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93
一阵微风拂过, 院子里的银杏树哗哗作响。
空旷的院子里一应家具俱无, 大约是能卖的都卖尽了。
罗山哭得不能自已,手指缝里不断涌出泪水。
罗山媳妇背过身去, 全身不停地抖动, 几乎站立不住。
一旁已经上锅烧水的张次公跟辛元也摇头叹息不已。
苏碧曦将罗山媳妇扶住坐了,轻轻给她按摩穴位,不断用内力轻揉她的腹部,舒缓情绪, “阿嫂,你有身子, 不好大悲大喜。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着孩子。”
即便是康健的妇人怀着孩子, 都不能情绪波动太过剧烈, 何况是罗山媳妇这样胎相本就不稳的。
他们身上并没有带什么药材,行李包袱都在钦使队伍里。
一旦罗山媳妇有个万一, 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应对。
罗山媳妇极力让自己平复情绪,罗山也意识到自己影响到了媳妇,忙抹了一把脸,过来安抚, “都是我不好,我乱说话,没事了, 有我了…….”
罗山媳妇被罗山拥在怀里, 深深吸了几口气, 好不容易才哭泣,只眼泪还在不停流着。
罗山脸色发青地看向苏碧曦,苏碧曦轻轻摇头,“阿嫂心情平复下来了,现下还无事。”
只不过现在无事,绝不代表以后就无事。
罗山媳妇这个样子,除非跟郑谷一样吃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灵丹妙药,否则是绝无可能安生到生产的。
即便人参肉桂地养着,也未必能挺过生产这一关。
妇人在这时候生产,就如同入鬼门关。
在时下,难产而亡的概率高得吓人,健壮的妇人都未必能熬得过去。
罗山媳妇想要安安稳稳生下这个孩子,以罗山现时的处境,是绝无可能的。
苏碧曦并不是什么乱发好心的善人。
要把罗山媳妇养好,所花费的人参药材,所需要的钱财人力,她可以拿去医治更多的人。
黄河改道之后,遍地哀嚎。
有数不清的人让他们去发这份善心。
她身边是有好大夫,但是她绝不会凭空带上不知根底的人。
她要做的事太过重要,任何一点意外都能让这些事情发生意外。
带上一个孕妇,势必要留下人手照顾,还要有专门一个大夫看顾。
她尽管怜悯罗山一家的遭遇,但是他们必须拿出足够的筹码,才能从她这里换来他们想要的东西。
她跟刘彻手上所有的东西都得来不易。
黄河改道之后,黄河从源头开始,上游,中下游的治河,安民,时刻不停歇的与匈奴的备战,各地的阡陌交通,还有数不清的大小灾难,还未真正平定的百越滇地,北边的朝鲜。
手上的财帛流水一样地出去,未来还有数不清的花钱的地方。
与其将这些人参肉桂用在未必能活下来的罗山媳妇身上,不如拿去存着救治日后在战场上的将士。
天下没有白来的恩惠,这个道理苏碧曦懂,相信罗山也是懂的。
罗山将媳妇送回房里休息,便回来朝着苏碧曦三人道,“在下内子之事,我也心里有数。女郎大才,还请随在下去看看犬子,看…….是否还有法子………”
他说不下去,便扭头就走,带着苏碧曦几人来到了后院的一个房门窗户紧锁的屋子前。
苏碧曦跟辛元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丝疑惑。
要是到何种境况,这种住着几岁孩子的地方,才能把门窗都锁死,一点阳光都透不进去。
除非,这个孩子竟然害怕阳光。
罗山心绪慌乱,也没顾得上交待什么,就拿钥匙把门锁给开了,径自走了进去,“阿鸿,阿鸿,有人来看我们阿鸿了,阿鸿出来好不好?”
透过阳光朝门内望去,一个宽敞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榻,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也没有瞧见人。
房间里可以藏人的,只有床底。
罗山翻开床单,果然看见自己儿子躲在床底下,身子蜷缩成一团,不停喃喃自语,“恶鬼退散,恶鬼尽去,万里狂风吹塞鬼眼,万里黑风障断鬼路……..”
五六岁的男童把自己藏在最深的角落里,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无神地看着地面,双手环抱自己,瑟瑟发抖着。
罗山看了眼眶一红,爬进床底下,想把男童抱出来。
谁知男童不知怎么了,尖叫一声,忽地从另外一侧爬了出来,冲着房门就要跑出去。
张次公跟辛元就守在房门前,哪里能让他跑了,张次公一只手就把男童给揪住,“小兄弟,别怕,俺们不是恶人,是来给你治病的。”
男童一直不断挣扎,口中念道,“五瘟瘟疫,收付七星。东斗录鬼,一付天庭。西斗收魂,知汝姓名………”
苏碧曦恍然,脸上神色莫名地看着被张次公捉住的孩子。
这么复杂拗口的《太上三洞神咒》,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一个字未曾念错。
方才罗山媳妇说过,大儿子不过六岁。即便是五岁开蒙,竟然就能听那些巫婆巫女念了,便一字不差地记下来。
罗山媳妇本身能够识文断字,但是绝无可能教孩子这些咒语之类的东西。
这个孩子是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依靠极其过人的天赋,把这些咒语给记了下来。
这样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天赋已经卓绝到可怕的孩子,在此时的人看来,不啻于一个鬼怪。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承认别人比自己强,尤其是这个人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这个孩子聪明得让人害怕。
这样聪明得过分的孩子,必然就是一个妖怪恶鬼。
就是这样的妖怪恶鬼招来了黄河泛滥,定然要驱邪,将恶鬼赶走。
亲眼看见这样聪明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疯子,只怕很多人心中都是在暗笑的。
这样愚昧而偏执,狭隘而恶毒的心思,从未停止过在这片大地上出现。
在不见天日的小屋子里,阿鸿日夜听别人说这些咒语,说自己身上有恶鬼。
当他失了神智以后,一个人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时时刻刻念着这些咒语。
他不认得自己阿翁阿母,不认得任何人,连阳光都见不得,只记得这些咒语。
他可能以为自己真得被恶鬼上身,才被带离了阿母身边,关在不见天光的屋子里,只有这些咒语才能将他身上恶鬼赶走,将他救出去。
罗山连忙把孩子从张次公手上接过,紧紧抱住孩子,摸着孩子的头,“没事了,没事了,不用再念了。阿翁回来了,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阿鸿了,再也没有人……..”
罗山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勉力安抚怀中不停颤抖落泪的儿子。
阿鸿因为长期不见阳光,脸上苍白得跟雪一样,一双大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眼中布满血丝,眼底青黑一片,显然片刻不能安眠。
这么小的孩子,再这样下去,恐怕必会夭折。
阿鸿已经被毁了。
摧毁一个人的心理太简单了。
苏碧曦经历过的一个轮回里,一个语言学教授想知道预言能力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就在孤儿院里做了一个实验。
她选了十二名正常的孤儿,将他们分成了两组,其中一组,每天都跟他们说,你有预言交流障碍。
于是,这六名正常的孤儿,真得产生了预言障碍,健全的人格也变成了焦虑,自备,内向,恐惧。
他们的一生都被毁了。
阿鸿即便是如何一个过目不忘的天才,被日日夜夜困在一个小屋子里驱邪念咒,也是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太容易被摧毁心理防线,被彻底毁掉。
可悲的是,摧毁一个人的心理如此容易,重塑一个人的心理,难于登天。
苏碧曦在来之前,本以为罗山所求之病症不过困难一些,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棘手的心理疾病。
就算再过去两千年后,这样的心理疾病治愈希望也极其渺茫。
要想医治好阿鸿,势必要立时开始心理干预治疗。
阿鸿毕竟还小,有足够长的时间,足够多的机会。
但是这些都需要苏碧曦亲力亲为。
苏碧曦静默了半晌,伸手点住阿鸿的昏睡穴。
阿鸿的啼哭挣扎立时便停了下来,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罗山擦干眼泪,将儿子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见苏碧曦打开了门窗,连忙阻止,“阿鸿见不得阳光。”
“他必须要接触阳光。房中通风,对人有好处”苏碧曦神色沉重,漆黑的眸子里洇着不见底的浓墨,语气中有种莫名的苍凉,“世上但凡有一人可能救得了阿鸿,便只有我。罗郎君,你家娘子跟小郎,其情可悯。但是要换取他们的命,你必须有这个筹码。”
如果开始医治阿鸿,苏碧曦要付出的精力跟人力难以想象,还必须把阿鸿带在身边。
除了她,没有人知晓如何实行心理干预治疗。
甚至于,她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够真得治好阿鸿。
人的心理太复杂了,大脑结构更是几千年后都从未真正彻底了解过。
她同情阿鸿,但是对比起黄河一旦再次泛滥可能死的数以万计的人,阿鸿就显得微不足道。
她现在忙得连用膳的功夫都没有,燕王在一旁虎视眈眈,治河尚未开始,灾后复垦丈地,刘彻在长安也不安稳。
汲黯已经先行去了燕国说服燕王,但是燕王并未同意。
燕王刘定国是田蚡的岳父,自然是跟田蚡站在同一立场。
诸侯王哪个能跟刘彻是真正的一条心,才是真得蠢了。
七国之乱之后,但凡诸侯王不蠢,都知道再次削藩乃是必定之事。
燕王本就是强藩,如今仗着王氏田氏,哪里能够向汲黯低头。
他们来到这里已经探明,东武城是没有瘟疫的。
前去探问百姓,不过是因为这里本就是燕国治下,希望能够打听些消息,在燕王身上寻些出路。
他们此前在东武城县令跟巫婆一众人身上盯了两日,没有任何超出预计的事情。
若是今日再无进展,就不得不考虑拿了人,重刑训问了。
可是即便他们得了能够让燕王抄家灭族的证据,现下也不能直接跟燕王动武。
如今的汉室,没有实力同时应对匈奴跟诸侯王。
如果跟诸侯王动武,匈奴趁虚而入,刘彻陷入两面夹击之困境,只怕比刘邦当年被困白马还要惨烈。
刘邦当年大封刘姓子孙为王,仿效的是西周的诸侯王制度,给刘彻如今带来了滔天的祸患。
燕王掌管了燕国的军队,赋税,人口,土地等等一切事宜。
在燕王治下修建泄洪渠,没有燕王点头,人力如何筹措,工匠如何招揽,如何安抚百姓,如何规划河道,都是莫大的问题。
燕王宫中禁卫军便有几千之数,有田蚡提醒,肯定有无数高手贴身护着燕王。
苏碧曦还没有猖狂到可以将这几千人跟高手视为无物的地步。
“某既然敢请几位来,手里必定有一些东西”罗山坐到了庭院里,“比如,东武城乃至清河郡之巫事,皆由燕王指使。某手中,握有实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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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梅西又要上场了,艾玛我真是胆战心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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