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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河调整了坐姿,解开衬衣最上方的一颗纽扣,随手将领带甩过肩。
我们坐在最前排,放眼望去,层次鲜明的黑暗在眼前铺展开。小火车向轨道上方缓慢攀行,爬至最高点,短暂停留。
安河碰碰我的胳膊,示意我睁开眼睛往前看—远处的冷山,近处的万家灯火,臆想中的危机四伏,黑暗与霓虹勾勒出这座城市模糊而好看的轮廓。
我正流连着此番美景,哪知车身陡然一落,紧接着朝坡下俯冲。
剧烈的失重感裹挟着我,一帧又一帧的黑夜自耳边呼啸而过,我开口,想要尖叫,却被巨大的气流与恐惧胁迫,半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响……
一直到游戏结束,巨大的欢乐与膨胀的恐惧统统偃旗息鼓,我们并肩从游乐场晃出来,我要往南走,准备伸手打车,安河说他正好顺路,可以载我一程。
这便是我与安河的开始,他满脸倦意,却依旧冲我笑得温柔:“来巴黎,这里有摩天轮和塞纳河。”
其实很早之前,早在初次相见,当我站在Allen的对面,抬眼看向一旁的安河的时候,我便知道,我跟Allen之间的友谊,就要行至穷途末路。
那之后的第三个周末,我拖着单薄的行李降落戴高乐机场。安河来接我,阳光在他的衬衫上留下好看的光斑,明媚满身,简直就是人间凶器。
就这样,我在暧昧不明的光景里,在距离铁塔不远的公寓安顿了下来。
最初,他分给我一个茶杯、一副刀叉、一层抽屉、一层冰箱,后来,我得到了半张沙发、半间卧房、半间浴室、半间厨房……最后,他甚至将唯一一把连着信箱的备用钥匙交给了我。
在这样循序渐进的暧昧里,不知不觉间,安河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他带我去买雨靴跟衬衫,我们就那样旁若无人地行走在声色犬马的香榭丽舍大道上,我轻轻挽住他的手臂,与他分享同一杯咖啡或同一支甜筒,如真正的恋人一般。
而从来到巴黎那天起,Allen这个名字就再也没在我们之间出现过。令我欲言又止的,是愧疚跟恐惧;而令他三缄其口的,兴许是短暂的遗忘,或是骨子里的贪玩与风流。
直到有一天,我支支吾吾问起Allen的时候,安河满脸郑重地跟我说,早在Allen回国不久,他们就已经和平分手。
当我满脸讶然地仰起头,试图诉说自己的惊奇的时候,他垂头,吻了我。
我对这世界的态度是不懂装懂,明明单纯却假装世故。偶尔咬牙切齿,偶尔怒目而视。而安河恰恰与我相反,他明明看清了世事的真相,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持以笑容面对整个世界。
于是,我们彼此吸引,如同两个陌生而独立的个体,随波逐流,却偏偏撞在了一起。
那段时光,无疑是我在巴黎最最快乐的时光。我与他,头顶塞纳河南岸的阳光,坐在窗台上举杯相邀,远眺铁塔。
我们像恋人那样生活,然而谁都没有开口提起过爱上谁。我想要为他倾尽少女心,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一颗糖果,想象着吃完后他便会爱上我。
这期间,我的确收到了Allen打来的几通电话,却犹豫再三通通挂掉。后来一次,我决定拨回去,而在此之前,我无比认真地准备了一番凛冽言辞,它们至少听上去能够令我显得理直气壮不少。
我反反复复练习,甚至强调了字里行间的气息,然而就在电话接通的那一刻,突如其来的愧疚使我败下阵来。
Allen说她回到布拉格,却发现我不在家。慌乱之中,我借口说自己在斯特拉斯堡。
Allen仿佛听出了些许端倪,一再追问,我不得不瞒天过海,欺骗她说自己来这里拜访一位刚刚出国工作的朋友。
在我以假乱真的描述之下,她似乎是相信了,叮咛几句便挂了电话。
没错,我对Allen说了谎。我无法对她坦诚,更无法对自己坦诚。我像是接过一根接力棒那般接手了朋友的爱情,我为此欢呼雀跃,却无法与她分享。
四月末的一天,安河送了我一辆崭新的城市自行车,荷兰款,清新的薄荷绿色。我兴致勃勃地将它推出门,二话没说便从公寓一口气骑到了塞纳河畔。一路上赶尽风尘,快乐地就要飞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给它装饰上车轮星星跟鲜花,陷入了满街溜达的好时光。那时候,我认定了自己是位劈风斩月的女骑士,而这辆自行车,便是安河送给我的高头大马。
白天,他去公司上班,我在卢浮宫附近的咖啡馆完成一天的写作,骑着漂亮的自行车在小巷中自由穿梭。
晚上回到家,我们拉开啤酒或香槟,将零食、小菜一一端上桌,打开电视,将生涩的法语新闻当作戏剧来听,声声入耳,仿佛海誓山盟,简直从头幸福到脚。
有时候,安河会带我去家后的花园散步,或者倒在沙发上翻看一本天文学的书。我呢,则躺在他为我编织的梦幻里,享受着爱情中的一花一雨、一尘一木。我们用马克杯干掉红酒和香槟,也曾在晚饭过后碗都来不及洗,火急火燎地夺门而出,只为追赶一场盛大的日落。
因此,在二十五岁这一年,我的梦是粉色的,理想是粉色的,爱情是粉色的,生活也是粉色的。我固执地以为,这世界的纷纷扰扰与我无关,巴黎本该是没有忧伤的。窗外的波涛汹涌与我无关,我只需要安河,需要与他在风平浪静之中携手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