怀信也曾有所耳闻,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是一种佛门的邪术吧?”
    老道说:“是,我曾在一名梵僧那里得过一本古迹,上面记载了以罗刹点将术布千尸阵,二则结合,哪怕这里是一块福地,也将生生逆转为殍地。”
    李怀信算是见识了,他偷偷摸摸下趟山,怎么就这么开眼,千尸阵和罗刹点将,俩叠一块儿简直天理不容,这老头儿用这么伤天害理的禁术,当真不怕遭天打雷劈?!
    不怕天打雷劈本人继续说:“以七绝阵为基,在地脉之上铺阵网,每个人所处的位置,就会自行分出阴阳。
    “那么整个枣林村,排除已故之人,剩人丁三千六百六,则是,命成阴阳分左右,阳为中军阵不动,阴做先锋随铃走。”
    贞白抓住其中一个重点:“随铃走?所以她手上这串凶铃是?”
    “对,原本的道铃,就是因此变成了凶铃。”老道颤抖着,像根一折就断的枯枝:“它是我造下的杀孽,又在这样一个绝境中,因罗刹点将而起,承载千百条人命,被鲜血怨念侵染。”
    作者有话要说:  只有杀人才能救人,那你是杀人还是不杀人,千古难题。
    第46章
    全程听下来,李怀信的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状态,内心翻涌之后,久久无法平静,他有点接受不了的是,这他妈也太折磨人了,堪比把人投进油锅里炸个几千几万遍,翻来覆去且死去活来的狂虐,偏偏被这倒霉催的老道给摊上,且不论他身处无间囹圄,杀人布阵的所为对错与否,单李怀信个人而言,对这个之前觉得该千刀万剐且杀人如麻的妖道,生出了敬畏之心。他从小自视甚高,难能把谁放在眼里,然而这丧得不能再丧的老道,却算一个了。
    试问天下间能有多少人,能扛得住这样的经历,哪怕意志力再坚定,在七绝阵中被虐得人仰马翻之后,亲手杀死妻儿,也会承受不住,干脆找颗歪脖子树吊死得了。或者在发现是七绝阵时,就跟大伙儿一起热热闹闹的赴死,一个也别活,何必做这么多拉仇恨的事,又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最后人不人鬼不鬼的躲在山顶,受尽煎熬和折磨。
    做这一切,无非就是为了活着!让更多人活着!
    扛到至今,历经无数次崩溃,却仍不曾绝望到放弃,也算是个人物了。若换做别人,可能早就已经泯灭人性。而他居然还抱着一丝希望,等一个二十年不归的人,能回来救他们。
    简直痴心妄想,一个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人,既然二十年前没回来,见识过七绝阵夺生的威力,应该是惊恐又惧怕的,因为短短一个月内,这些人就会死绝,他既没能在期限内赶回来,那么二十年后,就更不可能再回来。
    老道却还在傻里吧唧的说:“我……等了二十年!”在枣林村这形同囚禁的二十年生涯中,被他送出去求助的阿吉,成了他唯一的希望,因为不放弃,才能支撑到如今,直到有一天清晨醒来,他听见叮铃铃的声响。老道说:“山顶没有铃铛,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惧怕铃声,我曾因为铃铛害死很多人,然后以千支铜铃布在千尸阵外,但凡有人闯入阵法内,就会被铃音摄魂,被阵法困住,出不出得去,只看造化,生死由命。”
    李怀信也是遭了此道的,他深知这个铜铃阵的厉害,道:“普通人但凡入阵,都是九死一生,那一生恐怕还得靠十来转运,你布下此阵,可是一丁点儿都没对谁留情。”
    “为了防止村民上山破坏千尸阵,我留不得情,只有让他们有来无回,让他们知道害怕,不然,我所做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那么这半村子的人,也就死得毫无意义。”老道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绪沉淀下来,尽量冷静道:“我一直都在忏悔中告诫自己,我是为了救另一半的村民,让自己能够稍稍的安心,不至于罪无可赦,我如此日复一日,苦苦熬了二十年,突然听见了铃声,是来自一早手腕上的那串凶铃,报应一般,当年我为了自己那一点点私心,没有将已经是具死胎的孩子埋葬,而将其祭养在身边,我知道,如果阿吉不能如约回来,我就会杀掉半村人,所以一开始,我就是有预谋的,我想一举两得,遂把铃铛拴在了一早手上,以此为主导,再施罗刹点将术,于死胎而言,则是千人血祭。”
    李怀信不可思议睁大眼:“原来这鬼丫头,是这样‘死而复生’的?!”
    “我自知罪孽深重,一定会下地狱,所以我听见了铃声,就知道已经时日无多,我怕我等不到阿吉回来,我死后,一早怎么办?村子会怎么样?他们还会安然无恙的继续活下去吗?”他说:“我想了很多,每天头昏脑涨,直到有一天,我想,既然开不了生门,不给活人留生路,那就走死路啊,让死人走死门,这样总行吧?最后证明,我的想法是可行的,也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也可能是天无绝人之路,终于让我做到了,并且成功的把一早送了出去。”
    听到此,李怀信忽地想起在进阵之前,他们被凶铃引路到悬崖边上,贞白当时说的死路,死人走的路,听得他云里雾里,原来竟是这个意思么,所以,这女冠,早就已经察觉到那里有个阵法所布下的死门么?
    老道话音不断:“我让她去找阿吉,但是一定要避开修道之人,否则,她就会有危险,我不能让她去冒险,却不料,她还是招惹上了你,万幸的是,她没有出事。”
    一早在老道臂弯里反驳:“我没有招惹他。”
    李怀信道:“你一路尾随跟踪了我个把月,又在玉阳江边驭尸杀人,为非作恶,又把我们引来七绝阵,这不叫招惹?”
    一早扬起小脸,愤愤道:“我没有驭尸杀人,我也不知道,那具行尸什么时候误打误撞,居然也出了死门,在江边咬死了人,我驭尸只是想将其引回村子,却不料,把你们也引了进来。”
    李怀信才不信这丫头片子,他挑眉:“引我们进来是不料吗?”
    一早咬了咬嘴唇,坦言:“我之所以一直跟着你,是因为那天误打误撞碰上了,听见你跟你那个同门说话,得知你们是太行道弟子,我爹以前时不时会说起太行道的厉害,什么是国教啊,受天子倚重,然后每天眼巴巴等着太行道的人来救咱们,所以才想把你们引进来。”
    原来如此。
    一早继续道:“我爹让我去找阿吉,可这天大地大的,我上哪儿找去,我只知道阿吉二十年前去过太行山求助,却没能搬来救兵,我就想问问,是不是你们太行道不管不顾?”
    李怀信横其一眼:“他到没到过太行山还不一定呢,说不定这人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不肯再回去冒险,遂躲起来苟且偷生,或逍遥快活,对你们弃之不顾。”
    老道连忙为徒弟辩护:“不,阿吉不是这种人。”
    “人是会变的,更何况,人心难测。你方才不是也说,大难临头,没有人性可言么?!”
    老道瞪着一双浑浊的泪眼,嘴唇颤抖着,却突然哑口无言。他如何敢去相信,他牺牲妻儿,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却换来自己徒弟的背弃呢。李怀信这番话,直接扎了他个千疮百孔,老道几乎摇摇欲坠,似乎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不会的,阿吉,他不会的。”
    那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是个尊师重道,心地纯良的孩子,阿吉怎么可能弃他不顾,又弃全村百姓于不顾。
    一早搀住老道,恶狠狠瞪着这个戳了她爹心窝子的李怀信,咬了咬后槽牙,遂豁出去一般,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枚指环递出去,她说:“阿吉不会,他只是遇害了。”
    老道倏地睁大眼,颤抖着手接过那枚指环,细细看过,正是青峰观观主的戒指,当年他亲手交于阿吉,让他以此为信物,去太行山求助,老道颤抖着,几乎难以置信:“你找到他了?”
    当贞白望见那枚指环时,倏地一愣。
    一早答:“是,我找到了他的尸骨,被埋在一个农户的家中,埋了整整二十年。他没有弃我们于不顾,他只是,还未上到太行山,就不幸遇害了。”
    当初她还未出生就死了,不曾认识阿吉,父亲让她去找阿吉时,曾画下这枚指环的图样,让她找到手上戴着这枚指环的人。
    贞白蹙眉:“这枚指环,是……”是埋在王六院中那具道人尸骨手上的!
    “是我爹给阿吉的,就是我爹的,不应该呈交公堂。”一早转头望向贞白,她说:“爹爹叮嘱我,出去以后不能害人,所以找到它时我就报了官,总要将恶人绳之以法吧。”
    只是没想到,阿吉的死因未破,却牵扯出另一桩案子。
    也令贞白没想到的是,那个被埋在王六家院中的另一具无名尸,竟是好不容易才从七绝阵里出去求助的小道士。
    两者之间,居然那么巧合的牵连在一起,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更让老道难以置信的是,他等了二十年的徒弟,早就已经埋入黄土,烂成一堆白骨。
    一早之所以回来之后没有提及,就是不想父亲知道阿吉遇害后,痛心难过,宁愿当作从没找到过,起码还能留给老头一丁点念想。谁知被这李怀信搅和一通,非假设出阿吉背信弃义,毫不留情的往她爹的心上扎刀子,把老头对阿吉的信任、希望和多年来的苦苦期盼搅成一滩血肉,这人简直坏透了。
    老道攥紧那枚指环,失魂落魄:“阿吉,他怎么会……遇害了呢?”
    一早抿了抿唇,似是不忍心,她总不能告诉老头,阿吉这个不争气的,跟师父修习多年,却不务正道,跑去教人家以魂养魂,反倒把自己小命给搭进去了吧,索性帮这个不成器的死小子隐瞒下来,别让老头寒了心,遂说:“不知道。”
    贞白本欲说什么,被一早警告性的盯了一眼,便立即会晤这丫头的用意,话到嘴边,又生硬的拐了个弯:“如此说来,我们现在都被困在了七绝阵中?”
    老道硬着脖颈,脑袋似有千斤重,沉甸甸地点了点头:“若无法破阵,谁也出不去。”
    “所以这小鬼明知道有进无出,却还故意将我们引进来,安的什么心?”李怀信没好脸色,语气也及其不善:“是想把我们也困死在这里?”
    一早道:“你不是太行道的弟子吗?”
    “敢情你以为,但凡是个太行道的弟子,都能破了七绝阵?我真是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太行道啊!”这丫头还能再缺心眼儿点吗?当太行道的弟子个个都是大能不成,像这种能吃掉整个村子的大阵,堪比饕餮一样的凶兽,你要杀掉一只凶兽,能是随便拎个人就能对付的么,最起码你得事先报备一下,让人掂量掂量能不能应付,如何应付,又需怎样资格的人才能应付,就这样贸贸然把他们引进来,不是坑人么!
    然而,这小鬼非但没觉得自己坑人,还理直气壮得很:“我爹不让我跟修道之人碰面!”
    这理由把李怀信气得想抽人:“所以你就来阴我们?!”
    老道赶紧护犊子,把一早拉到自己身后,诚恳道歉:“对不起,小女恐怕连累二位了。”
    要是让人连累到被困死,道歉顶屁用,他李怀信向来不是个宽宏大量之人,如履平地且稳稳当当过了二十年,试问谁敢坑他啊,无论王孙贵胄,或太行山师尊长辈,都不曾让他吃过半点亏,谁知下了山入了世,这些一个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把他坑了一把又一把。
    一早半掩在老道身后,迟疑道:“所以你也破不了七绝阵吗?”
    呵!李怀信都快没脾气了,在此之前,他根本连七绝阵是个什么玩意儿都没听说过,怎么破?拿剑捅破吗?但凡他有点头绪,现在也不至于满肚子邪火!
    一早转头,仰视贞白,问:“那你呢?你能破吗?”
    突然被三双眼睛齐齐盯着,贞白负手,在背后握紧了手上的木剑,半响才道:“试试吧。”
    李怀信偏了偏头,眼尾一弯,睫毛若羽,盖住一半眼球。
    贞白正好对上他一双笑眼,有些莫名,这人阴晴不定的,突然乐什么?
    李怀信道:“你说试试,就是行咯。”
    贞白:“……”
    她什么时候给了他这种错觉?
    闻言,老道那双浑浊的眼珠为之一亮,仿佛回光返照,惊异不已:“你真有办法破阵?!”
    贞白:“……我说试试。”
    李怀信弯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毫不犹豫把身家性命压在她身上:“怎么试?”
    贞白顿了顿,道:“先去死门看看。”
    四人正欲下山,末了,贞白适才想起来,还未请教老道名号。
    老道作辑:“贫道乃青峰观观主,道号青峰子。”
    贞白颔首,称其一声:“青峰道长。”她问:“你可知,是何人布下的七绝阵?”
    青峰子摇了摇头:“我来时,此阵已成,然后稀里糊涂被困在其中,根本不知道是何人行的如此凶阵,竟企图绝尽整个村子,却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甚至有何目的,更是一概不知。
    闻言,贞白的眉头却蓦地蹙紧,她不知道是否是自己敏感多疑了,但凭青峰道人的徒弟于阿吉,从枣林村出去之后,死于长平乱葬岗下的城镇中,这么一牵涉上,那么她大胆推敲,这里的七门,会不会也和乱葬岗的七山有所联系?
    她斟酌道:“七门,七山,都是七?”
    作者有话要说:  巧合,还是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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