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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9节

      “什么话?”
    “我想这么背你一辈子。”
    袁权停了片刻,一声轻叹。“我也想这样,不过你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背。我们还是说说今天晚上的事吧。夫君,你怎么看阿楚的母亲?”
    “她?”孙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黄月英一家三口都有点特立独行,蔡珏也不例外。
    “蔡氏出自蔡叔,渊源甚远,汝南的上蔡、下蔡、新蔡都是蔡国故地,汝南、陈留、南阳一带的蔡姓都是其后裔。可是相比之下,襄阳蔡氏虽然富有资财,宗族强盛,名望却不足,蔡讽的姊姊嫁给张温,他的族人有几个做到二千石的,但蔡讽本人在仕途上却没什么成就。阿楚的母亲是蔡讽的大女儿,正常来说,她应该像她的姑母一样嫁给世家,但她嫁给了阿楚的父亲,阿楚的父亲虽然是名士,却无心仕途,这桩婚姻显然不是家中的安排,而是她自己的主意。”
    “你说得有理,蔡讽势利得很,他怎么肯将这么能干的女儿嫁给一个隐士。”
    “阿楚的母亲外冷心热,虽然与其父不睦,但她却不会坐视家族不顾。蔡珂、蔡瑁才具有限,担不起家族的希望,阿楚的母亲心里多少会有些遗憾。蔡家不缺钱,缺的是门户,她会对这一点格外重视。阿楚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当然要选一个门户好的,而且是做正妻。门户好,才能给蔡家、黄家带来希望,做正妻,才不至于辱没了蔡家、黄家。如今阿楚跟了你,只完成了一半目标,她心里能没芥蒂?”
    “那你之前为什么不去?”
    “你以为她今天这么客气,是给我面子?”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汝南袁家虽然也是四世三公,实力要比弘农杨家强太多,但名声已经坏了,远远比不上弘农杨家。姑父愿意为你效力,其实是他自己相信你能实现儒门的愿意,但外人不知,肯定认为与我有关。我为夫君招揽了姑父,证明了我的价值不弱于阿楚,才能让她相信阿楚与我比肩并不辱没蔡家、黄家。”
    孙策觉得有点绕,已经厘不清里面的逻辑了。袁权敏锐的感觉到了孙策的疑惑,忍不住又笑了一声。“简单点说吧,在阿楚的母亲眼里,阿楚的父亲能和我姑父同为祭酒是荣幸,阿楚能和我姑父的外亲做姊妹也不辱没她,只有如此才能让她解开心结,否则就算我再客气,她也不会当回事。”
    “你们这弯弯绕太难了,比解数学题还难。”
    “所以说嘛,其实这些都很无趣,不管多清高的人都跳不出这些算计,而且乐在其中,反而忘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什么最根本的问题?”
    “没有你的实力,不管是弘农杨家还是汝南袁家,其实都不值一钱。”袁权再次将脸贴在孙策肩上,闭上了眼睛,嘴角挑起幸福的浅笑。“万丈高楼从地起,地基不披锦绣,却是高楼的根基所在,帷幕再漂亮,终究是装饰,没有坚实的地基,再高的楼也是华而不实的危楼,随时可能倾覆。没有弘农杨家,你一样能成事,只是慢一点而已。可是如果没有你,我姑父和德祖能有什么成就?最多做烈士,留名青史。”
    “哈哈,你这么说,我会骄傲的。”
    “夫君,在这一点上,袁家比杨家现实,总就清楚名与实之间的区别,只不过袁本初剑走偏锋,党人习气太深,又遇到了你这个奇才,一败涂地。杨家则不然,他们还固守圣人教诲,一心要做忠臣,纵使退一步,也要固守儒门的经义。你能让姑父留下当然是好事,他有丰富的施政经验,但你也要留意他的短处,别让他教出一群书生来。他的经验可用,他的想法却有些不合时宜,与你的新政并不合拍。”
    孙策停住脚步,想了想,转头对袁权说道:“姊姊,你提醒得太及时了。我只顾着高兴,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你说,我该怎么谢你?”
    袁权无声地笑笑。“夫君不责我饶舌干政,我已经很庆幸了,岂敢邀赏。”
    “哈哈,干政?”孙策找着袁权往上窜了窜,接着往前走。“我能鼓励女子入仕,还怕女子干政?说不说在你,用不用在我,以后你有什么建议就说,我相信自己有这个判断的能力。”
    “真想听?”
    “想听。”
    “那我就再说一件事。”
    “你说。”
    “你要学会放权,不要怕属下犯错,只是犯错之后要总结教训。失败的教训有时候比成功的经验更有价值,持家都会有失误,更何况治国?圣人也只是说不二过,没有说不犯错。你就算再用心,哪怕一天十二个时辰不合眼,也无法凭一己之力解决所有的问题。与其如此,不如交给其他人负责,你来监督奖惩。很多时候,具体负责的人更清楚哪些地方可能出问题,而不是你,你管得太多,反而让他们无处措手,最后所有的责任都落在你一个人的肩上。夫君,你要做执鞭的耕夫,而不是牵犁的牛。”
    孙策想想这几天的辛苦,深有体会。他就算再用心也无法避免海商出问题,只是迟早的事。说白了,他对真正的治道其实并不了解。
    “好,从现在开始放权。”孙策加快脚步。“我们回去耕田。”
    “什么?”
    “你懂的。”孙策笑道:“你不想吗?我看到你前两天就在我面前转了。”
    袁权恍然,忍不住啐了孙策一口,张开嘴,轻咬孙策的耳垂,呢喃道:“那你得多背我一会儿。要不,你先背我去宛妹妹那儿吧,看看她在忙什么,我有好些天没见她了。”
    “没问题。”孙策心领神会。“要不要叫上阿姁,我怕你们俩不是对手啊。”
    袁权窃笑起来。“行,你愿意多背一会儿,我求之不得。”
    两人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眼看着快要到冯宛住的小院时,袁权拍拍孙策的肩膀要下地自己走,孙策不肯,她却坚持,还不让孙策把背她的事说出去,说是想独享久一点。孙策欣然从命,牵着袁权的手来到小院前,侍女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有侍女披着衣服来开门,见孙策和袁权站在门外,又惊又喜,连门都顾不上关,匆匆向后院跑去。
    孙策进了后院,冯宛刚刚打开门,穿着单衣,披着一件冬衣,赤着脚站在堂上。袁权见了,连忙推了推孙策。孙策会意,上前将冯宛抱起,袁权上前,用孙策的大氅裹住冯宛的脚,两人将冯宛抱到卧室里。一看屋里的摆设,才知道冯宛已经休息了,连灯都是刚刚拨点的。
    “睡这么早?”
    冯宛很不好意思。“江南的冬天冷,晚上没什么事,我都喜欢钻进被子。习惯了,这几年都这样。”
    孙策很惊讶。“这屋子没铺地暖?”
    “铺了,舍不得用,木炭太贵了,一夜要几百钱呢,一个人不合算,还不如多加两床被子。”
    孙策愣了一下。“吴郡木炭这么贵?”
    “最近涨得厉害,年关将近,很多人家都在储积木炭,几个炭场都忙不过来。”冯宛钻进被子,招呼侍女取点热茶来,又往里面让了让,让袁权与她并座。“你们怎么有空来,不是说将军最近很忙吗?”
    “刚从阿楚那边过来。她父母来了这么久,一直没过去拜见,今天去了一趟。回来的路上,夫君便说来看看你,担心你一个人闷。还真是亏他有心,要不然还真不知道你受罪。”
    “我受什么罪?”听说孙策关心自己,冯宛眉开眼笑,非常开心。她挠挠头。“我只是最近开销有点大,平时不这样的。”
    “你最近花什么钱了?”
    “我……我看中了一座宅子,想买下来让我阿翁、阿母住,以后他们来看我也方便。”
    “你父母来看你为什么要住在外面,这个院子不够?”
    “不仅有我父母啊,还有一些从关中来的族人,他们也需要住的地方。”冯宛咂了咂嘴,吐吐舌头。“是我反应太慢了,最近吴县房价涨得有点吓人。以前一座三进的新宅子只要一百多万,半年时间涨到五百多万了,还抢手得很,连还价都不行,尤其这两个月,一天一个价。”
    第1657章 杨彪论治
    孙策明白了。大量人口迁入,吴县又有成为都城的可能,这房价还不猛飚?上涨的恐怕不止房价、木炭,其他的民生物资都难逃涨价之风。
    冯宛是他的妾,又是吴郡木学堂的匠师,虽然她的水平无法和黄月英相提并论,却也不比其他人差太多,又有着先发优势,也算是木学堂的顶梁柱之一。她如果都买不起房,天冷不敢烧炭取暖,其他人就可想而知了。吴郡本地人也许还好一点,毕竟他们没有买房的刚需,但那些新迁来的文臣家属就不同了。搬家如破家,损失本来就不小,再加上他麾下文武以寒门居多,家产本来就不丰厚,再被这飚升的房价一压,很多人可能只能租房了。
    蔡瑁这混账东西!
    孙策怒火中烧,耕田的心情都没有了,只想把蔡瑁叫过来捶一顿。袁权见孙策脸色不佳,连忙说道:“夫君,你火气大,阳气足,帮阿宛焐焐脚,看她这脚凉的像冰似的。”
    孙策醒悟,脱了外衣上床,将冯宛搂在怀中。冯宛欣喜莫名,抱着孙策的腰,将脚伸到孙策两腿之间,像蛇似的缠着孙策,惬意地闭上了眼睛。“真暖和,真舒服。”
    袁权出去吩咐了几句,又转身回来,坐在床边,拍拍冯宛的脸。“是我没尽至姊姊的责任,让你受苦了。从今天起,你们这个冬天的炭钱我给了,算是陪罪。”
    冯宛连忙说道:“姊姊,这怎么使得,你住在大营里,比我还辛苦呢。”
    袁权含笑挤了挤眼睛,又凑在冯宛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冯宛恍然大悟,偷偷地看了孙策一眼,随即掩着嘴笑了,连连点头。袁权声音虽然小,但孙策耳力过人,听得一清二楚,只是装没听着,脸上很平静,小心脏却有抑制不住兴奋,怦怦的跳动加速,强劲有力,如同大战前的战鼓声。
    屋外,几个侍女忙碌着,屋里慢慢暖和起来,当尹姁披着风衣推门而入时,两个侍女低着头,将洗浴用的水盆、布巾送了进来,又悄悄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尹姁解下风衣,挂在一旁的衣阑上,扭着腰肢来到床边,脸蛋红扑扑的,看看孙策,又看看袁权和冯宛,掩唇而笑。
    “今天这算是什么名目,围三阙一么?”
    ……
    孙策翻身下马,大步走进县寺。
    正在忙碌的县吏看到孙策脸色不善,纷纷屏气息声,匆匆问好后便避在一旁,谁也不敢自找没趣。县令魏腾收到消息,匆匆赶来,一见孙策这杀气腾腾的架势,不免有些心虚,连笑容都有些勉强。
    “将军,你这是……”
    孙策皮笑肉不笑。“年关将近,州郡上计,吴郡以吴县政绩为冠,我来看看明廷。”
    魏腾苦笑,转身邀孙策上堂,转身命人去搬账目。孙策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这么多事。“成绩我已经看到了,有没有水份,自然会有人去查,我想听听你有哪些难处。”
    魏腾沉吟了片刻,咬咬牙。“难处的确有,主要是两项:一是人口增长太快,各地的人都有,风俗各异,时有争端,县中掾吏不足,疲于奔命;二是物价上涨,民生艰难,怨声不小。”
    “不用急,明廷慢慢说。”
    魏腾躬身致谢,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前年起,他开始担任吴令,一直很平稳,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唯一的意外就算是年初沈友出击,抽调人马、钱粮,征发徭役,不过那也只是一阵子,吴县完成得还算圆满。真正的麻烦来自于下半年,孙策在官渡击败袁绍后,便开始有人陆续迁入吴县,入秋之后,人数越来越多,魏腾这才意识到麻烦来了。
    吴县是吴郡治所,户口本来就比较多,发展得也比较早,周边的空闲土地有限,大多是有主之地。如果来的只是流动人口,可能还好一些,但很多人是要来定居的,这个就麻烦了。他们要买房,不是那种小院子,是能住几十口人甚至上百口人的大宅子,而且一下子是几百幢的需求量,一下子就将吴县的房价、租金提了起来。其他物价也有增涨,但价格是由供需关系决定的,只要从外地调拨外资,价格很快就能回落,唯独房价解决不了。
    房子是不动产,没法从外地调拨,而且外来人口会越来越多,这价格一时半会的降不下来。
    孙策不动声色。“明廷没有预料到这个情况?”
    魏腾很尴尬,拱手致歉。“腾预见不足,措手不及。”
    孙策没有再追问。魏腾本质上是个名士,对实际事务并不精通,能把既有的事务处理好,不太离谱,已经很不容易了,让他预知发展趋势,提前准备,的确有点难为他。不仅是魏腾一个人如此,这个时代绝大部分的官员都这样,能够积极主动的解决现有问题的都是能吏,很少有人具备统筹规划的能力和习惯。
    在这一点上,他们远远不如商人的敏锐。对于重农抑商的农耕社会来说,官员首先是求稳,不要出事,其次求名,不要找事,所以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主动考虑问题的习惯。
    当然商人的敏锐也未必就是好事。蔡瑁倒是很敏感,但他把这些聪明才智全部用来为自己牟利了。吴县房价涨得这么厉害,固然是因为空闲土地少,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原因:有限的空闲房子被他先买走了。不是他直接经手,而是他指使的一些荆襄人,用句通俗的话说就是荆襄炒房团。
    这些事魏腾不说,孙策也有办法查得到。他来见魏腾,只是想看看魏腾这个吴令的态度。蔡瑁搞这些手段,最难瞒过的人就是魏腾。魏腾不附和,不制止,不举报,明哲保身,是无法做好吴令的。历史上说他坚持原则,那是因为孙策的举止伤害到了会稽世族的利益,现在伤害的是吴郡人和外地人的利益,与会稽人无关,他才不在乎呢。
    所以此刻他只有尴尬,没有自责。
    孙策了解了一些情况,起身告辞。魏腾不明所以,将孙策送到门外,看着孙策上马离去,嘴角挑了挑,哼了一声,背着手,回到正堂。
    ……
    离开县寺,孙策在城里转了一圈,与一些刚搬来的部下家属见面,了解他们的情况,命人一一记录在安,承诺十天之内一定解决他们的困难,请他们不要担心。在了解情况的时候,他也听到了不少与周异有关的消息。周异接替吴郡太守之后,这半个多月一直在协调,试图解决这个问题。
    傍晚时分,孙策回到大雷山,来到杨彪住的小院。
    杨彪正在后花园闲坐,做出决定之后,他明显轻松了很多,连眉眼都舒展开了,额头的皱纹也淡了。见孙策走来,他起身相迎,笑道:“将军怎么有空来?”
    “有事向杨公请教。”孙策从杨仪手中接过记录,递给杨彪。杨彪接在手中,伸手邀请孙策去书房说话。两人进了书房,张钧进来调亮了灯,又奉上热茶。孙策与杨彪对面而坐,孙策喝茶,杨彪将记录翻看了一遍,眉头微蹙。
    “这魏腾是魏朗之子?”
    “杨公对魏朗有印象?”
    “见过一次面,我出仕的时候他在朝中做尚书,很快就因党锢被免了。不过听到的传闻很多,在朝臣之中,他也算是文武全才的那一类。当然,他的武不能和你相提并论,有一定夸大的成份。”
    “杨公,你觉得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解决起来并不难。”杨彪放下记录,用手指轻轻敲了敲。“你不用太着急,周异完全可以解决。他接任这么多天,相关的情况应该比你更清楚,只是需要从整体上统筹解决,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他顿了顿,又道:“将军,你关心下属,这是好事,但你不宜亲自解决,甚至说得严重点,你亲自去查这件事都是不合理的。关心和查访,这是两个不同性质的举动。”
    孙策皱皱眉。
    杨彪见状,接着说道:“你读《韩非子》,知道法术势的区别吗?”
    孙策读过《韩非子》,但此刻显然不是卖弄的时候,他很客气的拱拱手。“还请杨公指教。”
    “君王受命于天,宰治天下,居高临下,掌赏罚,能贵人,能罪人,这就是势,此乃天然。善用势,则如利刃破竹,无可挡者。如何用势?当依法。制立法度,君臣依法而行,各施其能,各负其责,不相逾越,这就是法。那术又是什么?术是驭下之术,仁义不施,礼又有所不足,则辅以术,这已经堕落了下乘,实质上是对臣的不信任。可以从权,不可为经。老子说为而不恃,夫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果一味的倚重术,贪图眼前之便利,难免逾越了君臣界限,影响治道。”
    孙策笑了,调侃了一句。“杨公数言之间,融儒道法于一炉,果然是高屋建瓴,佩服佩服。”
    “汉道本是霸王道,外儒内法,法生于儒礼,只是下流而已。若能执法而善,上溯至礼,再辅以仁义,庶几近乎道。人食五谷杂粮,既有稻麦,又有鱼肉,方能身体强健,治国也当参用儒法,只是有所偏重,不可乱了主次,忘了经权,执小术而忘大道。”
    第1658章 自作自受
    杨彪侃侃而谈,孙策心里却有些打鼓。他本来担心还担心杨彪守旧,想开导开导他,现在一听,杨彪虽然家传欧阳尚书,但他绝不是一个迂腐的人,相反,他很现实。难怪历史上的他一路跟随汉献帝去长安,不离不弃,搞得曹操都很怕他,但他最终却全身而退,建安末年那么多针对曹操的叛乱,他一次都没有参与。如果不是杨修牵连进曹丕、曹植兄弟的争斗,杨家甚至有可能毫发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