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7节
“孙策行霸道,使君就是要王道。”毛玠轻声说道。“霸道不可久,唯王道能得人。满伯宁一酷吏尔,得失无关大局。”
袁谭轻轻吐了一口气,心情平静了一些。他没有重用满宠,也是因为满宠的酷虐之名。满宠之前弃官就是因为他任高平令时,将高平县督邮张苞考问致死,引起高平乡绅的愤怒,不得不弃官而归。这样的人到了孙策手下,有孙策支持,肯定会变本加厉,不知道又要得罪多少人。孙策得了满宠未必是福。
“多谢孝先。”
他们三人并肩站在一起,说话声音也低,只有他们自己听得清楚,其他人只顾着议论,只看到袁谭不动如松,风度不失,却不知道袁谭离失态只有一步之遥。等满宠上了马,随孙策远去,袁谭这才放下手,轻叹一声,摇摇头,下城去了。
众人也陆续散去,一边走一边轻声谈论,有的说孙策凶恶,这一来只怕昌邑周边的百姓要遭殃。有的说袁谭有风度,能舍己为人,有仁者风范。有的叹息着,祈祷援军早点到来。有的则豪气干云,声称要与孙策势不两立,其中声音最大的就是刚刚依附的钜野豪强李乾。
袁谭听到了李整的声音,也明白了李乾的心意,不过他还是很感激。在这种情况下还愿意鼎力支持他,至少说明李乾对他还是有信心的。他给卫士使了个眼色,卫士会意,悄悄的去了。等袁谭回到内城的时候,李乾的儿子李整已经在门口等着。
“李校尉呢?”袁谭示意李整随他入府,一边走一边温和的说道。
李整中等身材,比袁谭矮半头,说话的时候要仰着头,既兴奋又紧张。他们父子投袁谭时间不长,来得又比较晚,一直不怎么受袁谭重视,只做了一个普通的校尉。这一次遇到突发情况,李乾灵机一动,特意大表忠心,果然吸引了袁谭的注意力,让他有机会如此近距离的和袁谭说话。
“家父说孙策来袭,形势紧急,人心不安,他要先去检查城防,确保无虞,不能及时来见使君,所以派我来向使君请罪。等查完城防,再来聆听使君教诲。”
袁谭忍不住笑了。这李乾虽然粗野,倒还是有点心机,虽然这心机看起来也和小儿没什么区别。不过正是如此,他倒有几分喜欢。
“李校尉公而忘私,诚为楷模,何罪之有?”
袁谭客气的请李整入座,又问了一些他们父子的近况以示关心,然后问起了李家的情况。李整早有准备,侃侃而谈,详细的介绍了一遍。李家是钜野人,但他们父子却是在乘氏积聚的力量,总共宾客五千余家,这次率领的三千人是其中的精锐,还有一部分留在乘氏,由他的兄长李进指挥。如果袁谭需要,他们可以随时赶到昌邑来增援。
袁谭表示了感谢,但是他婉拒了。“贤父子的美意,我心领了,不过你们的家人也需要保护。孙策来势汹汹,迟早会到钜野掳掠。你们父子支持我,孙策肯定会报复,还是早做打算为佳。”
李整哈哈大笑。“使君放心。孙策虽然凶猛,却不敢到钜野行凶。倒不是我李家有多强的实力,而是我家靠近钜野泽,易守难攻,除非孙策调水师来,否则他就算有雄师十万也无济于事。”
袁谭很好奇,特地请李整详加解说。钜野泽是他预备方案中的重要一环,控制钜野泽对他们非常重要。如果李家这样的实力,那他就不能把李乾当一个普通豪强对待,重视考量李乾的作用了。辛毗也有同样的感觉,特地取来地图和纸笔,请李整做详细说明。李整受宠若惊,拿起纸笔又写又画,恨不得把所有的家底都捧给袁谭看。
听李整说完,辛毗给袁谭使了个眼色。袁谭会意,伸手拍了拍李整的手臂。“我真是有目无珠,只当仲举父子小有武力,没想到却有这么见识。有失礼之处,还请贤父子兄谅。”
见袁谭这么客气,直称他的字,李整乐得合不拢嘴,嘴上却还是谦虚了几句。
袁谭顺势又道:“李家如此实力,想必人才不少,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若敢俯就,谭不胜荣幸。”
李整正中下怀,说了半天,终于等到袁谭这句话了。依附袁谭不就是为了做官嘛。钜野李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就是仕途不畅,至今还没有做过县令长一样的官。他立刻报上了一串姓名,详细解说他们的能力。袁谭听得心里发笑,李整说得这么流畅,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这其中只怕水分不少。
袁谭让人记下,却没有立刻录用,声称要与山阳太守袁遗商量一下。李整倒也没有想太多,心满意足地去了。送走了李整,袁谭让人去请袁遗和毛玠来,时间不长,毛玠先来了。袁谭非常客气,亲自起身,降阶相迎,倍加礼遇。
毛玠却不怎么激动。他上堂入座,听袁谭说完事情的经过,又看完那一长串名单,沉思了片刻。“这些人大多小有武勇,能当都尉、军侯之任,真正堪为将校的大概只有两个人。”毛玠在名单上点了点。“一个是李乾的长子李进,一个是李乾的从子李典。尤其是李典,他是李家不多见的读书人,为人忠义,使君若能收为己用,将来可为方面之将。”
袁谭和辛毗交换了一个眼神,很是不解。“孝先既然对他们知之甚悉,为何之前不曾提起?”
毛玠不紧不慢。“之前刺史府人才济济,没有那么多空缺啊。边让被杀在前,满宠被夺在后,接下来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弃官,空缺多了,自然要招揽新人补缺了。”
袁谭很尴尬,顾左右而言他。辛毗不动声色,恍若未闻。
第985章 进退之间
过了一会儿,袁遗也来了,手里还握着一卷书。作为山阳太守,他对钜野李家的印象很一般。一个爱读书的世家子弟,一个是武断乡曲的豪强,他们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反倒常有冲突。李家一直不能入仕,甚至被逼到济阴郡的乘氏去发展,和袁遗这个太守有一定关系。
袁遗对李进没什么好感,倒是对李典印象还可以。正如毛玠所说,这是李家不多见的读书人。
袁谭参考了毛玠和袁遗的意见,以兖州刺史的身份下令,任命李进为乘氏令,任命李典为刺史府兵曹从事,将兵屯驻钜野。袁遗对此不以为然,但形势紧急,他身为山阳太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听袁谭安排。他关心的只有一点:能不能守住昌邑?
此言一出,袁谭很失望。其他人不相信他也就算了,连袁遗都动摇了,实在不应该。
辛毗说道,济北、东平的郡兵正在增援任城,济阴、东郡的郡兵正在增援昌邑,陈留很快就会出兵攻击睢阳,总兵力近七万。孙坚、孙策父子总共不到三万人,加上吕范也不到四万,你说能不能守住昌邑?
袁遗如释重负,拱拱手,起身走了。走了一半,又想起他的书,转身取过,抬头看了看天,将书卷好,仔细地塞在袖子里,藏在胸前,又举起另一只袖子,遮住头顶,匆匆走了。
袁谭这才注意到下雨了,庭院中的地面已经湿了,不禁转头看了一眼辛毗,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雨水增多,对进攻方非常不利,孙策很快就要撤兵了。
辛毗不以为然。“孙策所领大多为江南子弟,这点小雨,他们是不会退的。”
“佐治说得没错,不仅如此,孙策能与士卒同甘苦,部下精练,也比兖州兵更耐苦战。此战过后,我们要有所警醒,最好能组建两三万人的常备兵力,脱离生产,随时备战。郡兵训练不足,对付普通的盗贼还行,对付孙策所领精锐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使君所言甚是。”毛玠表示赞同。“不过,兵无粮草不行,欲建大军,当先屯田。孙策能保持两三万人备战,和他在颍川、梁沛屯田分不开。我听说,那些屯田兵原来都是黄巾,每部有三五万人不等,刚刚屯田两年,已经能自给自足。这次作战,孙策基本不用从汝南调粮,对民生影响较小。”
袁谭对此很感兴趣,但觉得困难很大。屯田要有空闲的土地。颍川屯田,是因为颍川被董卓乱兵侵扰,不少人背井离乡,比如辛家,孙策占据了他们的土地,用来屯田。砀县一带的屯田则是用黄巾降卒开垦荒地,又从附近收缴了一部分被世家豪强侵占的土地,比如曹家。他一没有空闲土地,二不能清查世家,哪来的土地和人口。
“哪来的田?”
毛玠躬身道:“使君有所不知,中平以来,黄巾大乱,兖州户口损失很大,尤其是与青徐交界之处,青徐黄巾几次入兖,尸横遍野,流血满地,空闲土地甚多。济北、东平、任城,包括山阳在内,都有大片土地可用,即使是济阴、陈留,也是有土地的。如果不把这些土地控制起来,很快又会被人占据,届时使君能直接控制的户口就更少了,要想用兵,就不得不受制于人。”
袁谭点点头,却没有立刻答应。他知道屯田是长远利益,但大敌当前,他需要世家豪强的支持,清查世家豪强侵占的土地岂不是自掘坟墓?他和毛玠商量了一下,让毛玠先清点一点兖州的户口和土地,挑选一些冲突比较小的地区试行,有效果后再予以推广。
毛玠理解袁谭的担心,躬身领命。
毛玠离开的时候,袁谭起身,将毛玠送到廊下。毛玠非常感动,再三让袁谭留步,匆匆走了。
袁谭伸出手,看着细细的雨丝落在掌心。辛毗走了过来,站在袁谭身边,仰着头,看着阴沉的天空。
“使君,行百里,半九十。只要孙策还在兖州境内,战事就没有真正结束。”
“我们能击败孙策吗?”
辛毗抬起手,轻抚后脑伤处,停顿了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道:“骄兵必败,哀兵必胜。”
……
满家庄园。
孙策站在楼上,伸出手,接着檐角滴下的水珠,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奉孝,老天似乎不帮我们啊,今年的雨是不是早了点?”
郭嘉坐在栏杆上,背靠亭柱,打了个哈欠。“将军,中原从来就是逐鹿之地,你来我往,变动不居。并不是说这次拿下了就是胜利,拿不下就等于失败,只不过攻守势异而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必拘泥于一时得失,要有长远打算,才能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孙策很惊讶,转头打量着郭嘉。郭嘉笑了起来,摇摇羽扇。“是不是觉得我境界又提升了?”
孙策也笑了。郭嘉的境界的确有所提升,至少不像以前那样追求十全必克,能放手的也肯放手了。从他的身体状况有所改善就可以看得出来。不过这两天似乎太累了,黑眼圈比较重。
“奉孝,境界提升了还不够,身体也要跟上,要不然你会力不从心的。”
郭嘉又打了个哈欠。“没关系,吕蒙、蒋钦都走了,徐晃也不在,只剩下周泰一个人,参谋又调了好几个去征东将军身边,人手紧张。这两天又孤军深入,不多花点心思,我不放心。打完这一仗就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我打算去广成泽避暑,休养几天,陪陪妻儿,顺便给奕儿开蒙。”
两人正说着,满宠走了上来。他脚步声很重,故意让孙策、郭嘉早些知道他来了。孙策和郭嘉相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会心的微笑。“将军,你花了这么大代价将他抢来,可得用好,要不然就适得其反了。”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相信他是一口利刃。”孙策很有把握。他知道郭嘉担心什么。用这样的手段将满宠请来,已经不是普通的招揽人才,如果不能让满宠充分发挥的空间,无法达到满宠的心理预期,这件事就砸了。
郭嘉笑眯眯地说道:“你准备用他砍谁?豫州世家?”
孙策无声而笑。“知我者,奉孝也。”
郭嘉眨眨眼睛。“既然将军如此赏识,那我就提个建议吧。将军知道他的能力,别人却不知道,擢升太快,对他不利,让他先做几天高平令,小露锋芒。”
第986章 满宠的心结
满宠上了楼,在楼梯口站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才缓步走过来,拱手施礼。“将军。”又转身对郭嘉拱拱手。“久闻祭酒大名,今日得见,荣幸之至。”
郭嘉站了起来,躬身还礼。“伯宁是听谁说起我的?辛佐治?”
“不仅是辛长史,袁使君也经常提及,说祭酒机变百出,是难以应付的对手。”
郭嘉笑笑。“伯宁知否,我去过河北,和袁本初父子都见过。”
满宠有些惊讶。“是吗?”
“是的。不仅是我,如今在周公瑾身边任长史的荀公达也是如此,不知道辛佐治有没有提及他。”
满宠沉吟片刻,点点头。“祭酒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些印象了,似乎听辛长史说过。”他笑了笑。“汝颍多奇士,传言不虚。”
“那你知道汝颍为什么多奇士吗?”
满宠抚着而笑,眼神中闪过一丝惊讶,没有立刻回答郭嘉的问题。他只是一句客气话,但郭嘉却不像是说笑。他这么咄咄逼人,恐怕不是自夸,而是有话要说。至于是旧部对新人的示威,还是前辈对后进的教导,那就说不准了。虽然他和郭嘉年龄相差不大,但郭嘉毕竟要比他早两年多,已经是孙策的心腹。
“还请祭酒指点。”
“汝颍多奇士,是因为颍川乃百战之地,一旦天下大乱,颍川常常是用兵之地,为了活命,不得不背井离乡。没有土地,没有庄园,只有需要吃饭的家人,不出奇计,无法生存。孟子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国如此,人亦如此。”
满宠若有所思,微微点头。“祭酒说得有理。安居可养德,患难显才能,人太安闲了的确容易懈怠,有机会还是应该出去走走,见见世面,让自己保持一定的警惕心。”
“其次,汝颍多奇士还在明于择主。纵有惊世奇才,若无人赏识,也只能怀褐抱玉,颠沛流离。伯宁纵有大才,奈何袁遗读书辈,刘岱、袁谭世家子,伯宁只能湮没无闻,区区一个张苞就能让伯宁铩羽。”
满宠的眉梢颤了颤,想起自己的仕途,顿生感慨。他算是入仕早的,十八岁为郡督邮,平定李朔之乱,由此为太守举荐,出守高平令,本以为太守器重他,一心想治理好高平,报效太守,没曾想却是一个坑,高平张家不是李朔,不是他能惹得起的,张苞一死,他就知道被人陷害了,只能弃官而归。
那时候,太守袁遗可没为他说一句话。相比于孙策,袁遗大概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其实也很正常,袁遗出身高贵,又是个读书人,以经术自许,怎么可能喜欢他一个酷吏。他只是将他当成鹰犬,对付横行乡里的豪强罢了。目的达到了,他这个鹰犬也就没用了,让他试守世家最多的高平,就要等他犯众怒。
郭嘉提醒得对,在袁谭、袁遗手下,他是不会有什么成就的。
“多谢祭酒指点。”满宠诚恳地躬身一拜。
郭嘉欠身还礼,向后退了半步。满宠再次向孙策行礼,这次是个大礼,腰折如磬。孙策看在眼里,暗自高兴。郭嘉不愧是玩弄人心的鬼才,几句话就点开了满宠的心结。毕竟满宠不是主动投效的,而是被他逼出昌邑城的,如果这个疙瘩不解开,满宠未必能全心全意的为他效力。
“伯宁,这次为耀兵威,出言相逼,还请伯宁见谅。”
满宠笑道:“这样也好,要不然我还不知道要犹豫多久。”
“你的意思,是我短时间内无法攻克昌邑?”
满宠一愣,惊讶地看着孙策。“将军,你……你还真是见微知著啊。”
孙策笑了。“你是不是还向袁谭承诺,不会与他为敌?”
满宠很尴尬,拱拱手。“还请将军成全。”
“没问题,君子成人之美,我虽然不是君子,也不能陷伯宁于不义。袁显思能放伯宁出城,不失风度,我难道还不能成就伯宁故主之义?昌邑的事,我自会处理,不就是据城而守,等待各路援兵嘛,没什么新鲜的。一群乌合之众,来得越多越好,就在昌邑城下一一击败,免了我行军辛苦。”
满宠很无语。孙策不仅对袁谭的计划一清二楚,还有必胜的信心,根本不需要他提供什么帮助,他的担心纯属多余。“将军用兵如神,的确不需要我多费唇舌。将军但有所命,无所不从。”
孙策满意地点点头。“人生多坎坷,难免有蹉跎。遇到挫折没关系,就怕遇挫之后就不敢再面对了。伯宁,你在高平遇挫,这次还是从高平起步,如何?”
满宠刚刚回忆了一番仕途,对高平的怨念满满,听说孙策要让他回高平,正中下怀,一口答应。
“喏。”
“先做一段时间高平令,将高平整治好之后,我有更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满宠大喜,再次躬身应喏。
孙策随即写了一纸手令,任满宠为高平令,又向满宠说明了情况。孙坚正在攻任城,高平是后方基地,囤结了大量的粮草,满宠不仅要及时供应孙坚部,还要保证高平不能出乱子。这里面的尺度如何掌握,要看满宠的手段。豪强要整治,但也不简单的杀人,维持局面的稳定是前提。
满宠信心满满,他向孙策保证,如果高平乱了,唯他是问。他随即向孙策详细解说了自己的方案。高平世家多,但那些人倚仗的并不是武力,而是名声,他们之所以能横行乡里靠的不是武力,而是垄断郡县的官职,掌握了权力。比如被他杀掉的那个张苞,他就是凭借郡督邮的手段为非作歹,受取贿赂,干扰吏政。张俭为什么能名扬天下?就是因为他任郡督邮,手里有权力,而且是滥用权力,伤及无辜。
现在山阳除了昌邑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县之外,大部分县都已经落入孙策手中,太守之命也好,刺史之命也罢,都出不了昌邑城,高平身处山阳东部,与昌邑相隔百余里,还能有什么倚仗可言?只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罢了,不值一提。满宠重视的倒是高平山里的盗贼。如果高平世家与盗贼相勾结,必然会影响孙坚的后勤补给。所以,他要求孙策给他一部分兵权,让他征剿山里的盗贼。
孙策听完,和郭嘉简单商量了两句,答应了满宠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