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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童太太干瘦的面颊高耸,使得她比平日看起来刻薄许多。
    看着百般心疼的儿子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依旧狠下心柔声劝道:“好孩子,这世上只有我这个当娘的不会害你。等中了举人中了进士之后,这天下有数不清的好女孩等着我儿去娶。到时候开阔了眼界,你就知道这个叶瑶仙也不过如此罢了!”
    送走了童太太,童士贲颓然坐在椅子上只觉头痛欲裂。他和叶瑶仙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这个表妹看着温柔,实际上性子却是执拗无比,但凡认准一件事情就会一鼓气做到底。
    叶父不过是个落第秀才,叶母也不过是个无知的乡下妇人,那间杂货铺子实际上的老板其实就是叶瑶仙。童士贲看着她小小年纪就开始支撑起家里的重担,开始是心疼后来就变成欣赏,再后来就不知不觉地转化为爱意。
    先前两个人不是没有相商过落水之后的事宜。
    叶瑶仙要是诈死离开,那叶家失去了这个能干的长女,只怕要乱成一锅粥。
    那时候叶瑶仙曾羞羞答答地伏在他的胸前道:“为一偿人生夙愿和表哥在一起,少不得要做些违背良心的事。等日后安定下来,再慢慢地补偿家里。父母只要晓得我日子过得好,应该不会计较这许多……”
    虽然母亲说的轻松,但童士贲心里却是无比明白,要是叶瑶仙知道自己舍却名声舍却一切,所换来的不过是一场做妾的命,以她锱铢必较的性子只怕从此不会善罢甘休。
    作者有话要说:  经过鉴定,童太太很强势,童士贲是妈宝男!
    第三十九章 热闹
    天气儿一日比一日地热, 马典史的心中却如同喝了凉蜜水一样甘甜。
    前些日子顾秀才又去了盐场一趟, 这边转转那边摸摸, 让工匠把采盐的那些机关又细细调节一番,不过几天功夫粗盐的产量又提高了一成。人手和柴薪没有多废, 粗盐的产量却高了,精盐的产量自然也会提高,那接下来大家伙儿的收益自然也会大大提高。
    马典史现在看顾衡跟看个活宝贝一样。
    暗想老祖宗传下来几百上千年的炼盐法子,偏偏到了这个人的手里就有了变宗。人家盐场边上立了一溜烟的煎锅, 全部都是提炼粗盐的,偏偏自家的煎锅全部是用来提炼精盐的。
    盐田近临大海,莱州夏日的日头又足,粗盐的提炼变得简便易行, 那是要多少有多少,如今所花费的只是精盐成本。照这样下去,简直跟在市面上大张旗鼓地抢钱没有两样。
    看着一包一包被细细收藏在仓库里的精盐麻包,马典史心头一跳一跳地疼。这他~妈~的全是钱呐,只可惜还要等上好久才能变现。
    顾秀才细细算过,说曾经在朝廷邸报上看到过,现今两淮盐额引共一千六百九十万,归十数商家承办。以每引三百七十觔计之, 场价止十文, 加课银三厘有奇不过七文。而转运到汉口以上, 需价五六十不等。
    以此推算两准盐的购价与销价相距四倍, 这还是官府明面上承认的盐价。
    按照天干地支的历法计算的话, 明年两淮地区一定遇有百年不遇的大灾。到时候两淮产的精盐供不了市面,别的地方的精盐产量势必会见势大增。
    河东盐、长芦盐、四川盐就会蜂拥而上,分食两淮盐商所遗留的空缺,那时候四倍的利就会变成七倍八倍的利……
    对这番玄之又玄的话马典史听得一头雾水,原本是将信将疑。但得知事由的方县令却捋着胡须说不妨等等看,反正总不过半年左右就看得出来究竟。
    三个股东中有两个是持反对意见,马典史只有偃旗息鼓静等佳音。让他如此心甘情愿的,除了顾秀才对盐场各项事务的精准把控,还有就是对其算无遗策的叹服。
    只看这人悄无声息的,就把那位表哥童士贲狠狠反算了一把。若不是那人见机快及早想全了托词,只怕离身败名裂除却功名已经不远了。
    马典史虽然是事情的直接参与者,还是免不了在暗地里嘀咕一二。
    先说这个顾秀才怎么会那么巧知道那位叶姑娘会诈死逃婚,进而提前做下种种布置?知道他的表哥会安排一处民宅躲避风声后,立刻预先在那间民宅里换上混有大量迷药的蜡烛,让一桩诈死逃婚演变成铁板钉上的婚前苟~合?
    这些事到现在都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但是却不好前去细细询问,毕竟涉及到男人最最要紧的脸面。顾秀才待人处事虽然稍嫌冷淡,却看得出内里心气儿极高。
    唯有方县令听说所有的始末之后,复又叹服了一句,说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多智近妖。这种人只需看别人的一个眼神,听别人无意当中说起的一句话,就可以揣测事态的前后走向,根本不能与常人等同并论。
    方县令末了还细细叮嘱,说只要顾秀才吩咐下来的事情能办则办,不能办就迅速禀报上去让他来想法子。
    其细致殷切让马典史这个中间传话的人,都忍不住感到有些吃味。但这两个人一个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另一个身具大才明年就要参加秋闱,他也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
    马典史二十来岁起就跟着家里的叔伯从事缉拿刑探,自认算得上一个胆大心细之人。但是让顾秀才的神秘莫测和方县令的雷厉风行一对比,就觉得自己如同土狗草鸡一般,百事里头有九十九种尚不能通窍。
    所幸他心性还算开阔,琢磨一番实在想不通后就甩在一边。翘着二郎腿惬意地喝了一口凉茶,心想自家通不通窍没关系,只要我抱紧这两位聪明人的大腿,想来好日子还在后头,有些时候装装糊涂虫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在心情大好时忽听外面一阵叩门声,有人隔门小声禀道:“头儿,前街同茂堂那块儿又闹起来了,说是童秀才要纳叶氏女为妾。叶家太太不依,说叶家书香门第不能让这个女儿污了门风。领着几个年幼的孩子跪在同茂堂门口正要死要活呢……”
    马典史一骨碌坐了起来,心想这桩事怎么没完没了?
    按说这种闲事管不管都没关系,但同茂堂的顾馆主毕竟是顾秀才的亲爹。依着几个人如今私底下的交情,多少要去看一眼才对得住人。那父子俩闹得再僵也是亲父子,别人却不好多加置喙。
    再说叶太太也好意思说自家是书香门第,不过是个落魄无依的秀才娘子罢了,家财全抖落出来看有没有一百两,这话说出来也不怕别人笑掉大牙?
    这种妇人在乡间摆摆谱就罢了,还跑到莱州城里吆三喝四,也不看看自己有多大的脸?还有她女儿做不做妾又有什么关系,出了那般令人耻笑的事,如今的叶家还有什么门风可言?
    等马典史点了几个差役匆匆赶到同茂堂门口时,就见里里外外已经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双柳镇毛家庄子的叶家人本就是升斗小民出身,也不管体面不体面横七竖八地睡在医馆门口,叶太太正扯着嗓子要死要活地要童家人出来给个说法。
    跑到顾家的大门口找童家人要说法,这也算今年的一桩奇事。马典史正准备上前呵斥,眼角忽见人群末尾处有一个年青人悄悄摆手。
    那人不过半月未见,似乎比年初时又多了几分从容气度。面皮变得黑褐粗糙了些,看起来已经隐隐有了成年男子的刚硬轮廓。青年此时神色淡漠地负手站在对面一处不显眼的屋檐下,一身粗蓝布衫却依旧透着一股干净洒脱的味道。
    马典史心中一动,就悄悄收回了将将迈出的步子。
    场中的叶太太却是不管不顾的大声嚎哭,“……我家大姐儿也是千娇万宠的养大,如今信了童士贲那个小子的鬼话,竟然上赶着去给他做妾?父老乡亲们给我评评理,双柳镇的童家和我们也算是正经姻亲,哪里有纳嫡亲表妹为妾的道理?”
    就有地痞想起了前些日子看到蓝底被褥下白花花肉腻腻的一片,唯恐天下不乱地叫道:“叫你家大姐儿转头嫁给我,定会给她一个正室嫡妻的身份。人家童秀才日后是要当大官娶宰相妹子的人,哪里会娶你家女儿为妻?”
    叶太太听得一呆,立时跪在地上扯着嗓门儿尖叫道:“女儿,你可听清楚这些人说的话了没有?连外人都知道其中的道道,你还怨娘说不懂你的心思?”
    叶家的那几个孩子中,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不过七八岁,听得亲娘的尖利叫声不禁有些害怕,顿时也跟着不管不顾的齐齐嚎哭起来。这副景象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连同茂堂里看病的人出来后都不急着走,揣着大大小小的药包站在路旁跟着比比划划。
    同茂堂里的顾朝山抹了下头上的汗水,他让几次三番的突发事情修理得已经没有脾性了。打发走一个病人后伸了一下懒腰,甚至还悠哉悠哉地坐下喝了几口茶。
    等外头动静小了才抻着脖子看了一眼,啧啧摇头叹道:“当初我就说赶紧把童士贲和叶瑶仙送走,偏生你娘看中跟童太太的姐妹情分,说都是骨肉至亲实在是张不开这个口。结果这整的一出又一出的事儿,让咱们同茂堂的名声跟着受牵累。”
    对面正在帮忙捆扎药包的顾家长子顾循心里头也有些不满,但为人子者实在不好说父母的过错。
    就笑呵呵地回道:“前两天我到沙河老宅看望祖母的时候,三弟还让我捎回一罐他亲手炒制的茶叶。结果家里头的事儿多,我一忙起来就忘记了。不如趁这个时候拿出来泡上一壶,爹也好品品他的手艺。”
    顾朝山神色不定地看了一眼长子,心想这份聪明劲儿要是都用在读书上头该有多好。不过是把一间才开张的药铺利润划给了沙河老宅,这个长子就已经隐隐猜透了自己的心思。
    顾朝山暗叹一声,神色间也稍缓,“一天到晚地不好好用在功课上,净琢磨这些小道。罢了,把那茶拿过来我尝尝看,养这小子到二十岁竟从来没有收过他的孝敬。我每个月的银子抛在水里,竟连个响声都听不到。”
    这话里有少少的有几许怅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之意。
    顾循看了看他的脸色,知道这回自己赌对了,老父的确是想重新修复与三弟的关系。他心中风车一般转,面上却憨憨地一笑之后也不点破。从柜台深处拿出一个小小的银罐,又搬来茶炉细细烹煮起来。
    顾循从小就是个得过且过的性子,在读书上头根本就没什么天分。关在书房里看着那些四书五经就头疼,如今年近三十岁还是一事无成。
    他看着底下嗷嗷待哺的小儿女,终于在某一天明白一辈子不能这样糊里糊涂地过。眼下老父亲在世还好,若是以汪氏的偏心眼和蠢钝,只怕以后没有自己的好日子。
    所幸老父亲还没有老糊涂,问清了他的打算之后就将一间药铺子划到了他的名下。这一年以来,他跟着铺子里的老伙计走南闯北,多少积攒了一些人脉和经验。照这样下去,以后一家老少的日子是不成问题的。
    昨天晚上顾循细细琢磨眼前的局面,觉得一方面要慢慢地把同茂堂牢牢抓在手里,另一方面就是要趁机与三弟处好关系。毕竟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亲娘汪氏已经魔怔了,一心想在几个儿子当中选个亲疏远近里外厚薄,这几年折腾出来不少的事儿,却回回落了下风根本就指望不上。
    连他这个一旁看热闹的人心里头都明白,顾衡早已不是当初只会躲在柴房角落里,只知哭泣无助的孩童了……
    只可惜汪氏在老二顾徔夹杂私心的怂恿下,把自己的种种不顺怪罪在顾衡剋亲的命数上,根本就不明白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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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零章 品茶
    医馆里的炉具是现成的, 水烧到开始出现有如鱼眼般的水珠时微微有声, 加入茶未让茶水交融。二沸时边缘出现如泉涌连连成珠的沫饽, 沫为细小茶花,饽为大花, 皆为茶之精华。
    顾循见火候已够,将沫饽用木杓一一舀出置于熟盂之中备用。又拿了小扇助火燃继续烧煮,当茶水有如波浪般的翻滚奔腾时称为三沸,爱茶之人此时才算得了一盅好茶。
    顾朝山饮茶时与大多数人不同, 独独喜欢冲泡。
    接过长子煮的茶盅嗅了几口后放置在一边,自个拿了合适温度的水冲入杯中然后取茶投入。此时茶叶徐徐下沉,干茶吸收水分后叶片展开,现出芽叶的生叶本色。芽似枪叶如旗, 汤面水汽夹着茶香缕缕上升,如云蒸霞蔚似雪花飞舞,叶底成朵鲜嫩如生。
    顾朝山是识货之人,见这茶不但有叶落之美,二泡后茶汤正浓,饮后舌本回甘,齿颊生香余味无穷。不禁赞道:“这茶跟君山银针竟然有些相仿,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顾循笑道:“这是三弟自个捣鼓出来的, 胡乱起了个名字叫平水珠。”
    顾朝山眼前一亮, 嘴里却依旧不屑道:“真是胡闹, 采自山间的不知名野茶, 竟然也好意思取之这般响亮的名字?老太太喜欢哄他开心, 越发惯得他无法无天了。”
    顾循见他嘴里嫌弃,手上却把两盏新茶用得干干净净,就知道他极爱这茶的味道,捂嘴一笑也不说破,心里却想顾瑛这茶送得实在是太及时了。
    这乡间长大的孤女模样俊俏做事利落,为人处事也颇有章法。事事周密妥善不说,行动间还没有张老太太的偏激和顾衡的目下无尘,算得上是沙河老宅当中最好相处的人。
    那天拜会完祖母时,顾瑛在门口轻轻叫住他。说家里有刚刚炒制好的新茶,顾衡不好意思拿出来,就叫她特特在门口候着,托他带回来让顾老爷闲暇时尝尝鲜。
    顾循一听这话就知道是托辞,顾家老三向来目中无人桀骜不驯,无论如何也不会生出这般伶俐的婉转心思。即便有这般心思,态度也不会如此谦恭柔顺。
    父子俩在这边安逸享受新茶时,忽听门口又是一阵喧闹。
    隔着门望出去,就见一个穿了浅碧褙子的年青女子踉跄扑过去,跪在叶太太跟前哭道:“娘你这是要生生逼死我,如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坏了名声,除了表哥我还能嫁给谁?”
    叶太太就抱着女儿又气又恨。
    原本指望这丫头能嫁一个好说话的富贵人家,也好帮衬一下家里的亏空。没想到来了一趟莱州城,不但险些性命不保还坏了名声。
    她摸着叶瑶仙顺滑的头发伤感道:“傻女儿,就是因为这样才更要让童家敲锣打鼓地过来迎娶你。童士贲虽然救了你的性命也坏了你的名声,正好找他要一个像样的说法。如今你听信他的鬼话上赶着去做妾,进了人家的门可再无往日的方便了。”
    叶瑶仙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童士贲的亲娘童太太就是咬紧牙关不松口,她一介弱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好在童士贲已经保证过,不管日后他奉母命娶谁都是样子货,在后宅里她总归是头一份儿。
    叶瑶仙暗自垂泪,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演变成如今这副进退不得的模样?
    她再如何精明能干,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童太太的冷硬,众人眼底的不屑,顾家上下连服侍的佣人都是话里有话,使得她这些日子常常如坐针毡。
    母女俩想到悲苦处齐齐抱头痛哭,其余的几个叶家孩子根本就不懂事,看着亲娘和长姐痛哭也扯着嗓门儿跟着干嚎,那副场面跟死了亲爹亲娘一般无二。
    同茂堂里的顾朝山隐隐听得街面上的哭声,不用凑近就知道这母女俩在哭什么。
    他脚步一顿看得直摇头,连连庆幸道:“幸亏顾家的列祖列宗保佑,咱家用不着跟这种破落户扯上干系。不过是个落第秀才的娘子,跟她讲道理的时候她跟你撒泼耍横,跟她翻书本的时侯她跟你要死要活。难道不知道自古以来聘者为妻奔者为妾,这童家愿意给一个姨娘的名分已经很不错了……”
    顾循在一旁老老实实地抄手站着,听到这番言语后咧咧嘴没有搭话。
    他想自家亲娘前次做得实在是太过分了,这叶瑶仙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不管他跟童士贲两个人再扯得冠冕堂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大家伙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不过是给相互留一份面子情罢了。
    这等女子在当姑娘时就敢做出这种诈死逃婚与人私奔胆大包天的事情,若是真的娶进家门只怕就是丧家灭门的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