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杨佑竭力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只能看见三个人的靴子,有两双黑靴子上绣着龙纹。
他听见敖宸说:“杨焰叫我来的,毕竟朋友一场,认识几十年了,他想我和你再好好谈谈,如果你还是一样要求长生,我们就不用谈了。”
杨烁笑着说,“不谈那个了,这么多时间,我也想明白了,长生不老确实没什么意义。就算我能活一千年,我身边的人也不能,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罢了罢了,你这次回来,就在宫里住下,答应给你修的神庙也快建好了,到时候你就可以搬过去。以后大家都和和气气地生活。至于这个刺客……”
杨佑痛到意识模糊,他感觉到有人走过来拔出了脖子上的剑,却带来了更加撕裂的疼痛,温热的血将他全身浸湿,他的体温却越来越冷。
朦胧的视野中,白光一闪,他的视野天旋地转,最后滚到了角落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无头尸体被踩在杨烁脚下。
杨烁看着他,手中的剑鲜血淋漓,“周国兰溪公主,死不瞑目啊。”
……
杨佑浑身不断地颤抖,终于从剧烈的痛苦中苏醒,刚刚睁开眼睛,便看到杨休的脸凑得极近,他的手不断拍在自己脸上,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
杨佑半天才回神,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喉头,没有贯穿的飞剑,也没有割裂的伤口,更没有汩汩的鲜血。
一切都是一场易碎的梦境,他喘息着抓住杨休的衣袖,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濒死的黑暗与绝望如同潮水一般将他淹没,却只能缓缓退去。
杨佑浑身寒战,杨休只好脱下衣服披在他身上,一只手搂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如同哄孩子一样小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杨佑,杨佑……”
杨休听人说,这样喊可以回魂。
杨佑脸上的冷汗顺着脸部的曲线往下滴,他不过是坐了一会,背后的衣服就已经全湿了,脖子上仿佛还停留被斩断的痛觉,完整的皮肤下好像就是断骨残肢,他忍不住干呕了几下,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倒在冰面上。
“陛下!”杨休跪在他旁边焦急地说。
杨佑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有大碍,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
杨烁提剑砍头的那一刻始终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杨佑用力咽下嘴里咸腥的血味,哑着声音问道,“我刚刚怎么了?”
杨休焦急道:“陛下刚刚站着没动,臣还以为您在发呆,谁知道是站着睡着了,没敢动您,只好在一边守着。后来您突然叫了一声,往后就倒,臣扶着您才没让您给摔了。陛下是做噩梦了吗?”
杨休没说,刚才杨佑的神情十分狰狞,有如索命的恶鬼一般,杨休只在一种人身上看过这样的神色。
——那些在诏狱里被折磨得濒死的犯人。
杨佑暗自松了一口气,还好自己没说什么露馅的话,他又问道:“老六,你知道高祖年间有一个后妃叫兰溪吗?”
杨休应该对宫闱秘史比较熟悉,果然,杨休点头道:“陛下怎么突然问起了她?”
杨佑睁开双眼,眼角的血红慢慢褪去,“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杨休道:“兰溪是前朝的公主,因为战乱流落民间,从小颠沛流离,后来周朝太子想求高祖皇帝留下周朝皇室,便从找了五位美貌的皇女献给高祖皇帝。兰溪公主就是那时候从民间找到,后来献给高祖的。五位皇女,只有兰溪公主受宠,受封兰妃。”
经他这么一提点,杨佑也想起了这段历史。
杨佑顿了顿,说道,“周朝太子不想苟且偷生,他送进宫的,是刺客。”
“不错,”杨休点头道,“兰溪公主后来行刺高祖皇帝,几乎成功了,韩王及时救驾,这才使高祖皇帝免于血灾。经此之后,高祖震怒,灭了周朝皇室的九族,将周朝皇族的头颅收集起来,在骊都南门堆成了巨塔。周朝皇室,连一个婴儿都没剩下。不过高祖此举也招致了许多非议,所以后世史家大多对此事语焉不详,一个皇帝被女人行刺从而震怒,脸上无光,连兰溪公主也被史家隐去。”
杨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再三确定了自己的身体完好无损后,才在杨休的搀扶下起来,离开了冰室。他们刚刚走了几步,原来浮现在冰面上的血色花纹就消失不见了,只有杨休的血残留。
“这……”杨休又震惊了一把,他看了看杨佑,杨佑似乎对此见怪不怪。
杨佑笑着说,“一点小把戏而已,别太在意。走吧。”
杨佑在心里默念离开,带着杨休走出了冰室,杨休告退时,他特意叮嘱道,“该怎么说你清楚吧?”
杨休磕头行礼,“臣今日什么都没看到。”、
杨佑满意地点点头,目送杨休离开后才从侧门走出了宣政殿。
天色已晚,夜风有些微凉,没有月亮,所以天上的明星格外引人注目。杨佑站在天穹底下,看着银河,那么多的星星,见识过人间的沧海桑田,依旧明亮地悬挂在天际。
可人间早已物是人非。
他忍不住地想,八百年前的日日夜夜,高祖兄弟和敖宸到底经历了什么,才造成了今天他举步维艰的局面。
如果他在小时候没有调皮,没有阴差阳错见到敖宸,敖宸看不上他当皇帝。
或者是后来的相处中,他和敖宸没有产生更多的情意……
一切是不是都不一样了?
敖宸将永远地沉睡在那里,不为人知的死去,活在传说里,而他也能心安理得地做皇帝。
或许他最后没当上皇帝,做了一个王爷,在某一场阴谋诡计中死去,最后变成史书里的一个名字,附在齐国某个帝王的本纪中,添上寥寥几笔。
可是没有如果,一环一环地扣着,阴差阳错之下,他们已经走到了今天的境地。
杨佑失魂落魄地走回了寝殿,瑞芳叫人烧好了水伺候他沐浴。
杨佑手上有自己割的伤口,不想叫人看见多添麻烦,遣退了所有人,脱了衣服进了浴桶。
他将脸埋在水下,一直憋到不能呼吸才冒出头来,眼睫上的水进了眼睛,他难受地留下一行眼泪,咳了几声。
一方干燥清洁的方巾递了过来,在他脸上胡乱擦了擦,敖宸道:“你今晚做什么去了,好半天没找着人。”
他说着将方巾丢进浴桶中。
杨佑这才反应过来,“你这是等了我一下午?”
“算好了下朝时间过来的,结果你人不在,我就回去了。”敖宸说着拂水淋了淋他裸露在空中的上个后背。
杨佑心里填了一团乱麻,那些他亲眼见过的梦境一幕幕的在眼前略过,是真的幻境,还是注定的史实?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必须要清楚那么多事情。
如果解开阵法就像用钥匙开锁一样简单该多好?
他不用去管钥匙到底有着什么故事,只要把钥匙**锁眼里轻轻一扭就好了。
敖宸看见了他手上的伤口,血痂被热水浸得柔软,他极轻地上手扣了扣,倒像是挠痒痒一般,“怎么有伤?”
“没什么。”杨佑突然把手放进水下,“不小心挂到的。”
那伤口一看就是刀割的,杨佑也不知道骗谁。
敖宸眯着眼睛瞧了瞧他,“有事瞒着我?”
“没有。”杨佑胸口隐隐作痛,用手抹去肩膀上的水珠,低着头盯着木桶。
他以为敖宸会追问。
他希望敖宸会追问,敖宸最好问得他语屈词穷,窘迫至极,毫无颜面,逼得他不得不说出那些他看见的过往,逼得他不得不被动说出冰室里的秘密,逼他解开阵法。
你不是神吗?杨佑想,你可以威胁我,你可以用武力、用巫蛊、用神的力量来胁迫我……
可是敖宸没有,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做。
他这时候突然变得异常通情达理,好像知道杨佑并不想说那些事情一样,叹了一声道:“那行,我相信你有分寸。”
他在杨佑的肩膀上捏了捏,“起来吧,水等会就凉了。”
杨佑呆呆地做在那里,“你不问了?”
“不问了。”敖宸笑道,“每个人都有秘密,真不想说,又怎么问得出来呢?想说的话,也不需要问了。”
杨佑凝视着他的脸,敖宸说完便转身留给他起来更衣的空间。
杨佑突然开口,“我……”
敖宸回头,“嗯?”
杨佑脸色变了又变,最后说道:“我饿了。”
敖宸挑眉,“找你的大宫女去要,或者你要吃……”
他用手指指了指自己。
杨佑静静看着他,“好像也不是不行?”
敖宸走过来,杨佑配合地伸手,让他将自己抱起来放到床上。
敖宸找来一张手帕绑住杨佑的嘴,轻声地在他耳边说,“忍着点,还有人在殿外。”
杨佑点点头。
烛光熹微,被厚重的床帏盖住,杨佑擦干了头发平躺着,敖宸睡在他身侧。
半晌过后,敖宸抬手压住他,喃喃道:“你不累吗?再不睡就要去上朝了。”
他顺手一揽,杨佑就到了他怀里,被他压着大半身体,杨佑忽然笑了笑,“我睡不着,聊聊天吧。”
敖宸睁开眼睛亲了亲他的额角,“聊什么?”
“聊……”杨佑想了很久,最后说,“聊一聊你还记得的事情,很久以前的事情,没遇见我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