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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有人感慨:“姑娘家全是这么可怕的吗?郑夫子平常看起来文雅清高,没想到与未婚夫置起气来,竟会变成吞金兽!”
    一位叫常志高的少年道:“倒也不能这么一棍子打死,肯定不会每个姑娘都这样啊。只是郑夫子出身寒微,虽多年苦读有了深厚的学养,但终究眼浅了些。发那么大一场气,闹得满城风雨,最后却被小小一颗夜明珠就哄好,平白给人看笑话。”
    另一个叫韦麟的少年突兀笑道:“若换成云大小姐那样的,未婚夫将她惹生气,送一颗拇指大的夜明珠就想求和?她怕是反手就能丢出十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再送一个‘滚’字!”
    哄堂大笑中,薛如怀嘲他:“韦麟你瞎思量什么呢?云大小姐根本不会看上你,你便是想哄也排不上号。”
    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纪,正是对男女之间的事最懵懂好奇时。
    韦麟莫名其妙将话拐到彼时并不在场的云知意身上,聪明点的少年郎们或多或少都能察觉出点异样。
    被大家的怪笑惹得恼羞成怒,韦麟索性破罐子破摔,与薛如怀较起劲来。
    “你是凭什么笃定她看不上我?她母亲当年不就选择了自出云氏,嫁给寒门出身的言珝大人?我家比言大人家总强些吧?”
    两人的看法各有拥趸,少年人们就这么开始了嘴仗混战。
    有人怕当真吵起来,便出声做和事佬,中肯指出“云知意虽不喜与人扎堆亲近,但好歹是一视同仁的,并不曾以门户高低论人”。
    韦麟被这话安慰得竟真有点心热膨胀,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对大家道:“这么一说,指不定云知意还真能看上我呢。或许……我可以试试?”
    话音未落,原本在旁沉默翻看书本的霍奉卿突然加入战局:“别人活一世,无非就耗费些米粮布帛。云知意却是要食金饮玉的,寻常人家可养不起。”
    云知意出去散步回来,走到讲堂门口就正好听到这一句。她向来不爱扎堆,当下便在门口驻足未动。
    接着就听韦麟小声与霍奉卿犟嘴:“云知意平日的用度瞧着虽比大家都金贵些,但以她的家门出身来说,并不算十分靡费。”
    霍奉卿不太耐烦地冷声脱口:“云知意人不坏,但性情古怪,狂妄固执又好强,绝非良配。”
    这云知意就真的忍无可忍了,自是冲进去与他争执起来。
    ——
    青梅竹马这种关系,注定两人有许多经历是共同的。
    可是,天底下有无数的青梅竹马,又有多少人能认真记全与对方相关的所有过往呢?
    就连云知意自己,许多事都只记得个七零八碎。
    偏生霍奉卿记忆惊人,五年前的事都还历历在目,巨细靡遗。
    十三四岁的半大年纪里,忽而觉得自己是大人,忽而又觉得自己还小,有时心思别扭古怪,言行人嫌狗憎,倒也不是稀奇事。
    那年的霍奉卿并不知自己为何突然烦躁隐怒,反正就是听不得同窗话里话外对云知意有所企图。
    一时捋不清自己心中野望,心烦意乱之下,就只想着要将同窗少年郎那份蠢蠢欲动的念头给一把掐灭。情急中没个章法,那句混账话便脱口而出了。
    霍奉卿闷闷吐出一口长气,再次懊恼低喃:“千金难买早知道。”
    在事隔五年后,云知意总算知道了当初那场恩怨的完整前情。她忍俊不禁道:“要不是我大度,你早不知被扒皮抽筋多少回了。”
    霍奉卿并不提她当初对自己也没少口出恶言,纵容地顺着她:“没错,你从小就大度。”
    “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反讽!”她嗔笑瞪着眼前人。
    须臾后,才又眉眼含笑地软声控诉:“你知道我那时多气吗?出去透个风回来就逮到你在背后说我坏话,简直丧心病狂!我都气懵了。最可恶的是你那避之唯恐不及的语气,我现在都记得。”
    她捶了霍奉卿一拳,转头又去架子上选给蔺老爷子的礼物。
    说起那桩鲁莽幼稚的年少旧事,霍奉卿有些惭愧,却又忍不住在她背后低低闷笑。
    “你说话时激动得猛挥手,不小心掀翻了我的砚台,将我还没来得及交给夫子的功课泼了个漆黑。”
    “那是你活该,我没拿砚台砸破你脑袋就不错了!”云知意回头,含笑嗔他,“你还有脸笑?背后说人坏话却被正主抓个现行,正常人难道不是会羞耻慌乱吗?”
    “我当时是很羞耻慌乱啊。”霍奉卿讪笑着摸摸鼻子。
    正是因为羞耻慌乱,少年霍奉卿后来才没敢再提“绝非良配”的混账话,只是硬着头皮扯前一桩来避重就轻——
    说你食金饮玉不对吗?若有人与你吵架,十斛夜明珠都哄不好你。
    两家毕竟多年邻居,霍奉卿很清楚,云知意就连夜读照明用的都是千金难买的硕大火齐珠,拇指大点的小夜明珠只配给她当弹珠玩,能用来求和才怪了。
    那段日子,外间许多人都在指责郑夫子见钱眼开、没有读书人的风骨。
    虽云知意并不觉得郑夫子有错,但郑夫子被迫离开庠学后,她多少有点明白什么叫“人言可畏”。
    当下以为霍奉卿在讽刺她奢靡,便忍不住委屈起急。毕竟她自到了原州,比起小时在京中云府,已经算是俭省。
    所以她说:我没要谁拿金玉珍宝哄!若是我真正喜爱重视的人惹了我生气,只要诚心认错,哪怕抓一袋萤火虫做歉礼,我都会和好!
    云知意想起这一幕,望着面前摆着各样库藏的架子,好笑地浅声自语:“原来还真是我教的。”
    见她全都想起来了,霍奉卿垂眸偷觑她的发顶,笑得狡黠:“既你昨夜收了我的萤火虫,那就表示我是你真正喜爱重视的人。这确凿无疑了吧?”
    “哪来的确凿无疑?”云知意再度回头睨向他,面有赧然绯色,“我可没拿到你的萤火虫,全被你放飞了。不要自说自话。”
    霍奉卿理直气壮:“我又不瞎。你心里收了,我看得出来。”
    云知意恼羞成怒:“你看得出来了不起啊?看破不说破,懂不懂?”
    “好吧,懂,”霍奉卿抿笑,从善如流地换了话题,“你到底在找什么?”
    云知意这才想起正事:“哦,对了,你知道蔺家老爷子的喜好吗?”
    霍奉卿稍作沉吟:“宝马良驹、古字画。”
    “宝马良驹?这不行,”云知意惊讶地眨了眨眼,“罢了,去书楼挑一挑吧。”
    老爷子都那么大年纪了,若真送他一匹好马,倘使他有个闪失好歹,云知意可担当不起。
    “你要去蔺家老爷子的寿辰?”霍奉卿睇她,眼神意有所指地落在她的唇上,“若你没有帖子,我或许可以考虑带你同去。”
    或许,可以考虑。听听这不是人话的弦外之音,无非就是要拿好处交换的意思。
    云知意不屑地哼笑:“并不稀罕你那没安好心的‘考虑’。早就有人说好要带我去,人家还不计较回报。”
    霍奉卿以为她说的人是她父亲言珝,于是只能遗憾地“哦”了一声,识趣闭嘴。
    ——
    这天的夕阳格外温柔绵长,近酉时都还不肯落山。
    今日两人之间的气氛实在美好,谁都不忍心提半句煞风景的公务。于是沉默并肩,徐缓漫步在库房到书楼的路上。
    一路上身移影动,时而衣袂相拂,时而身影交叠。
    明明没说什么腻死人的甜言蜜语,更没有什么缠绵惹火的亲密举止,可这旖旎的盛夏暮光里,就是弥漫着一种令人脸红心跳的诡异气息。
    两人的眼角余光不经意碰上,又双双心虚而慌张地挪开,各看各的路,各红各的脸。
    这种气氛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古怪而又陌生,由内而外、从身到心都觉着燥,觉着热,觉着酥,觉着软。
    霍奉卿一径望着前路,却悄悄探出手,准确地握住了身畔人的柔荑。云知意身形滞了滞,却没有看他,只是骄骄矜矜抿住唇“哼”了一声,不躲不避。
    霍奉卿仿佛吞下一颗定心丸,当即又得寸进尺,噙笑望着前方,慢慢地将长指扣进了她的指缝。
    掌心贴合,十指交扣。地上那双影子便有了密实的连接,无论怎么走,都不会再分开。
    霍奉卿满意地看着那美好的影子,不太自在地干咳两声,最终什么都没说。
    恍惚间,满心的愉悦里突然飘过一片小小阴翳。
    他想,若不是前年预审考首日那个下午,云知意忽然一反常态地温和示好,主动邀他同车,他们之间的结局,会不会就像他近来时常梦到的那样?
    随着脑中突然浮现出梦境残片,梦中那份撕心裂肺的彻骨悲恸也随之伴生。
    霍奉卿扣住云知意的那手紧了紧,接着重重摇头,试图将那些不愉快的画面与心情全部甩开。那只是个梦罢了。假的。
    “你……突然发什么癫?”云知意扭头觑他,笑眼里盛着点疑惑。
    他迎上她的目光,眨了眨眼,心中那片引发悸痛的阴翳在她明亮的笑眸里渐渐消散。
    很好,云知意还在。活生生,笑吟吟,就在他眼前,就在他掌心。
    或许他将来还是会有做得不够好的地方,会惹她生气恼火,但他一定不再与她置气。
    她喜欢看他温柔驯顺,那他就慢慢学。她忙起来自己的事来总懒得理他,那他就自己见缝插针,乖乖凑到她跟前。
    他会尽快让自己更强大,滴水不漏地将这颗珍贵的小青梅护住,绝不让那个梦成真。
    “当然,你若有些事做得不聪明,我也不能闭眼惯着。”霍奉卿怔忪脱口。
    云知意愈发迷茫:“我什么事就不聪明了?”
    霍奉卿回魂,惊自己竟将心中想的话说出来了。
    这实在有点傻气,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脑中一热,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身在她唇上偷香一记。
    接着就像没事人一般,抬头挺胸直腰,专注地凝望着前方:“没什么。我只是在说,将来。”
    被突袭到满头雾水的云知意重重捏了捏他的手,故意说反话:“谁跟你‘将来’?”
    “你啊,”霍奉卿看着前方一地迤逦金晖,薄唇弯成弧,强调什么似的重复,“你跟我。”
    云知意和霍奉卿,既有吵吵闹闹、剑拔弩张的年少时光,也会有温柔悠远、细水长流的将来。
    不需要什么山盟海誓,就是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
    从书楼里挑出一幅《遂锦四时图》后,云知意总算了却一桩心事。“这可是缙王李恪昭的启蒙恩师姬名扬真迹,蔺家老爷子应该会喜欢吧?”
    “姬名扬先生的真迹?”霍奉卿仔细端详了画上那枚些褪色的古朴印鉴后,幽幽一叹,“云大小姐,你实在是有点……大方。”
    云知意冲他做了个怪相:“你分明是想说我有点败家吧?”
    “没有的事,”他笑得认命极了,“你随意败,我尽力挣。”
    云知意笑着推了推他,小心地收起卷轴:“谁要你挣?我……”
    “唔,不对,也不能‘随意’,还是稍稍克制些为好。不然,我若走上贪渎之路,第一个跳出来查我的人必定是你。”
    霍奉卿打断她,接过卷轴替她装进长木匣里:“历来都是枕边人最难防,我这辈子注定是个奉公守法的清官了。哎。”
    云知意愣了好一会儿:“我怎么觉得你这话仿佛在调戏我?”
    “嗯。‘仿佛’二字可以去掉。”
    按住他一顿捶完,云知意看了看天色,后知后觉道:“霍奉卿,你到底是有多闲?怎么今日又来了?”
    虽两人一谈公务就容易起争执,但两人如今都是官身,到底避免不了这种话题。
    “来找你确认一桩公务上的事,”霍奉卿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不是我要问,是盛敬侑非逼着我来找你确认。你若生气,请务必记到他帐上。”
    “我没那么容易生气,除非你态度恶劣、不说人话,”云知意笑道,“你这嘴怎么时软时硬的?老实承认一句你就是借机来缠着我,我又不会笑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