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节
顺天府衙的差衙也有些头大,他们自然认得柳香兰。头天才打完官司,这才不过一天功夫人就没了。领头的一脚把小伙计踹了个倒仰,厉声喝道:“说不定人就是你杀的,这半夜三更的过来收什么碗筷?”
春风楼的两个小伙计哭丧着脸,面面相觑一眼后迭声喊冤枉,“白天的时候这位女客亲自到咱们春风楼来点菜谱,她人又温柔手面儿又大方,我们掌柜的就破了先例,让我们在戊时送了一副上好席面儿过去,约定亥时过来取碗筷……”
顺天府差役听出漏洞,“这说明她屋子里有客人,你们看清楚什么面貌?”
小伙子们齐齐摇头,“真没看见人,只是看这位女客满脸欢喜,身上的衣服穿得鲜妍,等的人不是丈夫就是情郎!”
顺天府差役心中一动,总觉得这事儿赶事儿的实在是太巧了。就轻声吩咐旁边的人道:“去悄悄打听一下,昨晚上工部主事顾衡顾大人的行踪……”
京城这块地界里,当差的自有自己的一套消息渠道。
那人一会儿工夫就回来回禀,“顾大人昨天带着他的夫人在城西郊外金水河上游玩了一下午,在船上吃完了晚饭才回城,顾夫人直接回了家,酉时末顾大人坐了马车到了西市这边。”
领头的差役眼睛一亮,这人大老远的跑到西市来做什么?
却听那人继续禀道:“……到徐记酱肉铺子亲自排队买了一块三斤重的青酱肉和十来个馍馍。加了十个铜子,让人趁热送去巾帽胡同给顾夫人。然后转去什锦胡同陪着端王殿下下了一晚上的棋,到现在都还没出来。我细心问过,这一路上有无数个人曾亲眼看见过他的身影!”
仵作这时候已经检查完柳香兰的尸身,将填好的太平尸格递了过来。
他一边脱身上的油布围裙一边道:“这女人是在戊时至亥时死的,应该是被绳子丝带之类的软物勒死的。死前曾剧烈挣扎,双手的指甲缝里都有血肉丝,相信凶手的手臂上应该有很深的抓痕……”
京城这么大,不可能每见一个人就让他们把袖子搂起来,看看人家手臂上有没有抓痕,所以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本来一个小地方来的女妓死了也没什么,但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就不免有些大牵扯。几个差役互望一眼,准备把这件事推给府尹大人伤神。
带头的差役好似犹有些不甘心,低声吩咐道:“这女人身上的衣服穿得如此绮丽,昨天与她在一起的多半是她的真正情郎。这出命案没头没脑的,总不好胡乱猜忌人。你行事妥当些,随便找个借口,再细看看那位顾大人手上有没有明显的伤痕……”
一旁的人领命而去。
天边闷雷阵阵,初夏的风雨终于要来了。差役们驱散了周围看热闹的人,又拘了房东和里正回衙门里问话。毕竟在天子脚下,出了这么大的一桩命案总归不是一件好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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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六章 熏香
什锦胡同, 端王府。
端王看着越战越勇的顾衡, 索性将手中墨玉琢成的黑子甩在棋盘上, 上下打量了一眼不耐烦道:“看着这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是个臭棋篓子?咱们对仗了半晚上你总共五输, 难不成还要继续下下去?”
顾衡好脾气的将散乱的棋子一颗一颗拈起来,“王爷倦了就直说,干嘛说我是臭棋篓子?我们俩最多是半斤八两,毕竟九回里我赢了四盘。若是再下一局, 兴许能打个平手也说不准。”
端王简直气笑了,心里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那是与知己至交畅饮后的惬意……
小时候他是地位尊崇的嫡皇子, 周围的人随时随地都放上一张笑脸儿,从骨子里透着一股阿谀奉承。穆皇后死后,周围的人立刻换了嘴脸变得唯恐避之不及。
皇帝转而宠爱周贵妃, 三皇子敬王的身价也跟着水长船高, 敕封太子的呼声此起彼伏。端王的定位就变得极为尴尬, 从周围人的眼里看到了有意无意的轻视……
但顾衡和这些人通通不一样。
也许最初两人相遇时, 并不真正晓得各自的底细和身份,所以只是平辈论交,渐渐形成了固定的一套相处模式。在南月牙胡同的私宅下棋、论文、品茶,就像认识多年的老友……
即便后来知晓身份, 顾衡的态度也没什么大的变化。下棋的时候该赢就赢, 认输的时候偶尔还要耍赖悔两颗棋子。甚至他妹子开的布庄遇到麻烦时, 还巴巴儿的跑过来拿了端王的名帖出去当大旗。
就是这种不见外, 让如今端王看了顾衡的眼神犹如自家子侄一般,虽然他不过大人家七八岁。
端王倚在椅子上渐渐松懈下来,揉着眉心道:“看在我陪你下了一晚上棋的份上,告诉我你究竟接下来想干什么?别跟我扯乱七八糟的,你脑子里转什么整人的弯儿我一眼就看得出来!”
顾衡嘿嘿笑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昨天……有人邀约我到针线胡同的一处民宅夜谈,那人是衢州知府薛维昌身边的一位得用的幕僚。我接到消息后,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就半道拐到您这边来了。”
端王的眼神骤然微冷。
他从小就在波涛诡谲的皇宫大内当中长大,早已见惯各路宫妃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顾衡不过是奉皇命到衢州查一个小小的银课案,就引了这么多人粉墨登场。说什么夜谈,鬼知道后面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招数。
这一波针对顾衡的手段说起来拙劣无比,但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却极其好用。若是想遮挡一桩丑闻,顶好扯出另一桩更大的丑闻……
王府总管魏大智勿勿而至,附在端王耳边轻语了几句,孰料端王竟勃然变色,将手中的茶盏狠狠惯在地上,“真是欺人太甚……”
抬头看见顾衡还一副懵然不知的模样,心头更加气闷。心想若不是这人还有几分运道和聪明,以他的忠直秉性这辈子还不知要被别人算计多少次。不过这回都过去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躲过下回的明枪暗箭?
顾衡之于端王,就好比是自家处事愚钝贪玩的后辈,自己能够打能够骂,别人却是打不得骂不得。
书房里一时静寂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端王吐了口恶气,干脆对着魏大智大声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顺天府衙,什么也不管不问,督着府尹派人把顾衡昨早上到今天早上的行踪一一捋清楚,省得他手底下的人一趟一趟的过来问!”
魏大智眨巴了一下眼睛,飞快的领命而去。
顾衡还是满脸茫然,端王又好气又好笑,拿食指点了他两下道:“竟看不出你是个香饽饽,昨晚上针线胡同有个妓子被人杀了,就是诬陷你始乱终弃的衢州柳香兰。你是吃不着羊肉惹身骚,竟然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
顾衡脸上现出恍然,好半天才喃喃道:“我收到那位幕僚吴先生的言信时,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他手里若是有什么要紧的证据,大可以直接呈到大理寺,做什么要偷偷摸摸的约我这个七品小吏夜谈?”
他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没想到那些人为了构陷我,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然在这里挖了这么大一个坑等我!可怜柳香兰也算是一代奇女子,尤其一手墨兰画的出神入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实在是令人惋惜!”
端王看他眼圈儿都红了,心想这小子倒难得有一颗赤子之心。若非阴差阳错躲过这盆脏水,恐怕他就没有空闲在这里哀叹别人香消玉陨死于非命了!
顾衡又不是神仙,的确想不到这些人为了栽赃自己,竟然视人命如草芥。幸亏有五城兵马司指挥使郭云深提前知会了一声,说自己周围有几个可疑的人物跟着。看来,那位所谓的吴先生这回可算蚀了大本儿。
端王凝神想了一会儿道:“待会儿我要进宫请安,你也跟着去。在圣人面前能哭则哭能求着求,务必要赶快辞了工部这个差事,暂时就到我府里来当个清客。这一回回的阴谋算计,就是个好人也要被整得名声臭大街……”
顾衡仰头看着端王,嘴巴张了又张,一时间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任谁都知道这位王爷的处境艰难,却屡屡为自己破例。这回做得更加明显,竟是要直接跑到皇帝面前讨要个说法了。
端王正准备起身换衣,看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笑了,“我也不是全数为你,只是有些人有些事实在看不过眼。朝廷官吏既然受百姓供养,那么就多少应该为百姓做些实事。”
他眉头拧起自嘲道:“多年前……圣人就屡屡训斥我刚愎易怒,结果修习了这么多年的佛经都没什么用。听了这些污糟事儿,我恨不得把那些贪官污吏全部推出去杀头,实在舍不得让你帮那些宵小背黑锅!”
坐在一边的顾衡缓缓笑了,他知道这位与大皇子和三皇子的不同了。端王做人有自己的底线,在这条底线之上由得你群魔乱舞。一旦触及这条底线,便是覆顶之灾。
跟了这样的主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孬。但最重要的一点,这位主子心中是非分明,用不着担心他反手将众人卖了。
顾衡没有矫情的继续推辞,站起身轻轻一揖,“让……殿下受累了。”
端王是真正爱惜顾衡的才华,倒淡了几分收揽之意,所以才主动提出带顾衡入宫。没想到这人心思百转,竟然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言下之意。
王府里跟随端王多年的老人,才会用“殿下”这个宫中的旧称。顾衡如此称呼,其实就是表明了自己的一种态度。
“我做人做事,从来只求对心不对人,你也用不着挂怀。”端王声调缓和,语气透着一丝故意撇清立场的淡漠。
顾衡也极合宜地拱手,“本来我也可以当个不闻不问的太平小官儿,但是看着国之蠹虫尸位素餐,看着那些人一双黑眼睛珠子只会盯着雪白银子,长此下去势必国将不国朝纲不振……”
端王眼里浮出笑意,缓缓点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尺密室焚之突隙。你只要一天在这个位置上就要做好一天的职责,别的事儿莫要管。朝堂上的事,自有那些阁老大人们去头疼!”
两个人相视一笑,终于从君子之交变成了惺惺相惜。
辰时过后端王带着顾衡进了一趟宫,当值的太监只从门缝里影影绰绰地听见端王压着嗓门哭了几声。但声音实在太小,加上那位爷向来冷肃刚直,就疑心自己听错了。
此时乾清宫一处名为摛藻堂的偏殿里,端王头颈着地跪伏在地上,“儿臣自成年后,从来都是自省自身不敢惹是生非。却没想到因为我的缘故,让顾衡一而再再而三的受人攻讦。这回若非阴差阳错,只怕泄恨杀人的帽子都扎扎实实的扣在了顾衡的头上!”
半靠在椅榻上的皇帝低垂眉眼,脸上的神情却有些晦涩难懂。良久才缓缓叹了一口气,态度极温和地道:“自你母后薨后,你从未在我面前说过这样的话。我恨你性子太过孤拐时时训斥于你,还以为你心里存了气就不愿再理会朝堂上的风雨……”
老老实实跪在一边的顾衡却竖起了耳朵,他敏感地察觉皇帝话中的伤感之意,且对故去的穆皇后竟然用了一个“薨”字。
端王呆怔了片刻潸然泪下,哽咽道:“儿臣性子鲁直……从不愿意涉及党争,顾衡去衢州之前,也曾来儿臣的府邸问过一二。银课一案年数久远牵扯众多,本就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但是儿臣忽然想到,那年为了两准一带的大旱复大涝,父皇几日几夜都睡不好。为了省些银子下来,不但裁剪宫中用度,还吩咐下头的人万寿节要简办。
所以就让顾衡尽力去查,还拍着胸脯保证,若是有什么差错自由我顶着。哪里想到我一片公心,竟然害得顾衡这个小小的七品主事成了朝堂上某些人的标靶子,这害人的手段一回比一回下作……”
端王如此说是有底气的,因为皇帝手中有一只由他本人亲自掌握的禁卫军,独立于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管辖。
这些自太~祖起就由护卫宫禁的皇家侍卫分设成武德卫、龙骧卫、天策卫、宣武卫、骁骑卫等十二卫,这些屡次扩增的护卫亲军专门负责宫城的护驾侍卫和查察缉捕。所以只要皇帝愿意知道一件事,自会有人事无巨细地呈上来。
摛藻堂布置简朴,一式的紫檀素面家具,上面连一丝用来装饰的花纹都没有。屋角的香几上有一只造型古朴的狮耳鼓炉,泛着颜色斑驳的铜绿,似有似无的熏香缓缓飘拂。
穿了一身褐青色便服的皇帝垂下眼目光幽深地望过来,然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在烟气缭绕中分辨不出喜怒。
顾衡是身正不怕影子斜,觉得事无不可对人言。端王却是知道这位至尊能够容忍朝臣的大非小过,却最是恨别人糊弄他,所以也干脆闭紧了嘴巴一个字不再多说。
偏殿略微有些逼仄,薰香散发着让人无法自由呼吸的浓烈味道,真实地透露出这位帝王独有的冷漠和顽固。
琉璃窗前的更漏不疾不徐地走着,五彩长寿春光永驻地毯上跪着的人依旧纹丝不动地老实跪着。良久,才听上方似乎是微不可闻的自言自语,语气里还带着些许的怅然欣慰,“你……终于晓得为自己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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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可以命名为——论和未来大老板打好坚实友谊基础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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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七章 鼓动
进宫来的时候太阳还在天上正中, 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天光。
带了凉意的晚风徐徐吹动着摛藻堂廊檐下悬挂的宫灯, 青衣皂靴的太监和着绛红比甲的宫女面目模糊而恭谨, 微微弓着身子脚步无声的往来穿梭,衬得这天下至贵之地犹如人间鬼域。
回廊上的凉风一阵接着一阵, 将端王手心的燥热和沸腾吹散了一些。他眼角盯着周围无人了,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浊气,哑声问出心中疑问,“他……为什么说我终于晓得为自己争了?”
这话问地没头没尾。
顾衡却听出了他语气当中的挣扎, 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希翼,就像从前无时不期盼父母亲情的自己。尽管桀骜怪戾,但还是奢望回到家中父母身边。成年人其实很容易用漠视对年幼的孩子, 进而产生致命打击,且一辈子都难以修复。
一股久违的酸痛之意从胸腔深处浮起,让人哽得喉咙疼。他嘴角的笑意收了收, 轻声道:“能被圣人看在眼里挂在心上, 终究是好事……”
皇宫里少有高大挺拔的树木, 处处都是花匠们精巧侍弄的灌木花草。想来因为花心蜜厚, 引得晚归的蜂蝶上下徘徊嗡嗡作响。回廊下的瓷瓮养着细长如筷的锦鲤,“剥啪”一声从水中跃起,带着水面上的碗莲一阵轻微抖动。
天际边阴云笼聚成一片云翳,六角宫灯随着凉风轻轻摇晃, 将端王一向冷静得近乎肃然的表情搅得一团模糊。他抬头望着天边一抹仅余的亮色, 神色间竟有些莫名凄惶悲苦。
“母后活着的时候, 我从来不知道这天下还有忧愁二字。母后悄无声息的死了, 我就成了这世间的孤儿。父皇他……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每回见了不是怒斥就是责骂。往时的万丈雄心全消,甚至有时候觉得活着都是多余……”
本来是拼着受一顿训,也要来为自己和顾衡讨要个说法,好让有些人收敛一下手脚,没想到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和善。皇帝与以往迥异的态度,的确让人大惊之余不知所措,甚至还隐隐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窃喜。
但是昔日的惶恐和众人有意无意的排挤蔑视立刻又如同潮水一般,一重一重的冲刷着端王码得高耸入云的心防。不过是半个时辰,沸腾的血液便如同当头浇了一瓢冰水。
那也许不过是冷血帝王偶尔一顾的温情罢了,怎么能当真?
端王这样一想后,人就慢慢恢复了平时的端肃持重。原想在面上自嘲几句,却不知怎的总有一股难以宣泄的滞闷阴郁在胸口沉沉的压着,让人觉得哭和笑都是错。
顾衡在灯下看得分明,退后一步低头细不可闻的轻声道:“圣人……过了今年就奔五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