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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7节

      孙策赞同张纮的看法。杨修除了没有武艺,几乎就是完美的武器。朝堂上以文斗为主,武艺用途有限。以杨修的出身,真要被人杀死在长安,天子这锅就背定了。即使为他自己的名声着想,天子也要保证杨修的安全。
    孙策展卷而读,情况和他们预计的差不多,但也不缺意外。天子要求大将军府主持点校天下户籍,查阅过去几年的账目,追缴逋欠的钱粮赋税,恢复旧制,征发各州郡士卒戍守京师各宫、官署,并诏告天下,一旦各州郡的钱粮赋税及戍卒抵达长安,即将罢除士家制度,免除世代兵役,恢复为普通百姓。
    孙策沉吟着,将公文递给张纮。张纮迅速浏览了一遍,也有些意外。
    “朝廷这是以退为进,将难题又推到大将军府了。”
    “是啊,张相以为是谁的主意?”
    张纮抚着胡须,浅笑道:“说不准。从手法看,有些像荀彧,但术的成份更重,又有些像刘晔、刘巴。也许是兼而有之,并非一人之见吧。”
    “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与坏,因人而异。如果朝廷按照大王的设想改制,行大王之政,大王以为是好事还是坏事?”
    孙策眼神微闪,沉默了片刻。“好事。”
    “臣也觉得是好事。”张纮微微颌首。“只可惜天子未必有大王这样的胸襟。”
    孙策转头看看张纮,歪了歪嘴,似笑非笑。如果天子真能按照他的设想改革,对天下人来说都是好事,唯独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至少有点遗憾,只是这样的话他不能说得太明显。张纮应该看得出他的勉强,却还是夸他有胸襟,这是鼓励还是虚伪?
    迎着孙策的眼神,张纮笑了。“人无完人,能取其大者,便是非常人。”
    孙策也笑了,继续向前走。张纮果然是鼓励的意思。张纮与郭嘉不同,他倾向于争势,崇尚阳谋,以正道而行。当初关中旱灾,张纮极力主张向关中输粮便是这种思维的体现。当时他虽然答应了,却有些勉强,毕竟三十万石不是小数目。现在看来,张纮的决策还是对的。若非如此,杨修如何能理直气壮的怼朝中众臣?至于民心,那就更不用说了,关中百姓一遇灾就往南阳跑和那三十万石粮食有很大关系。
    “先生不仅是良相,更是良师。能以先生为师,时时聆听先生教诲,是我的荣幸。”
    “能为大王师,亦臣之幸也。”
    君臣相视而笑。
    拐过一道弯,前面豁然开朗,一汪清泉出现在面前。山势蜿蜒,清澈的泉水从林间流下,潺潺有声。泉水倒映着蓝天白云、赭红色的山岩,如同一片云霞,与满眼的青翠混在一起,自有一番清透。
    沿着泉水,数十人或坐或立,三五成群,有的欣赏风景,有的轻声说笑,几个少年则相约爬山,比试脚程。有父子同游,有夫妻作伴,也有呼朋唤友。热情的忙于结识新朋友,腼腆地则远远地看着。钟山靠近玄武湖,离即将作为都城的石头城也不远,是文武官员最钟意的住宅区,尤其是水师将领,几乎都在钟山脚下定居,休沭时爬爬山,搞个野炊,也是非常惬意的事。
    见孙策和张纮走来,这些游人纷纷起身行礼。孙策放眼看去,大多是熟脸,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能叫出名字,却知道不是普通百姓,频频点头致意。看到几个少年聚在一起摇头晃脑的吟诗,还停下来看了一会。那些少年既兴奋又紧张,纷纷向孙策请教作诗的诀窍,却不敢将诗稿拿过来给孙策看。孙策讨了两篇来看,哑然失笑,原来他们做的是情诗,不知道看中了哪位春游的少女,想做首诗表白,却又怕丢脸,聚在一起互相探讨揣摩。纸上墨迹纵横,充斥着美人、香草,几句诗改了又改,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
    看到他们,孙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青葱岁月,想当年也是这般的青涩而骚气蓬勃,为赋新词强说愁。
    走到泉边,孙家子弟已经占了一片最好的地方,孙翊不知道哪儿去了,孙尚香和一群羽林卫正在一旁比射,旁边围了一群少男少女,孙匡席地而坐,正伏案疾书,孙朗伏在一旁,两个小脑袋靠在一起。孙策走来,两人也没注意,兀自入神。
    孙策探头一看,见孙朗手里拿着两片叶子,孙匡则在纸上作画,将叶子的形状描绘下来,旁边已经有了一页稿子,有图有文,笔法纯熟自如,看起来不是第一次。孙策拿起看了看,很是满意。
    “这是作什么用?”
    听到孙策的声音,孙朗、孙匡抬起头,仰起小脸,露出灿烂的笑容。“王兄,我们要做一篇《吴都赋》。”孙匡说道。
    “作赋?”孙策抖抖手中的画稿。“那怎么画上了?”
    “作赋要铺陈景物,自然要先搞清楚都城附近都有些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孙匡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已经收集了一百多种了。”
    孙策哑然失笑。汉赋是讲究铺陈,以辞藻华丽著称。汉末五言诗已经兴起,但赋的地位还很高。孙匡是孙家子弟中最喜欢读书的,有这样的志向也很正常。不过孙策对赋不太感兴趣,对孙匡收集的资料倒是感兴趣,这简直是一部风物志啊。
    “多收集一些。”孙策摸摸孙匡的脑袋。“赋可以慢慢作,到时候将这些花草树木、虫鱼鸟兽的图谱结集成册,印出来,也是不错的。十岁之前出专著,你是我们孙家当之无愧的读书种子。”
    “这个……还能出书?”孙匡很意外。
    “当然可以。”孙策又看了一会,越看越觉得孙匡画得不错。“你跟谁学的画?张公吗?”
    “主要是和张公学的,去年遇见赵公,蒙他指点正途,前些天又承蔡公不弃,指点了一些笔法。”
    孙策连连点头。张昭的书法不错,没想到他还会做画。赵岐善画,他倒是清楚的,至于蔡邕,那就更不用说了,十项全能,好像除了生孩子,就没有他不会的学问。蔡琰得他真传,手绘的插图堪称神品,就算是唐伯虎看到了也会视若珍宝。有这几位大家指点,孙匡的绘艺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喜欢画画?”
    “喜欢。”孙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喜欢就画。只要你愿意画,王兄养你一辈子。从这个月起,专门给你一笔钱买纸买笔,顺便再雇一个跑腿打杂的,帮你采集标本。”
    “我!”孙朗立刻举起了手,生怕孙策看不到,连脚尖都踮了起来。
    孙策大笑,捏捏孙朗的小脸。“那就你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张纮抚须而笑,眼神欣慰。
    孙策和两个弟弟聊了一会,又看了一会孙尚香射箭,回到主席,袁权等人已经准备好妥当,正聚在一起说笑。孙策和孙匡、孙朗说的话,她们都听到了,孙策刚坐下,袁衡就向他请示,打算也给刘和增加月钱,提供纸笔。孙策多次见刘和跳舞,也见过她手绘的舞蹈图谱,知道她遗传了汉灵帝的基因,对艺术有一定的天赋。不过他不觉得刘和需要这笔钱。他虽然没有给刘和整个丹阳郡的赋税,但刘和的私房钱很充足,不至于差这点钱。但他还是答应了,这是袁衡作为正妻对财权掌控的权力,他应该予以尊重。
    坐下聊了一会儿,郭嘉赶了过来,钟夫人和郭奕跟在身后。郭奕和孙策、张纮见礼后,找年龄相当的朋友玩去了。自从徐节担任了孙尚香的军师,郭奕彻底解脱,连性格都开朗了很多。
    孙策将杨修的报告转给郭嘉,郭嘉看完,考虑了一会儿,有些不屑。
    “荀文若真是可怜,知其不可而为之,误人误己。”
    孙策不太明白。他看得出天子不肯服软,但他看不出有荀彧的影子,至少不能确认,包括张纮也无法断言。郭嘉却一口断定荀彧,是直觉还是收到了什么线报?
    “大王,做好应战的准备吧,有备无患。”郭嘉没有做过多解释,只是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孙策身后。孙策没有转身,他知道身后有哪些人,袁权、袁衡都在那儿,长公主刘和也在其中。不过他不担心刘和,刘和胆子很小,每次写家书都会让他过目,他没时间也会让袁权过目,得到允许后才会发出。
    “奉孝觉得天子将如何行险?”
    “以加官进爵为饵,诱使曹操、袁谭夹击,天子居中,伺机而动。不过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以轻驭重,与虎谋皮,向来成功的可能性不大,纵使一时得逞,往往也会自食其果。可曹操、袁谭不会放过这个正名的机会,他们一定会响应的,甚至刘备都会从中分一杯羹。”
    郭嘉摇了摇羽扇,眉头微皱。“大王,封王诏书公布天下也有几个月了,贾诩一直没反应,是不是该敲打敲打他了?”
    孙策摇了摇头。他也要考虑这个问题。朝廷有意封王是去年四五月间,正式封王是十月,以邸报形式公布天下,贾诩肯定收到了。可他既没有派人来祝贺,也没有反对,反应实在有些诡异。杨修去关中,蒋干得以将主要精力转移到河东、并州,应该与贾诩见过面了,只是还没消息来。
    “贾诩是响鼓,毋须重锤敲。当然,我们也不能指望他太多。这个人……”孙策顿了顿,说道:“只帮值得帮的人。”
    第1893章 今非昔比
    张纮不完全赞同郭嘉的建议,但他也认为应该有备无患。
    绝大多数人理性的时候少,不理性的时候多。天子年少,身边又聚集了一批立功心切的少壮派,做出不理智选择的可能性并非不存在,相反还非常高。荀彧虽然识大体,毕竟也是人,面对那种环境,难保不会有冒险一搏的心思。半推半就之间,朝廷做出冲动决定的可能还是有的。
    孙策决定做两手准备:一是响应朝廷的诏书,选拔一部分士卒入京戍卫。他估计朝廷是不会真的答应,可是就算朝廷答应了也不是坏事,这些兵力交由杨修指挥,至少可以让杨修有人可用;一是移驻柴桑。考虑到对荆州威胁最大的就是曹操,移驻柴桑可以迅速反应。即使曹操不出兵,他驻扎在柴桑也能让周瑜腾出精力关注江南。
    初步确定之后,孙策很快召开了一次会议,讨论了这个方案。在会议上,他们君臣不仅通过了方案,对移驻柴桑期间的相关事务做出了安排,还另外做出了一个决定:改秣陵为建业,并将湖熟、江乘、句容、丹阳、石城五县县治南移,原辖区皆并入都城范围,以为王畿。
    秣陵原名金陵,秦始皇为镇金陵王气,不仅掘破山脉,更改金陵为秣陵。秣是喂马的草料,是贱物,改用这个名字有厌胜之意。如今孙策在此建国,不宜再用这么难听的名字,改为建业比较合适。
    建业者,建孙氏之大业也。
    除了改秣陵为建业之外,虞翻又正式确定了王宫的名字:太初。太初又名泰初,寓意万物初始。长安天子居未央宫,有希望大汉延续未央之意,孙策建太初宫也算是针锋相对。
    四月中,孙策起程赶往柴桑。计相虞翻留守,首相张纮随行。
    ……
    楼船靠岸,周瑜快步下了船,荀攸紧随其后。
    郭嘉站在码头,拱手相迎。“都督,公达。”
    周瑜拱手还礼。“大王在何处?”
    郭嘉转身一指山坡上若隐若现的书院里。周瑜会意,向前快步走去。荀攸留在后面,与郭嘉并肩而行。郭嘉摇着羽扇,慢条斯理的说道:“公达,最近有没有与文若联络?”
    荀攸摇摇头。“有一段时间没联络了。”
    “这是有事啊。”
    荀攸轻叹道:“我也这么想。他可能是怕字里行间露出破绽,所以干脆不写信了。当初他在邺城的时候便是如此。”
    “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荀攸转头盯着郭嘉看了片刻,摇摇头。“奉孝,我有一言,可能有些刺耳。”
    郭嘉哈哈大笑。“无妨,你尽管说。能让你荀公达这么严肃,绝非小事。”
    荀攸嘴角挑起一抹浅笑,一展即收。“奉孝,汝颍人遍布天下,除了并州之外,几乎各方都有。这是优势,也是劣势。”
    郭嘉眼神微闪,收起笑容,手背在身后,羽扇轻拍后背。
    荀攸不紧不慢。“眼下虽胜负未定,但吴国初肇,规格已成,派系已显,我汝颍系看似人多势众,实际上优势并不明显,尤其是大王身边。青徐系有张相、诸葛亮,江东系有虞相、陆议,荆州系有庞统,汝颍系除了你之外,还有哪位年青才俊可以与他们几个抗衡?”
    郭嘉说道:“公达,我有什么做得不妥的,你直言无妨。”
    “兵有奇正,你觉得大王尚奇还是尚正?”
    郭嘉沉吟了片刻,微微颌首。“多谢公达提醒,我会留意的。”
    荀攸点点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大王如此,我汝颍系也是如此,不得不谨慎从事。奉孝得大王信任,亦当竭尽心力,为大王出谋划策。今日之大王非往日之讨逆将军,今日之吴国亦非当日之豫州,奉孝当因时而变,不可墨守故技。形势逆转,长安已成百尺之虫,奉孝不必在乎他们会怎么做,只要知道他们能怎么做,再一一化解,使其无计可施,自然百战百胜。”
    郭嘉连连点头。“公达,还是你看得更透彻。这次建功之后,你也到吴王身边做事吧。”
    荀攸摇头。“你考虑一下钟元常吧,他比我更合适。关中已成死局,他留在那里也没意思了。”
    郭嘉略作思索,点头赞同。
    ……
    周瑜走进书院,一眼就看到站在走廊上的孙策。他快步走到孙策面门,拱手行礼,刚要说话,孙策摇摇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又指了指讲堂。周瑜上了台阶,站在孙策身后,伸长脖子,往讲堂里看了一眼,见窗明几净的讲堂中,三四十个半大孩子团团而坐,有男有女,正围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和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少女站在老者对面侃侃而谈,老者却有些窘迫,脸憋得通红。
    周瑜听了一会,他们说的好像是《孟子》,争的是义利之辩。先生坚持义字为先,少女则认为利字当头,她的理由是如果郡学不减免学费,她就上不起学,如果郡学不给先生俸禄,先生也不会免费教他们读书。她年龄虽小,言辞却是犀利,说得先生无言以对,有些恼羞成怒。
    “这是谁家子弟?”
    “我也不清楚。”孙策悄声笑道,示意周瑜到一旁说话。“我在白鹿书院住了几天,已经习惯了。不是每个先生都像蔡大家一样让学生服气。公瑾,准备好了没有,一旦出征,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要不要让蔡大家随军,免得你军中寂寞?”
    周瑜笑着摇摇头。“她刚生完孩子,不宜远行,还是让她在襄阳住一段时间吧。”
    孙策哈哈一笑。蔡琰年前刚为周瑜生了个儿子,百日之后,由蔡邕取名为循。周瑜的父母说这孩子长得和儿时的周瑜一模一样,极是欢喜。
    “那就纳个妾吧,身边没人照顾,终究不方便。”
    “多谢大王关心,臣暂时还没有这个打算。”周瑜生怕孙策再劝,立刻转换话题。“此次出兵是试探还是主动出击?”
    “你觉得该如何?”
    “臣以为当以静制动。”
    孙策一边走一边示意周瑜继续说。两人离开了讲堂,来到一旁的楼上。白鹿书院原本是杨修为杨彪所建,特地修了高楼,以便杨彪能登高望远,尽览湖光山色。如今杨彪在太湖著书,杨修本人也离开了豫章,远赴长安,这高楼便冷清了许多。孙策与周瑜登上楼,远望彭蠡泽,眼界开阔,连心情都开朗起来。
    周瑜将自己的理由解说了一番。
    吴国初建,舆论纷纷,对孙策不利的不在少数,尤其是江南。杜畿加强了监察,打击了不少侵占屯田的世家,也引起了不少反抗。朝廷没有明显的失德行为,双方还在文斗的阶段,孙策不宜主动挑起战事,授人以柄。不过这个局面不会维持太久,朝廷迟早会按捺不住,主动生事。百姓厌战,到时候舆论偏转,再予以反击,效果会更好。
    “曹操之前派吴懿攻击襄阳,又派戏志才入交州助阵,这些难道还不够?”
    “吴懿攻击襄阳的战事规模有限,影响不出襄阳县,更与江南百姓无关。戏志才入交州也是猜测,普通百姓并不知晓,不足为据。百姓愚昧,只顾眼前的安定,看不到那么远,江南屯田的百姓又大多来自中原,经历了黄巾之乱,他们厌倦战事,只要不涉及到他们的自身利益,通常不会关心。只有曹操大兵压境,他们可能失去土地,流离失所,他们才能意识到危险,才会奋起反击。”
    “只是这样一来,你又要等上一段时间了。就算你忍得住,你的部下忍得住?”
    周瑜笑了。“这个好办,不让他们闲着就是了。大王既然来了,不如举行一次校阅吧,让他们看看大王麾下的精锐,杀杀他们的傲气,也好沉下心来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