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障
草屋内充斥着恶臭, 伏在尸体旁的孩子, 任凭旁人如何劝慰,啜泣之声仍旧未停。
闻瑕迩走出屋内, 抱肩倚身靠在柱上,陷入沉思。身后这时陡然响起脚步声, 他也未侧头看去,只是眼视虚空,说道:“可有从那人身上查出什么端倪?”
君灵沉行至他身前,从手掌中拿出一串佛珠亮到他眼前,“他全身上下除了残余的一条蛊虫, 剩的便是这串佛珠。”
闻瑕迩接过这串佛珠放到月光下一瞧, 紫檀木制的手串不知沾染上了何物已有些发黑窥不清原貌,他又将手串于手中转了一圈,面色渐渐沉下来。
“他到底是想让我们就此打住,还是继续查下去?”他把手串放回君灵沉手中后问道。
君灵沉收紧这串佛珠, “若不想让我们查下去,便不会留下此物。”
“可他大可直言告诉我们!”闻瑕迩道:“他却选择自缢, 对此事闭口不谈。”
君灵沉沉吟少顷, 道:“也许他并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不能说?”闻瑕迩蓦地站直身形, 脑中灵光乍现,“他被人施了誓言咒?身上有咒痕?”
“我已吩咐弟子在屋中查看尸体。”君灵沉眸光瞥过屋内, “很快会有结果。”
一时无言, 林间树枝簌簌作响, 凉风又几息,云雾聚散,天边明月黯淡。
一弟子从屋内疾步而出,拱手道:“小师叔,背部确有咒痕。”
君灵沉颔首,“处理好身后事。”
弟子点头称是,又进到屋中。
闻瑕迩沉默半晌,忽的道:“那串佛珠,有些眼熟。”
君灵沉毫不避讳道:“应天长宫之物。”
骤风乍起,屋门前挂着的白纸灯笼倏的被吹翻在地,汹涌的火蛇不断吞吐,很快便将一只灯笼烧的只剩下残灰散絮。
闻瑕迩勾唇,似笑非笑的望着君灵沉,“你们正道的烂摊子,想来我是插不了手的。”
君灵沉眼神极淡的扫视他,闻瑕迩未领悟到这眼神其中意味,说道:“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
君灵沉道:“你不必插手。”
“那可不行。”闻瑕迩忽的伸出手捉住君灵沉拿着佛珠手串的那只手,“缈音清君莫非忘了头次水村之事,有人想祸水东引,让我们冥丘吃下这暗亏。此番好不容易寻到些端倪,我又岂能弃之不理?”
君灵沉反手挣脱,一道屏障迅速立于二人之间,挡住了闻瑕迩。君灵沉问他:“你想如何?”
闻瑕迩看着突然挡在他身前的屏障,分外不解,“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君惘你才是想如何!”
一串佛珠从屏障中穿透,径直落入他怀中,只听君灵沉道:“你回家去。”
“不回。”闻瑕迩握紧佛珠串,“缈音清君难道怕我牵涉其中碍手碍脚,阻了你包庇应天长宫中的某一位?”
君灵沉眼中神色微动,半晌,说道:“祸世之人,绝不姑息。”
闻瑕迩眯了眯眸,“无论是谁?”
君灵沉道:“无论是谁。”
“很好。”闻瑕迩手指勾起佛串在空中漫不经心的转着,“既如此我便更该继续着手查下去,亲眼看着缈音清君抓住这幕后真凶,还世间一个公道,还无辜之人一个公道。”他顿了顿,“也还我冥丘一个公道。”
君灵沉隔着波光粼粼的屏障看他,不语。他亦隔着屏障看着君灵沉,透过一层银光潋滟的浅淡水纹,那张面容俊极,眸中的神色也冷极。他却只觉有一股干涩的情绪横隔在喉间,涌不出也咽不下。
林中树影颤动,风吹起君灵沉鬓间的一缕发,划过他的脸庞,那张一成不变的淡漠面容终于显出几分情绪,似是不悦,似是讶异,又似是什么也无。
闻瑕迩愣了一下,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在君灵沉看不见的地方伸出食指,于虚空中悄无声息的描绘这张脸的轮廓、眉眼……他猛地停了手,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将那只手握成了拳背于身后。
已经不是不妙了,是不好、不对劲!是出事了!
“小师叔,我们将人收卷好了。”禹泽山的弟子已将尸首用一块白布缠裹起来,几人合力抬着,那小孩被另一名牵着,眼睛哭的红肿却仍旧睁着眼巴巴的看着被人抬着的那具尸首。
闻瑕迩闻声陡然转醒,表情少有的僵硬。只听君灵沉吩咐道:“下葬时,长施普度梵心术,直到他变为常人。”
弟子们应下,便将尸体往林间深处抬去,还剩下几个弟子站在原处听候吩咐,君灵沉扫视一眼草屋四下,说道:“毒气残余,烧了。”
“不烧,不烧……”小孩忽然甩开弟子的手,磕磕绊绊的跑到君灵沉身前,抓着君灵沉的衣服哽咽的道:“不要烧草屋子,求求你求求你。”
君灵沉垂首道:“不烧会死更多人。”
几个弟子见状上前拉扯小孩,说道:“对啊,不烧屋子会死更多的人的,你听话啊……”
小孩连连摇头,抓着君灵沉的衣服不肯放手,重复道:“不要烧草屋子,不要烧草屋子不要……”
君灵沉眉心微蹙,任由着小孩抓着衣服不再说话。几个弟子却是急的满头大汗,“你听我们小师叔的话啊,别再倔了。往后还会有其他屋子的,可是这间屋子不烧会害死很多人的,你要讲道理啊。”
“他最多不过四五岁,你们和他讲道理他都听不懂。”闻瑕迩符贴屏障,水波光影霎时消散。他走到小孩面前弯下腰,张开手臂,“别哭了,到哥哥这边来。”
小孩紧紧撰住君灵沉的衣服,转过头泪眼朦胧的看他,“不要烧草屋子哥哥,不要烧。”
闻瑕迩伸手将人直接揽入怀里抱了起来,以袖拭着对方脸上的泪,说道:“方才那个叔叔,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小孩吸了吸鼻子,道:“我喜欢叔叔……叔叔虽然很凶,但是叔叔把我从桥下面捡回草屋子……”
闻瑕迩擦干他脸上的泪痕,手指着林间正在布施普度梵心术的地方,问道:“看见那里了吗?”
小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金色的光,很亮。”
闻瑕迩道:“你喜欢的叔叔在那道金色的光里睡觉,有这个光在,他往后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小孩摸出一道赤色的符来,“那哥哥给的符,怎么办?”
闻瑕迩思忖片刻,手指轻点符身,赤符无风而动,跃至虚空往金光所在飞去,“一并送给你的叔叔。”
小孩点了点头,嘴角刚绽放出一点笑意便瞬间隐了下去。他抓着闻瑕迩的衣襟,问道:“……哥哥也要烧草屋子吗?”
闻瑕迩眼光瞥了瞥身旁的君灵沉,见君灵沉正目不转睛的望着他,倏的收回视线,嗓音却不自主的缓了下来,“你的叔叔要在这处睡许久,席天慕地无人能伴他。草屋子却能够遮风避雨的伴着他,你愿意把草屋子送给他,让他有一处容身之所吗?”
小孩闻言张嘴半晌,呐呐道:“我愿意的,我不想叔叔睡觉的时候被雨淋湿。”
闻瑕迩向身后的禹泽山弟子递去一个眼神便抱着人往外走去,众弟子心领神会,忙拿出身上的火折子往屋中一丢,点点星火霎时汹涌沸腾,卷着干草焚烧,倏的燃出刺目火光。
他们看着闻瑕迩远去的背影,面面相窥,“……闻公子,好像和传言中的有些不一样。”
“待人亲近,还请我们吃月团。”一弟子掰着手指说道:“还很温……”
他话未说完,便觉头顶上方蓦地多出一道冷光。弟子们齐齐噤声,忐忑的望向立在他们面前的人。
君灵沉淡道:“背后妄论他人,回禹泽山后各自罚抄弟子规十遍。”
弟子们:“……”
君灵沉道:“再加十遍。”
“……小师叔,弟子知错。”众人恭恭敬敬的朝君灵沉作揖,再不敢提及旁事。
闻瑕迩抱着那小孩靠在一棵树上,哄的对方在他怀里昏昏欲睡,他自己也变得睡眼朦胧。见着前方不远处的几个禹泽山弟子还在布施普度梵心术,强打起精神在一旁看着,却越看越困。眼皮一阖身体直往地下栽去,冷梅香突如其来散入鼻尖,两只手桎梏住他的肩膀替他稳住身形。
他眼睫眨了一下,说:“好闻。”
扶着他的人顿了一下蓦地收回手,听得对方道:“回家去。”
闻瑕迩打了个哈欠,把怀里呼吸平稳的小孩往君灵沉跟前递了一递,“孩子怎么办?”
君灵沉垂下眼帘,在小孩面上打量一眼,“带着。”
音方落,便有一名弟子走了过来接过闻瑕迩怀里的小孩,小孩嘤咛一声皱了皱眉,幸而并未被弄醒。
闻瑕迩揉着眼,道:“君惘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君灵沉背过身,沉声道:“司野。”
闻瑕迩闻言通身睡意散的干干净净, “你,你不会打算直接拿着那串佛珠登门质问应天长宫的人吧?”
“有何不可?”
“君惘你……”闻瑕迩有些哭笑不得,“你莫不是在同我说笑?”
仅凭那炼蛊之人携带的佛珠并不意味着此事就一定是应天长宫的人所为,即便是应天长宫犯下的,似君灵沉这般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质问,应天长宫便会承认吗?反而打草惊蛇。
君灵沉面容平静,道:“我从不说笑。”
“可我觉得你就是在同我说笑。”闻瑕迩道:“若佛珠是那炼蛊之人用来混淆视听的,你到时去到应天长宫后该如何自处?该如何全身而退?不怕被应天长宫的人诟病?”怕不是缈音清君一世盛名都要葬送于此。
“那又如何。”君灵沉淡道:“问了便问了,何须多作解释。”
世人皆道缈音清君性子清冷寡淡的紧,可闻瑕迩听得君灵沉这句话,却莫名觉得君灵沉这人性子不止是孤冷,这孤冷间还藏着教人极难的察觉的傲气。
面对着一桩迷雾重重的祸事,好不容易摸到端倪,他却不似常人那般小心翼翼的抽丝剥茧,旁敲侧击,反而挑了一条直面与其对峙的路,避也不避,这是何等的傲气。
孤傲。
这两个字用在君灵沉身上,竟也莫名的契合。
闻瑕迩抿唇未语,眸中却覆上笑意。他道:“我也去司野,恰好与你同行。”
“你回家去。”君灵沉再三重复。
“缈音清君怎的连我去何处也要管吗?”闻瑕迩上前一步,“若不喜我同行,大可再设下一道屏障隔了我的路。”
话音方落,他身前竟真的又生起了一道屏障,君灵沉道:“此事你不必插手。”说罢转身离开,那抱着小孩的弟子朝他扯出一个微妙的笑来,也跟着君灵沉走了。
闻瑕迩符贴屏障,光影退散,抬步欲追上去,又止住。他停在原地思虑一番后,忽的抬手画阵,阵成形后跨了进去,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
朗禅从家宴中才抽身,离开正殿不过须臾功夫,眼前虚空便倏的浮现出几个字:快来后门接我。
朗禅见后稍稍一愣,旋即半信半疑的穿过后院往偏僻的后门处走去,却见一道红衣身影正坐在门槛上昏昏欲睡。
朗禅上前去,拍了拍闻瑕迩的肩膀,“阿旸。”
闻瑕迩掀开眼帘,看清眼前人后,皱眉道:“你怎么才出来,我快困死了……”
“我也不知你会突然大半夜的跑来找我。”朗禅欲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是有什么急事吗?去我房里睡。”
“好兄弟。”闻瑕迩贴到朗禅背后,手搭在对方肩上,有气无力的道:“我今日从冥丘到崇天楼,又从崇天楼跑到司野,我是真的不行了。”
朗禅笑了笑,十分上道的将他从地上背起,“那我今日便做一回你的兄长,把你背回去。”
“今日你是兄长,明日我是兄长……”闻瑕迩打着哈欠道:“风水轮流转......”
朗禅听他声音实在困的紧,却还要争论一番谁是兄长,便道:“你且安心睡吧。”
闻瑕迩阖上了眼,仍旧问道:“你屋中几张床榻?”
朗禅道:“自是一张床榻。”
“远来是客。”闻瑕迩毫不客气,“床榻该留给客人......”
“你是真困还是装困?”朗禅啼笑皆非,“怎的还有精力肖想我的床榻?”
闻瑕迩呼吸变轻,“不习惯同......别人一处睡......”
朗禅轻笑道:“我知晓了。”
日光倾泻而入,闻瑕迩睁开双眸,见上方是极为陌生的景象,缓了一会儿方才忆起自己身在何处。
他掀开被子从床榻上坐起,昨夜他喝了酒又折腾了一宿,眼下醒了只觉头浑涨的厉害,他揉着头喊了一声,“阿禅。”
未听得回音,想来是不在房中。闻瑕迩下床穿衣,走至外室,见桌上放着一盅汤,边上还附着一张纸条,写着醒酒二字。
他打开那盅盏喝了两口,苦的他立刻放下再不去碰一下,这时门忽然被推开,朗禅走了进来,见他清醒似乎有些惊讶,“我以为你要睡到正午去。”
“来你家中做客,哪里有睡到午时去的道理。”闻瑕迩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清清口中苦味。
朗禅道:“你当真是来应天长宫做客的?”
闻瑕迩放下茶杯,“怎么?莫非我连来你家做客都不成了?”
“阿旸多想了。”朗禅指间弹出一道明光打向门外,“只是你来的太过突然,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闻瑕迩摸了一把下颌,叹道:“有些事就是要措手不及才好啊......”
朗禅笑道:“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你也多想了。”闻瑕迩道:“我就是来看看你。”
“平白无故的看我做什么?”
闻瑕迩望向门外,似笑非笑,“看你家朗翊大哥有没有欺负你。”
话音方落,一名应天长宫的弟子便端着一盆清水从屋外走进,先是朝朗禅颔首,再看见他时,面上表情颇为惊讶。
“放过去吧。”朗禅眼神示意,那弟子便将清水放下,问道:“二公子可还有何吩咐?”
朗禅偏头望他,“你头次来,我也不知你要些什么。”
闻瑕迩想了想,摇头道:“不必费心。”
朗禅颔首,这才让弟子退下。
闻瑕迩用清水擦洗一番,方才觉得体内残存的酒气散去,随口道:“我昨日半夜才到了应天长宫,你让我在这儿住了一宿,可会有人在背后说闲话?”
朗禅愣了一下,道:“怎的突然想起来说出这话?”
闻瑕迩放下帕,“适才发觉昨夜我冲动了些,不该这般来找你的。”
“阿旸多虑。”朗禅不以为意,“你我二人关系本就不是辛密,便是你当下从应天长宫正门处进来,也断不会有人敢拦你半分。”
“当真?”闻瑕迩手指屋外,“那不如我眼下就从你们应天长宫门外走一遭,看是否如朗二公子所说无人敢阻拦。”
朗禅作出一个“请”的手势来,“君请便。”
闻瑕迩啧了一声,拍开朗禅的手,“与你说着玩的,我今日便在你家中坐坐,打发时间。”他往屋外走出,“左右你这应天长宫我还未逛过。”
朗禅跟上他,“阿旸错了,这是朗宫主的应天长宫。”
“朗二公子难道分不得一方天地?”
朗禅笑道:“应天长宫,只有一位宫主。”
闻瑕迩亦笑,“那我是不是该前去拜会这位朗宫主?”
朗禅听罢略作思忖,道:“他眼下想来也该得了闲。”
“那便有劳阿禅带路。”闻瑕迩兴致颇高。
朗禅倒也未做推辞,带着他一路穿过石桥长廊,最终来到一方正殿前。朗禅向站在殿外守着的两名弟子点头示意,两名弟子在闻瑕迩面上扫视一番后,其中一名便背身步入殿中。
正在这时,他们身后响起一阵略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名弟子疾步走来,见到朗禅后作揖道:“二公子,缈音清君到访,此刻正往殿中而来。”
朗禅闻言瞥了身侧的闻瑕迩一眼,闻瑕迩状似惊诧道:“这样巧。”
“前去恭请缈音清君。”朗禅收回视线,“不得怠慢。”
他话音才落下,殿外的台阶上便已显出了一道白衣人影。
闻瑕迩远远的看着,明知故问,“这人是谁啊?”
朗禅挥手让站在面前的弟子去请,“阿旸还要再装?”
闻瑕迩摊手,表情极为无辜,“我与这位仙君可是极不对付,若知晓他要来,我必定转身就走。”
朗禅沉吟道:“现在走也还未晚。”
“晚了。”闻瑕迩哥俩好似的拍了朗禅肩膀一掌,“前有狼后有虎,跑不掉了。”
朗禅被他这番比喻逗笑。
君灵沉已步入殿前,看见他后眸中神色微动。一人这时恰好自殿内走出,这人面容清秀,身着玄衫,头发一丝不苟的以金冠束着,平添几分英气。单看长相,却是与朗禅并无相似之处。
闻瑕迩还是头一回见到朗翊,想来朗翊也该是第一次见到他。只见朗翊先朝君灵沉的方向轻拱手,转而又将视线落于他身上,“二位远道而来,未曾远迎,失礼了。”
闻瑕迩余光似有若无的往君灵沉的方向瞟了瞟,“朗宫主客气,我前来应天长宫拜访也未提前递上拜帖,这才是失礼了。”
朗翊收手拂袖,“闻公子与二弟是至交好友,这些虚礼不要也罢。”说完又侧身让出一条道来,“久站不便,还请缈音清君和闻公子入内上座。”
闻瑕迩颔首道谢,抬脚步入殿中时恰和君灵沉同时进殿,他压着声音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尽管再放一道屏障把我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