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弓
常歌将祝如歌葬在了凤凰山上。
他挑了一处好景,坡上有一片杜鹃,倚着一片竹林。想来春时,如歌能坐在斑竹林中,透过烂漫的杜鹃花,一赏高峡平湖之景。
动手之时,他没让祝政碰哪怕一指头,悉数一力完成。
将如歌放进去之后,常歌甚至还有一种错觉:他马上便会坐起身,睁开眼睛,朝着常歌笑一笑,说“我好好的,都是哄将军的”。
如歌醒醒。我们来了你想看的凤凰山。
如歌,你的兵法还未习完,今日的课业还未完。
如歌……
等了又等,如歌依旧静默地躺着,面色苍白。
祝政缓缓搭了常歌的肩,低声说:“入土为安吧。”
常歌拿起了如歌的思归剑,系在自己腰间。他避开祝政,偷着抹了把泪,开始动手。
如歌,来生吃饱穿暖。
如歌,来生幸福安康。
如歌,来生平安喜乐。
如歌……
常歌一点一点盖着如歌,每一捧土都含了他的祝福。如歌的今生太苦太苦,惟愿来生,不再颠沛流离。
他花了许久的时间方才埋葬完毕,不知不觉泪水早已爬满了自己的脸。他已顾不上自己的骄傲、有泪不轻弹的教诲,常歌抱着如歌坟前的那一小片木板,哭得心伤。
常歌似乎从未如此神伤,也从未流过如此之多的泪。他头一次得知,原来痛苦之后,会有窒息钻心之痛,仿佛这痛楚能将他一并带走,随着如歌一道去往来生。
他苦至不能自已之时,有人蹲下,轻轻地搭了他的左肩。
祝政温温的体温自肩传来,抚慰了他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常歌终而静默。他轻轻将木板插在如歌坟前,站起了身。
抹开泪水,模糊的视线重归清晰,祝政静静地立在身边,一直陪着他。
常歌带着些哽咽,低声唤他:“祝政。”
“我在。”
常歌咬了咬下唇,问道:“你说……会是谁要害我如歌。”
祝政不语,轻声辩解:“也许……并非刻意……”
他察觉到常歌愈发神伤,停了话头。
常歌轻叹一声:“祝政,你同庄盈要好。切记委她查此淬花毒一事。我……倘若我来不及为如歌报仇,还请……请您助我完成心愿。”
祝政被他有如遗愿般的一言吓得魂飞,他抓了常歌小臂,急切道:“何出此言,我们一道查,一道为如歌报仇。”
常歌垂下眼帘,轻轻地拨开祝政的手,说:“祝政。我走了。以后,你要护好自己。”
祝政神色动容,问道:“你要去哪里。”
常歌低下了头:“我要……回益州请罪。”
“不可。”
常歌不再理他,回身便要走。祝政一把将他拉住。他急道:“常歌,你勿要冲动。此时回去,凶多吉少。”
常歌一把将他甩开:“劫狱之时,我早已想好。我救了你,已然愧对益州。现下你已安定,我也可放心回去请罪了。”
“你何罪之有?”
常歌皱眉,问道:“私纵囚犯,通敌叛国,这还不算大罪么?”
“既知如此,那便别再回益州了!”
常歌道:“勿再多言。此事我意已决。”
言毕,他转身便打算走。祝政一把拉住常歌手腕,问道:“你怎么如此死脑筋?”
常歌的怒气蹭地上来:“是,我是死脑筋。否则我也不会去救你。若不是救你,我还能在益州,如歌也……”
常歌不愿多说,只冷声说:“你放手。”
“不放。”言毕,祝政还在手上加了力道。
常歌冷笑:“你要在如歌面前折辱我么?”
祝政将他手腕向自己一拉,急道:“如歌在看我才更不会放!如歌是为何撞刀,你忘了么!”
常歌一怔。
祝政趁机自袖袋中摸出了一条束袖带,一把抓了常歌另一只手,三两下将他双手手腕捆住。
常歌被他抓着捆手,左右拧着挣扎,皱眉抗议道:“祝政!你要干嘛?你给我撒开!”
“不撒。”
祝政答着,将他两手手腕捆紧之后,拦腰一抄,将常歌扛了起来。
“你疯了么?”常歌陡然被扛起,大惊失色,双腿双脚不住乱踢,被捆住的双手也不住砸着他的后背。
“现在放了你去益州,我才是疯了。”祝政应道。他不管不顾,毫不在意他的挣扎踢打,扛着常歌便往山下的船只走去。
挣扎中,常歌见着捆住自己的束袖带,只觉得颇为眼熟,好像自己也有一条。
祝政终于将他抗至船上,一把丢在船舱横凳上。
他丝毫不顾常歌的踢打抗议和船工一脸惊愕的神色,回头坚定地说:“开船,去江陵城。”
******
自从强迫常歌上船以来,他一直满面不忿,透窗观景,一语不发。
午间祝政端了些渔家饭菜,他也拒吃。
祝政好言劝道:“好歹吃些。”
常歌皱眉回头瞪了他一眼,晃了晃捆着的双手,问道:“捆着如何吃得?”
祝政低头不语。
常歌现下一肚子气,又死脑筋想着回益州请罪,解是不能解开的。祝政端着碗,试探道:“我喂你。”
“走开。”常歌扫了他一眼,扭过了头。
这与祝政平日里觉得甘之如饴的常歌的嗔怒不同,这是动了真火。常歌紧绷的身子上,皆是抗拒。
祝政心想:常歌现在,就像一张满拉的弓。他小心用着力道,生怕稍有不慎,“啪”地一声,弓弦尽断。
他轻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饿了唤我。”
祝政将饭食送出船舱,复而返回其中,只隔了一些距离坐着,一语不发。他克制着,以免再行逼迫,反而拉断了常歌的弓弦。
常歌见祝政也不吃,想说些什么,这话在他嘴边转了转,复而什么也没说。
******
当日夜晚,未解绑,常歌依旧什么也不吃。祝政亦然。
常歌拒食之后,祝政依旧一脸平静地将饭食送了出去,回舱静静坐着。
常歌刻意坐在窗户旁,正迎着风口。冬日里的寒风呼呼地灌了他一领口,仿佛将他吹得清醒许多。
他将思绪自悲伤愤懑中拉出,开始盘算脱身之法。祝政睿智,普通的装病恐怕难以瞒过他,唯有真的病重,方才能引得他放松警惕,解了常歌。
他这么思索着,便刻意迎着冬日里的寒风,想将冰魂蛊毒勾出。算下来,此毒已有数日未发作,算一算,也该是时候了。
祝政见他一直倚着渔窗,不住吹着冷风,颇有些担忧。江上凉,尤其是下了夜,更显得过于寒冷。他卸了身上的玄色大氅,倒披在常歌身前,护住他的领口心口。
常歌一把将大氅甩开,瞪了他一眼。
祝政默默将甩落在地的大氅捡起,又将其披在常歌的肩上。常歌登时反抗不止,拧着肩膀怒道:“祝政!你不要事事总是强迫于人!”
祝政手上加了力道,按住不住挣扎的常歌,说:“我若强迫于你,你现下还能这般挣扎?”
“你撒开。你这样只会让我愈发恨你。”常歌将右肩一甩,扭头望着窗外。
这一句,捅得祝政神伤。
祝政不语,默默将手离了常歌的肩,停了压制。他缓缓跪坐在地上,望着常歌。
有时候,他觉得常歌是那么的简单易懂,他的心就像树上的水蜜桃,昭然若揭、又甜蜜诱人。
有时候,祝政又看不懂他的心,只觉得陡然离自己好远,一如水中月影,够了够,只惊起一阵冰凉的涟漪。
祝政叹了口气,默默离了他,坐到对侧的渔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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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歌毒发的时候,祝政只觉得——“果然”。
在庄盈的医馆床榻下,触到常歌偏低的体温,他便有这种预感。后来又见常歌忧思焦虑、不思饮食,这份担忧便越来越重。
子夜的时候,祝政靠着渔窗半梦半醒,入夜的寒风吹得他一侧头疼。
只听“咚”地一声,惊得船工在舱外惊道:“何声?可是船舱漏了?”
祝政旋即被惊醒,一眼便望见常歌倒在地上,大氅盖了满头。他应道:“老伯,无事,睡着了撞了头。”
船工无话。
祝政坐至地上,一摸常歌的手,果然又是冰凉。
傍晚,他生怕冰魂蛊毒被寒风勾发,给他披了大氅,常歌性格执拗,偏要坐在渔船窗口吹冷风。
不过此次毒发,摸着倒是还好,不至于如前几次发作那般,浑身寒霜般的冷。
祝政摸了摸腰间的泥陶小瓶,抠出一颗服下。他心下暗想,幸亏常歌之前对狱卒交待,他并未被搜身,腰间的燧焰蛊毒一直都在。
坐了片刻,随着噬骨焚心之痛,祝政感到周身开始缓缓发热。他轻轻抄起了地上的常歌,将他窝在自己怀中。
船舱狭小,常歌再如何结实也是个成年男子,祝政只能横抱,将他侧脸埋入自己颈窝,又抓了大氅,将二人一齐拥了进去,些许能护些温度。
常歌的发间还带着些白日里的林间气息,发丝扎在祝政颈窝,绒绒的,蹭的他有些痒。
祝政叹了口气。这冰魂蛊毒,何时是个头。
他已将能查询之书籍遍寻一遍,仍未有解法。昨日医馆遇见滇颖王,她看着像是想通了些,对二人的态度也和善许多,但对蛊毒解法之事,仍是只字不提。
祝政抱着怀中的常歌,下意识抚着他后脑的发,忧心如焚。
今日的常歌很静,不似往昔寒毒发作之时一般全身战抖,带着暖都暖不热的冰冷。温了一会儿,祝政开始感到常歌的身上有些回温,只留下四肢寒凉。
他解开捆住常歌双手的束袖带,缓缓将它装回袖袋之中。常歌的手腕上,留下了深深的捆痕。祝政心下懊悔捆得太紧,细心揉着常歌腕上和手背上的痕迹。
常歌的手上有些薄薄的茧,位置和祝政的不一样。
这是自幼习戟留下的茧。祝政触到常歌手心的茧,眼前仿佛出现了幼时的常歌一本正经习戟的模样。
*
那时候的常歌,即便家中多难,每日总是积极开朗、无忧无虑。少时的常歌一袭红衣,马尾高束,是个如冬日暖阳一般让人温暖的人。
不知是时隔太久,抑或是喜欢的过于自然,祝政已然回想不起第一次的心动是自何时而起。只记得,自从初次见面,他的目光便总是被常歌吸引,他爱看常歌自由无束的模样,看他绚烂的笑容,看他一本正经地习字,看他静下来抚琴,看他将袍一扬,行动之间尽是万丈的芒。
起初,他只以为这是势均力敌的欣赏,还未注意到有何异样。直到和常歌躲进山洞中,给他试了试软筋散。常歌靠上他肩头的时候,祝政的心中,陡然“咯噔”一下。
原来,不一样。
他开始更加频繁地注意常歌,以至于哪几日少看了几眼,夜里还会总想着他。就好像有根羽毛,不住地在祝政心里挠,直挠得他魂牵梦绕,不住地想着常歌。
常歌。常歌。常歌。
每当此时,他便在心中默默地重复这个令他心悸的名字。只是如此简单的两个单字,拼在一起却好像有法术一般,总是让祝政的心变得很宁、很静。
就像被拥进了暖且柔的被中。
他愈来愈觉得,常歌就像是天神赐予他的礼物。若非如此,他的常歌怎么会同他如此契合、势均力敌又相生相伴。
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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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是他最幸福的时光,每个时刻都有许多许多常歌,就像一连串美好而绮丽的梦。他甚至,不用再躲着他人,光明正大地同常歌来了一次切磋。
切磋之时,祝政的眼中满是骄傲。看,这是我的常歌,灵俊潇洒,绝世无双。
他有漂亮的笑眼和好看的小臂。他的脾气同他的体温一般,是块小爆炭。他爱拢起广袖,射箭时的专注飒爽,世上无二。他输棋后会生气,输多了还会耍赖皮。他爱闹爱笑,习武起来却又威风凛凛。
年轻时的他,还以为常歌会一直如此无忧无虑,一直是自由而无束的模样。直到一次次出征,一个个新增的伤痕……以及,越来越重的,满朝文武的忌惮。
这忌惮像疑云,终日悬在常歌顶上。
祝政小心地把着朝臣诸侯和常歌之间的平衡,想在仁义贤明和挚爱钟情之间取得一个相对两全的结果。
八年来,常歌越是战功赫赫,他与诸侯朝臣之间的弦越是绷得紧张。祝政总是竭力把着二者间的平衡,时不时将这弦松上些许。然而未过多久,常歌与朝臣之间,又立即会剑拔弩张起来。
直到这根弦突然一声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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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政在宫变的疾雨中,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情——他的常歌无错。错的只是当下血性争心太过。
人人都不忌以最恶之心揣测他人,人人也想搏上一搏。
坐在山洞的那三天,祝政想了很多很多。他想:王道治国究竟何错之有?术治缘何失衡?势治缘何落败?为何大周在他手上被治理成这个模样?
他一面颓而失落地想着,每当挫败和混乱快要淹没自己之时,便想一想常歌,稳一稳自己的心神。
祝政想起太学时绚烂的常歌,又想起地牢之中恐慌而无措的常歌,再会时站在暗影里的常歌。这是祝政的错,是他让常歌从无束的飞鸟变得阴沉又郁结。
是他总是想着二者制衡,却失了家国山河,亦失了常歌。
祝政拥着在大氅中的常歌,自语道:“我是个很差劲的王。从前……也做了太多错事。你怨恨、再不愿忠于我……我亦不怪你……”
祝政并未注意到,常歌靠在他怀中,额头抵着他的颈窝,睁着清亮的眼睛,清醒地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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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之合,真的(点头
我先嗑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