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节
鹅黄绣如意元宝纹的闪缎被褥里,俞王妃半睁着眼身子软软地靠在迎枕上。看见丈夫进来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脸颊道:“你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脸上没有上妆难看的紧!”
屋子里点了两盏五头铜枝灯,俞王妃的脸面清晰展现出一股叫人骇然的病容,面色青白得象挂了一张干涩的白皮。眼仁儿却湛然有神黑的过分,忽略这些其神情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端王慢慢坐在榻前温言道:“听丫头们说你不舒服,就要老老实实听大夫的话,怎么像小孩子一样怕吃药呢?”
俞王妃缓缓伸出手捉住了丈夫的胳膊。
一只修长有力,一只却行将就木。不过比他大两岁,这差距却成了双眼可见的鸿沟。
俞王妃心中一阵发酸,却努力打起精神笑道:“我脑子笨又要强,越是想做好一件事越是弄得一团糟。我要是走了,从今往后就没人在你身边唠唠叨叨了。”
太医说俞王妃的身子已经油尽灯枯,这几个月用的药没有起一点作用。就像一棵枝叶繁密的树,内里已经消耗殆尽。
端王知道她的身子不好,一年到头都需要用汤药将养着。却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女人要是真的离开了该怎么办?
俞王妃神情却难得多了两分轻松,语气甚至有轻快之意。
“我想我真的做不来一个大度的女人,却又贪恋贤良能干的美名。那年我费尽心思把李侧妃送到你面前,你大概以为我只是为了固宠,其实我心里真的很难受……”
端王蓦地想起当年这个女人舍弃锦衣玉食,跟着自己住在西郊别庄里甘守清贫。那段时日虽然平淡,其实是这辈子难得的清静日子。
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变了,也许是别的女人给了她威胁,也许是外面的闲言碎语太多。反正这个女人的说话做事带了试探,一次一次的触及底线,最后耗光了他所有的耐性,让本就相敬如宾的夫妻渐渐形同陌路。
俞王妃略歪了歪头,神情似乎带来一点小女孩儿的雀跃,拉着端王的手笑道:“我做人真是失败,这满府上下竟然没有几个人记得我的好,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两个孩子……
端王听这话越发不祥,想出言斥责几句,却忽然发觉喉咙堵成一团。
俞王妃神情温柔恬淡,像是在与人叙说家常,“大郡主性子清高方正,让我教得再迂腐不过。这样的孩子到了北元,只怕不到一年就被别人啃得连渣都不剩。我也不求多好,你日后给她在京里选一个合适的寒门就行了!”
端王猛地抬起头来,这竟是在安排身后事吗?他起身欲走,袖子却被女人轻轻压住,一时间竟然重逾千斤。
俞王妃脸上不知何时浮起灰败,神情间的恬淡也渐变得凄靡。
“诩哥禀性忠厚,若没有一个厉害的外家支撑,日后也只有被别人生生欺负死的份儿。你想个由头去了他的世子之位,让这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就好……”
端王勃然大怒,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才勉强按捺住怒意,“你好生将养身子就是了,两个孩子的前程自有我来安排!”
俞王妃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死死掐住丈夫的手背,气喘吁吁地嘱咐道:“我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肺腑之言,若有半点虚假天打雷劈。我若是亡后,你就把诩哥送到巾帽胡同顾家寄养。他们两口子都是品行端正之人,诩哥被他们教导也不算辱没。”
端王荒唐之余又感到啼笑皆非,但看她费尽气力的样子,终于决定不跟她计较,“说的什么胡话?诩哥儿是王府世子,怎么能跑到臣子的府里住着?”
俞王妃却强撑着身子认真道:“让顾衡当诩哥的启蒙师傅,弟子到师傅的家里长住总没有人说三道四了。那孩子让我带的跟小姑娘一样,遇事优柔胆怯。重阳节那天,顾家的老祖母亲自教他爬树认庄稼,回来后一直念念不忘。”
诩哥念念不忘的还有顾姨做的牛肉馅饼,顾叔给孩子们亲手扎的纸风筝,顾小囡采的野花,甚至还有顾家文哥儿嘎嘎的笑声……
端王难得心存愧疚,“这些日子我是忙了点,没有抽时间出来陪诩哥。等你身子大好了,我带你们娘仨到山上去泡温泉。”
俞王妃低笑了一声,无限眷恋的抚平端王衣袖上的一条细褶,“你是做大事的人,不要把心思放在这些儿女情长上。这些年我虽然有些怨有些恨,但却从来没有后悔嫁给你……”
端王握着女人的手心,突然发现这双手干涩无力,手背上紧崩着青色筋脉,早已不复记忆当中的丰盈晳白。正楞神的时候,那手已经悄无声息地垂落在身侧。
他不可置信的抬起眼,半滴泪水正从女人的眼睫处坠下来。
屋子里里外外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泣声,太医跪在地上又请了一回脉,满脸沮丧地再次摇了摇头。不一会儿就有人在俞王妃的头顶上盖了一块白色的丧帕,丫头婆子们压抑的哭声立刻震天。
端王仿佛置身事外一般看着众人忙而有序的安排着俞王妃的后事,良久才忽然清醒过来,随手抓过一个人暗哑问道:“怎么突然……怎么突然就病重成这样?”
他觉得自己很大声,其实是声音小得如同蚊蚋!
郑嬷嬷眼中带了一丝怨恨,却立刻垂下眼帘恭顺道:“娘娘的病由来已久,她学着别人不嫉妒不眼红。奈何高估了自己的心性,自家酿的苦酒只能自己喝。再者……大郡主的婚事像石头一样压在她身上,没有哪个当娘的舍得眼睁睁让自己的孩儿去死。”
端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勉强辩解道:“宫中还未下明旨,这件事还没有最后定论……”
郑嬷嬷面上再也忍不住愤恨。
“娘娘曾说,王爷没有大力反对就意味着准备答应。这些皇室的贵女看着高人一等,其实比平常百姓还不如。嫁到北元的淑慎公主死时还那么年轻,听闻音讯那日宫中的田昭仪一晚上就白了头发,最后圣人只赐了二十匹上好锦缎……”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传出去能得个全尸就是好的,但郑嬷嬷却昂着头慨然不惧。
这几年端王渐得皇帝倚重,隔三差五地被派遣一些或轻或重的差事。也许端王潜意识里极为珍惜这份来自不易的父子平和,每一件差事都尽心竭力的完成。所以听到皇帝有意将大郡主和亲北元后,他第一个反应是默然允许……
端王满脸羞惭,原本性情刚愎的人竟然被一个奴才拿话挤兑得无言以对。
郑嬷嬷拼命压抑胸口的哀毁,话一出口就挣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这么大的胆子敢当面斥责一位一品亲王?正准备找由子退出去的时候,侍女珍儿悄悄过来禀了一件事,吭哧说画案旁边的花觚有些不得劲儿。
府里有新丧,按照规矩必须在人落气一个时辰内把有窟窿眼的东西全部搬出去另外放置,就有人发现那只人高的花觚死沉,搭着凳子一看里面竟然装满了黑褐色的药水,这么大的分量也不知放置了多久?
郑嬷嬷一看就明白了,也不顾有人在场以头抢地大声嚎哭,“……娘娘哪里是病重,分明是为了大郡主自绝于世。可怜那孩子只剩一个亲娘殚精竭虑为她筹谋打算,到头来还是殒了一条命。我日日在旁边伺候,竟没看出娘娘早就存了死志……”
端王木然看着老妇哭天哭地,只觉满目凄凉无措。慢悠悠的走了几步,掀开沉香地织松鼠葡萄纹门帘儿时却蓦地喷出一口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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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夫妻老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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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一章 托孤
顾衡回到巾帽胡同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喝干了大半盅茶, 才抹着嘴巴苦笑道:“那边乱成了一锅粥, 王妃殁了王爷也病了, 我回来换身衣服还要赶紧过去盯着!”
顾瑛帮他拧了一把热毛巾,迟疑问道:“韩冬回来报信儿时说的不清不楚,俞王妃……真的是自绝?”
顾衡把热毛巾蒙在脸上,靠在椅背上缓缓透气。
“难怪别人说为母则刚, 眼看着宫中已经明旨下来, 让府里的大郡主到北元和亲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结果生生落了空。自绝不自绝的谁又说的清楚, 反正接下来大郡主要守三年热孝, 北元的四王子可等不了这么久。”
顾瑛红了眼睛, 默默把毛巾搭在洗脸架上,半晌没有言语。
良久才叹了一口气, “重阳节的时候我们在橝柘寺见过一面, 那时候我就觉得她的脸色差得很。只是这些贵人素来最爱面子, 她不说我也装作不知道。没想到最后为了孩子,她连命都不要了。”
顾衡也有些唏嘘,“听说那位范庶妃过去哭丧,刚刚走到门口就被端王踹了个脚朝天。说要不是她整日粥粥胡乱编排, 王妃即便重病也不会去的这么快……”
桌上的红泥炉燃着淡蓝色的火苗, 瓦罐里冒着白腾腾的热气。
顾瑛起身倒水冲了一盏浓香的西湖藕羹, 双手递了过来, “这时候说再多的话做再多的事都是多余, 俞王妃双眼一闭又看不到了。往日我不太喜欢她,觉得她和那些贵妇一样娇柔造作,现在看来……她不过是奢望太过!”
期望越深,失望越大。
顾衡抬头看着面前的人,修眉浓鬓杏眼桃腮,即便是为别人愤愤不平也难掩妍丽之色。他尤记得那年河南道之行被如狼似虎的三千营士兵逼入墙角,也许瞬息之间就是死亡。那时他想,我还没有活够——瑛姑——还有瑛姑等着他回去。
顾衡挽着女郎的手,把人半抱在怀里缓缓道:“俞王妃把半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端王身上,随他喜而喜随他忧而忧,那几年西郊别庄的日子才那么其乐融融。可端王心中有更大的报负时,俞王妃的所思所想就不重要了,她最难过的……也许正是这一点。”
这便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情爱只是男人的一小部分,却是大多数女人的支撑。顾瑛咬着牙抬头,“有朝一日哥哥……也会抛下我吗?”
顾衡失笑,抬头却看见顾瑛小心翼翼的脸色,不免在心中长叹。
“傻丫头,我平生最大的报负就是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在官场上费力经营也是想更好护住咱家,不叫你和孩子受委屈。端王往年好容易才收敛暴戾脾性变得淡泊无争。可被有心人一怂恿,他的心可不止于此了……”
同样是帝王之子,又有几个真正甘于人下?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顾衡看着红泥炉上的蒸腾热气,回想在那场大梦当中的自己,何尝不是野心勃勃想干一番大事业。奈何厚不下脸皮硬不下心肠,割舍不掉所谓的亲情血脉,结果几次三番的被小人暗地愚弄,到最后反而失去至珍至重的东西。
端王,已经不是三年前在洛阳府只知嫉恶如仇的端王了,如今也学会向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妥协。譬如大郡主的婚事,他就没有下死力反对。这样本没有错,奈何事事不能尽如人意,得到一些就注定要失去一些……
停灵三天后,端王府的管事开始派人向各府报丧,公开的理由是恶疾突发。顾瑛换了一身素白带了厚厚的奠仪给俞王妃的灵位上了香,大郡主带着五岁的小世子跪在一旁恭谨回了礼。
大厅的几扇槅窗微敞,铜盆里雪白的纸钱被暗红色的火苗舔着,还来不及展开便轰的一声燃了起来。卷曲的纸角燃烬后成了厚厚的灰堆,被风一吹就垮了下来四散到各处。
没了娘的孩子最可怜,荏苒的小姑娘紧抿嘴唇强撑着,年纪尚幼的世子眼里也透着无助惊慌,顾瑛顿时忍不住跟着落下泪来。谢礼后,双眼红肿的郑嬷嬷亲自过来把人引到一旁僻静的厢房,二话不说当头就跪在地上。
正在擦眼角泪水的顾瑛唬了一跳,忙不迭的要把人扶起来。郑嬷嬷却固执的行完礼,这才慢慢道出来意。
听到俞王妃过世前想把小世子寄养在顾家,顾瑛顿时一阵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推辞道:“那是金尊玉贵的皇家子嗣,怎么能养在我们家?再说这府里还有侧妃庶妃,再不济还有小世子的外家……”
她嘴里没有说出口的是,端王看起来清心寡欲,但是王府正妃的位置不知有多少人暗地垂涎?说不得一年半载之后,这府里就要迎来新的女主人。到时候教养府中未成年子嗣的职责,就是新王妃任内的事了!
面相苍老许多的郑嬷嬷一阵错牙。
“夫人也不是不知道,如今府里没了王妃,那些……女人面上号哭其实个个高兴的好像要跳舞。要是把小世子养在她们屋里,还不定要受多少磋磨。再者宫中圣人不许宗室子弟与外家亲近,为的就是以防外戚作乱。“
不等顾瑛说话又急道:“我家王爷伤心太过,根本就没有精力照料世子。还望夫人千万同意,这件事王爷和顾大人都已经应允了。”
意思就是府里的女人不能放心,新王妃还没影儿,世子的外家不合规矩,端王又腾不出手来,所以这件差事只能先让她接着!
若不是场合不对,顾瑛简直要扶额长叹。心想宫中圣人不许宗室子弟与外家亲近,难道就允许宗室子弟与臣子亲近吗?
她还在想着用什么理由推掉这个烫手山芋,一身麻衣重孝的大郡主抽空寻了过来,盈盈一礼道:“还望夫人援手,我娘在世的时候曾赞过夫人骨子里有侠气。本来抚育弟弟是我的责任,可是我准备到显应寺长居。那地方贫瘠艰苦,带着弟弟实在不方便。”
这姑娘长得显小,身材清瘦一张小脸不过巴掌大。熬了几晚上眼皮下头已经有抹也抹不去的青色,远远看着连风都能吹倒。
顾瑛彻底惊住了,她是晓得其间缘由的,轻声劝慰道:“俞娘娘若是知道你如此自苦,在地下也不会心安。其实世子能到我家小住,是我顾家的荣幸,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大郡主微微笑了一下,眼睛里泛出一丝光亮的神采,然而嘴角的笑意还未形成就收敛了回去。
她虽然刚刚及笄,但新逢母丧仿佛一夜之间就成熟许多,过得半晌才细声道:“父王下了令不准府里的人议论这件事,但我心里自有打算。还请夫人放心,我这条命是我阿娘拿命换来的,无论怎样我都会珍惜。”
少女微微欠身,也不等回应纤瘦的身影就慢慢远去。
郑嬷嬷抹了眼泪,“顾家上上下下都是极好相处的人,世子到夫人跟前我自然放心。听说显应寺清苦的很,我准备陪大郡主过去住一段时日。如今我也算看透了,没了命什么都是一场空,就由着这府里的女人斗来斗去吧!”
这位老妇对俞王妃极为忠心,若不是为了俞王妃留下了这对儿女,只怕以身相殉的心思都有。
其实顾瑛心里也明白,因为从前的事他们夫妻俩可以说是端王最信任的人。王妃没了,王府里里外外不知有多少人生了别样心思。大郡主性子清高,只怕应付不了这些牛鬼蛇神,在内宅里又怎么护得住唯一的同胞幼弟?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又是俞王妃的遗命,顾瑛怎么好意思再拒绝。再说若真的撒手不管,看在这对姐弟如此凄苦的份上也忍不下这个心。心里却把丈夫埋怨了好几句,心想他先前回去怎么也不先吱个声?
顾瑛叹了一口气,正准备陪着郑嬷嬷准备回后宅收拾世子的衣物,迎面过来一个素衣妇人。一身雪白反衬得她腰身如素,盈盈一礼后凝视过来,“难为王妃娘娘如此信重夫人,竟把世子全权托付于你,只希望夫人千万不要辜负王妃娘娘的期望才好!”
来人正是王府侧妃李氏。
顾瑛望着这位昔日的故人,不动声色地淡淡道:“王妃娘娘仙去前既然托付于我,那我自然会尽心竭力。只是有些人往日我对她同样信任有加,那人却当不起这份信任呢!”
李侧妃微微一笑并未多语,带着侍女们迤逦而去。
郑嬷嬷惊疑不定望过来一眼,顾瑛知道她想问什么,就浅浅解释了一句,“这位娘娘其实我从前就认识,但后来我们就再无来往。当年她遇见一回极大的祸事是我出手相帮,没想到后来再见面时她却绝口不提,那是一件对我极重要的东西……”
郑嬷嬷放下心来,以为那件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钗簪之类的首饰,不由连连点头叹人心不古。
“不光是你连王妃娘娘都看走了眼,这位侧妃娘娘真的不简单。我之所以这么快想把小世子送到你家去,除了因为三七过后大郡主要去显应寺常住之外,还因为李侧妃在王爷面前提出想要抚养小世子……”
秋天早已过完,冬季特有的干涩寒意顺着树梢渐渐呜咽袭来,一点儿温度都没有的日头高高悬挂在天边。顾瑛仰着脸看着远处极淡的山脉,心想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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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毛毛虫,今天搬了一天的东西,手差点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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