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3节
郭嘉摇了摇羽扇,有几分漫不经心,又让人莫名的心安了很多。
“陈宫已经有几天没在成都露面,他很可能去了汉中。此人善从大处着手,又熟悉我大吴新政。以退为进,将我军诱入汉中作战,以试探我军极限,再自然不过。只不过公与要警惕,他虽然去了汉中,法正还在鱼复,蜀军冒险出峡的可能性还在。”
沮授眼神微缩。“陈宫去了汉中?”
“虽然还没有得到确切的情报,但大体无误。”
沮授眼珠转了两转,露出一丝浅笑。“久闻此人智谋出众,果然传言不虚。”他看向郭嘉,面带微笑。“奉孝曾主掌军师处多年,对各部军师都很熟悉,又了解陈宫的实力,此二者皆非我所能及。以奉孝之见,要不要增派人手?”
郭嘉瞥了他一眼,用手中的羽扇指指沮授,哈哈大笑,却不作答,转身看着孙策。“公与有所不知,最了解他们的不是我,而是陛下。想当年,徐庶与陛下一见,便得委任,赶赴武关。”
沮授恍然。“原来是陛下所擢,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孙策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合,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又有些说不出的遗憾。人才越来越多,但相互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微妙。沮授以降臣而超擢为军师祭酒,很多人对此不满,背地里不知道动了多少心思,只是他不为所动,沮授本人也谨慎,让人抓不住把柄,这才没闹出大事。
现在汉中军情出现重大转折,沮授担心黄忠身边的军师力量不足,想要增派人手,以确保安全,却不能轻易决定,不得不兴师动众的请他和郭嘉,又主动向郭嘉问计,可谓是用心良苦。
黄忠的军师名义上是李严,实际上还有一个徐庶。徐庶是颍川人,汝颍系势大,沮授不能不慎重对待。
即使是孙策,此刻也不能轻易调动人手,以免扰乱军心,弄巧成拙。
临阵易将是用兵大忌,军师亦然。
孙策转头看着地图上的沔水(汉水),咂了咂嘴。由钖县到西城,黄忠的补给线拉长了一半,而这一段水路人烟稀少,连征发民夫都困难,只能从更远的武当、酂县一带征发,消耗会翻倍。加上吴懿、张鲁的降卒,还要再翻一倍。一旦黄忠的主力挺进汉中腹地,需要的补给更加惊人。
汉中有耕地,但能供养的户口有限。到目前为止,汉中的户口巅峰值只有五六万户,正常情况下,只能供养一万多兵。如今是战时,陈宫想必不会让他们如愿,很可能会将汉中作为战场,如此一来,黄忠部的补给几乎完全依赖于后方的运输。
不论是从襄阳逆水而上,还是从关中翻越秦岭,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能够顺水而下的凉州偏偏又无粮可运。如果黄忠不能迅速夺取汉中,汉中战场很可能是个溃疡,甚至可能演变成流血不止的伤口。
这应该就是陈宫的阳谋。所谓阳谋,就是你看得破也未必有办法破解。
“有速胜的可能吗?”
沮授摇了摇头。“兵力不足,没有速胜的把握,只能临机应变。若一意强求,反倒可能为敌所诱。”
孙策赞同沮授的观点。战略上不存在速胜的条件,只能依赖前线将士的战术。换句话说,要看黄忠等人能不能够创造战机,取得实质性的突破,将蜀军彻底赶出汉中。但他不能给黄忠压力,反而要给黄忠充分的时间,否则就有可能适得其反。
实际上,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黄忠等人贪功冒进,中了陈宫的计。
要杨在战略上取得全面优势,就要往汉中增兵。增兵就要增粮,负担更重。多路人马合作,谁主谁次又是一个问题。能够增援汉中的是鲁肃和马腾、阎行,马腾、阎行也就罢了,鲁肃却是安西大都督,让他听黄忠的将令,鲁肃未必心服,而让黄忠听鲁肃的命令,等于夺了黄忠难得的立功机会。就算黄忠愿意,徐庶、徐晃等人也会有意见。
除非再派一个能让他们都服气的,比如目前留镇洛阳的左都护孙尚香,或者干脆御驾亲征。可是那样一来,后勤补给的负担更加惊人。
不用仔细测算,孙策也知道目前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就他所知道的历史,对蜀作战向来都是在中原安定的情况下,积蓄多年力量,然后集中优势兵力,速战速决。一旦陷入僵持,就意味着战略上陷入被动,只能主动撤军,除非出现意外战机。比如曹操攻汉中时,张鲁军自溃。比如钟会攻蜀受阻剑阁时,邓艾由阴平道进军,奇袭成都,抄了姜维后路。
这些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意外,只能作为战术范畴的考虑,不能作为战略的有机组成。如果庙算的时候就寄希望于偶然因素,那就太荒唐了。
反复商量后,沮授、郭嘉的意见和孙策相近,目前不具备大举攻蜀的条件,应该维持当前的方略,以蚕食的方式围攻。考虑到黄忠等人的心态,孙策命沮授、郭嘉分别以官私的身份与黄忠、徐庶联络,提醒他们当前的态势,不可贪功冒进。当稳扎稳定,步步为营,不给曹昂、陈宫任何可趁之机。
快商量完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刘晔忽然说道:“陛下,臣以为陈宫虽有诱敌深入之意,却还可能有另一层意思。”
孙策倒是有些意外。刘晔难得主动当众发言,今天这是怎么了?
“说来听听。”
“曹操身边谋臣虽多,最得力的不过陈宫、法正。陈宫善大计,用阳谋。法正有急智,好冒险。汉中纵使失守,尚有巴山、剑阁,蜀中暂时无忧。是以陈宫可以以退为进,有恃无恐。若我为其所诱,人力、物力尽集于汉中,疏忽了荆楚,则难保法正出奇,荆楚溃败。”
郭嘉赞道:“用兵重虚实,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变化莫测谓之神。子扬此言深得兵法奥义。”
孙策同意刘晔的观点,只是更加头疼。两路都不能放松,六七万大军枕戈待旦,这消耗可不是一般的小啊。曹操这一手可真是阴险,阳谋、阴谋一起上,让人防不胜防,稍有疏忽就中了他的计。
不可小觑老阿瞒啊。虽说双方实力悬殊,形势已定,可是一时半会的,他还真拿曹操没什么办法,一不小心还有可能吃他的亏。
然而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并不多。就连沮授、郭嘉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陈宫、法正身上,没有对曹操予以重视。刘晔倒是有所警觉,但他却有所保留,不肯言无不尽。
这也难怪,曹操除了西征时剿灭宋建,还没有能让人惊艳的战绩,远远没有表现出真正的实力。
孙策沉吟良久,命人取来了与曹操手抄的《孙子兵法》。这部《孙子兵法》是曹操留给曹昂的,曹昂曾借给他一读,他命人抄录了一份,一直保留在身边。前世他就读过这部书,只是当时走马观花,没上心。这一世征战沙场,结合自己的用兵实践再读,感觉大有不同。
虽说这部书并不能代表曹操的全部实力,但至少能让他们清楚,曹操并非无能之辈。
沮授等人都是识货的,翻了几页,看了几条曹操的批注,神情就凝重起来。为了准备对蜀的战事,他们都将与曹操有关的战纪通读过,对曹操以往的战绩一清二楚,只是不够重视。如今读了曹操的手注兵书,他们意识到曹操比他们估计的更强,对兵法的了解远超绝大部分将领。
其实,从孙策的反应就可以看出这一点。能让孙策如此郑重对待的敌人,又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
沮授说道:“陛下,能否将此书抄录几份,急传诸将?”
郭嘉说道:“别抄了,安排书坊刻印吧,都尉以上将领人手一册。”他曲指一弹。“陛下帮他抚养妻儿,也花了不少钱,这稿费就不用给了。”
孙策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
孙策将印行兵法的任务交给了汝南最大的印书坊——许氏印书坊。
许靖很高兴,将所有的业务暂停,抽调最精干的刻版工匠,又从其他印坊高薪借调了一些工匠,以最快的速度刻版。三天之后,第一批书就送到了孙策手中。
书印得很好,不仅刻工好、纸好、墨好,考虑到军中将士大多不是什么文化人,性子粗野,力气又大,许靖特地用厚实的皮纸做封面,又配了一个皮书套,方便携带,摔也摔不烂。
接到第一批样书后,孙策立刻命人送往汉中,并给黄忠下了一道亲笔诏书,让他们慎重对待,不要急于求成,被眼前的小利蒙蔽了理智。并以阮瑀为使,亲赴汉中,邀请卢夫人论道。
阮瑀是陈留人,与吴懿同县,有些交情。派他去,最重要的目的是安抚吴懿,化解吴懿的疑虑,将可能的假投降变成真投降,去除黄忠的后顾之忧。
与此同时,孙策传诏鲁肃,让他派人勘探通往汉中的道路情况,评测运输成本,寻找最经济的运输方案,准备为黄忠部提供运支援。又传诏孙尚香、陆逊,让他们赶到汝阳述职。
接着,孙策下诏,从各水师抽调精兵强将,赶赴鄱阳湖,悄悄组建右都护水师,以备不测。
准备的过程很顺利,但军师处推演的结果也很惊人。如果黄忠部进驻汉中,与曹昂对峙,即使不增兵,军费开支也会大量增加,对已经捉襟见肘的军费来说无疑是雪中加霜。初步估计,近三十万人马的全部支出将超过一百五十亿,占财政收入近七成。如果大规模开战,军费还会大幅度上升,财政赤字在所难免。
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虽然富有天下,孙策还是觉得压力山大。战线拉得太长,精兵战略的成本又太高,他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体会到了美帝当年陷在中东的窘况。
国虽大,好战必亡。古人诚不我欺。当初的步子跨得有点大,扯着蛋了。
黄汉升啊,你一定要稳住,千万不要急。给我两年的准备时间,关中恢复了生机,压力就小多了。
……
腊月底,孙尚香、陆逊、徐节赶到汝阳,洛阳的军务暂时交给了吕蒙、高顺和辛毗。
孙尚香对高顺印象甚佳,将高顺提到了与吕蒙比肩的位置,倚为左膀右臂。这个决定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不仅高顺统领的旧部归心,全心拥护这个年轻的女都护,吕小环也非常感激,从五原、朔方招揽了一批女骑士,送到洛阳,补上了韩少英的空缺。
不仅如此,这还帮了沈友不少忙。得知左都护器重并州人,尤其是雁门以北的并州人,将并州女骑士作为近卫骑,刚刚归降的并州人深感荣幸,心里的疙瘩不知不觉的融解了许多,非常配合沈友的工作,积极推行新政,应征入伍,组建起一只拥有两万精骑的北疆骑兵。
在洛阳主政近一年,孙尚香沉稳了很多,没有像以前一样,一见面就扑上来撒娇。就连奉命去迎的孙权见了,都有些诧异,盯着孙尚香看了半天。
上了殿,行了礼,孙策走到孙尚香面前,伸手捏捏她的鼻尖,笑道:“好样的,总算有点大将气度了。难怪洛阳、弘农恢复得那么好。”
孙尚香红了脸,躬身道:“都是诸将协助得力,并非臣一人之功。”
“哈!”孙策很惊讶,转身对孙权说道:“看见没有,小妹居然知道谦虚了。”
孙权也笑道:“陛下所言甚是,左都护进步喜人,不愧为陛下手足。”
孙尚香白了孙权一眼。“看你这话说的,你不是陛下手足吗?也对,你现在不是手足,是心腹了。陛下作书,每次都夸你,说你为他分忧,是宗室中少有的施政之才,尤其是经济,颇有独到之处。”
“是……是吗?”孙权有些诧异,讪讪地看了孙策一眼,又道:“那是陛下鼓励我呢。我这点能力,也就是处理一些文牍,与施政可没什么关系,更谈不上经济。”
孙尚香不解。“经济有什么不好,你这么紧张作甚?”
孙权急了,涨红了脸,脱口而出。“我哪有?小妹,你不要乱说。”
第2458章 骄兵
孙尚香越发狐疑,盯着孙权看了又看。
孙权目光有些躲闪,随好又镇定下来,笑道:“好吧,我承认,看到左都护,我紧张了。”
孙尚香撇了撇嘴,哼了一声,抬手指了指孙权。“你不老实,肯定心里有鬼。”接着又加了一句。“从小就这样,兄弟姊妹八人,就你心眼最多。”
孙权也笑了。“我只是小聪明,陛下才是大智慧,你们几个也各有所长,我是望尘莫及,只能在陛下左右奉承些文牍,略尽绵薄之力。”
孙尚香还待再说,陆逊轻轻咳嗽了一声,上前行礼,又恭恭敬敬地向孙权行了一礼。徐节也跟着上前行礼。孙权连忙还礼,口称不敢。论官爵,论影响力,他们可都比他高出不少。
孙策摆摆手,说道:“都是自家人,就别那么客套了。尚香,知道我召你们回来的原因吗?”
孙尚香收起笑容,和陆逊、徐节一起躬身施礼。“请陛下训示。”
孙策命人取来几份军报,递给孙尚香,又铺开地图,指指汉中。“汉中大战将起,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孙尚香三人一听,下意识的互相看了一眼。孙策虽然没有明说,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只要他们能拿出让孙策满意的方案,从汉中进攻蜀地的任务很可能就是他们的。
兴奋过后,孙尚香随即皱起眉头。“这么快?用兵汉中,最合适的路线是从关中发兵、运粮。关中的新政刚刚推行一年,民心初定,百姓储积不多,这时候大举兴兵,消耗太大,怕是不妥。”
孙策点点头,却不多说什么,只是示意孙尚香先看看军报。
孙尚香不再多说,埋头阅读军报,不时看一眼地图,修饰得很精致的细长眉毛不时轻蹙,粉嫩的小脸上多了几分与年龄不太相衬的凝重。陆逊、徐节也一样,一言不发,却又让人觉得默契无比。
孙策坐在御案后,看着孙尚香三人,心中欣慰。不管怎么说,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变化,孙尚香以一女子为将,虽然也遭到了一些置疑,大部人还是接受的。这既和孙尚香本人的天赋有关,也离不开他的悉心栽培和引导。没有那么多铺垫,她是走不到这一步的。
孙权站在一旁,眼睛看着孙尚香等人,余光却一直在注视孙策。他看到了孙策的满意,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前些日子,孙策有意让他去就国长沙,协助孙翊,被他拒绝了。现在孙策为孙翊组建水师,又打算委任孙尚香指挥汉中战役,他只能置身局外,看着弟妹指挥千军万马,征战沙场。
孙尚香等人看完军报,又凑在一起,低声商量了几句。孙尚香几乎没说什么,大部分时候是听陆逊和徐节建议,最后点了点头,转身看向孙策。
“陛下,臣等以为,眼下不具备大举攻蜀的条件。”
孙策笑笑,示意孙尚香接着说。
孙尚香取过地图,与孙策隔案而坐,解说了自己的理由。她说的理由和沮授、郭嘉等人的分析差不多,觉得汉中作战的战线太长,道路又不走,运输的消耗太大。由汉中攻蜀,必然要面对剑阁等天险,兵力优势发挥不出来,如果没有绝对的优势,很难取胜。
因此,她建议暂时不增兵,不以攻蜀为目标,命令黄忠部稳扎稳打,以全取汉中为目标。为此,可以要求马腾、阎行从凉州提供一些帮助,收集一些牛羊、战马,沿汉水而下,夹击汉中的蜀军。如果有必要,可以将鲁肃部西移,增加凉州的兵力,吸引曹昂的注意力,迫使他分兵。
孙策仔细听完,又问了陆逊和徐节的意见。陆逊、徐节表示附和孙尚香的观点。事实上,他们在来的路上就分析过孙策召他们述职的原因,估计到可能让他们西进关中,只是当时不知道汉中的战况,没想到黄忠已经攻取西城,将战线推进到汉中腹地。
陆逊认为,这固然是个机会,也是个陷阱,更是对大吴君臣的考验。如果被眼前形势所欺,急于求成,仓促发起全面进攻,届时受阻剑阁雄关,不管是受挫,还是僵持不下,都会挫伤士气。
除此之外,陆逊提出一个猜测:这可能是蜀国君臣的最后一次努力。汉中乃是益州北方门户,失汉中则封门闭户,迎敌于门。若非得己,曹操绝不会如此。或许是知形势不利,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做最后的尝试。如果得逞,蜀国借着这股士气,至少可以支持十年,以观形势。如果不能得逞,蜀国君臣取胜无望,也许就要考虑称臣的问题。
这也许就是曹操一直没有拒绝谈判的原因。
孙策很意外,但仔细想想,未尝没有这种可能。曹操父子也好,许攸、陈宫也罢,都是熟知史书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仅凭一个益州支持不了太久,曹昂、陈宫更是效仿过新政的,他们太清楚双方的实力差距了,怎么可能一意孤地,顽抗到底?
之所以没有投降,应该与忠诚无关。如果真是不计利害,一心效忠汉室,他何至于到现在也没有立皇长子登基。他们只是不死心,觉得新生的大吴有自溃的可能,他们还有捡便宜的机会。
就像历史上项羽和刘邦的故事一样。
孙策忍不住笑了。看来在他们的眼里,我还是个年轻的寒门武夫啊。能打天下,未必能守天下。
“尚香,你们三个仔细商量一下,拟一份攻略出来。至少要有两个版本:一是黄忠全取汉中,一是黄忠受挫,需要驰援汉中。有什么需要查阅的资料,直接问仲谋,他清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