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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家名门辟尘门乃是百年传承,自前朝至今,向来以避世出尘而闻名。无人知辟尘门究竟有多少人,也无人知辟尘门的实力到底强悍到何种地步。但每一个身处江湖的人都会知道,看似清正静和的辟尘门,绝对是他们不可轻易招惹的庞然大物。
    辟尘门封锁重重,只有历代掌门会下山参与江湖试剑会和其余诸事,将己身名次定在前十,以保辟尘门声名而已。但江湖上稍有阅历的老油子们都知道,辟尘门名为避世,实则从未离开这所谓庸俗又肮脏的尘世——除却掌门,还有掌门首徒,皆会在及冠之前进入江湖历练三年,此三年间,他们将与师门断绝联系,全然依仗手中三尺长剑和心底坚守的道义,善恶免问,生死不论。
    彼时天下第一薛灵妙怀璧其罪,遭人暗算,被十数高手围截封锁在死生峰上,圣手江问知为她四处奔走求援,却是连连碰壁,四大门作壁上观,散客们独善其身。而薛灵妙自知这回性命难保,竟于九死一生之际顿悟破障,千钧一发时绝地反杀,带走数条人命,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薛灵妙最终走火入魔,和仇敌们同归于尽。
    江问知赶到时,爱人已是香消玉殒。
    故而,圣手殉情道。
    而薛灵妙所怀之璧,正是江圣手毕生名作——灵妙度厄丹。
    清如道君的名次正因此一役,进至江湖第五。
    同年,辟尘门首徒无悲年满十七,即将拜别师长,独自下山。
    辟尘门中,雅堂之内,清如亲手给他的得意弟子沏一杯茶:“这一去,便是三年,吃穿用度都要自己想办法,千万小心。”
    “无悲谨记。”
    清如欲语还休,叹一口气,又道:“你是无字辈的大师兄,将来会是辟尘掌门,切记切记。”
    孟无悲动了动唇,他依然不甚明白江湖险恶在何处,但他天生寡言,也不多说,任凭清如在他耳边聒噪,他只管有礼有节地点头称是,等待其他长老前来送行。
    清徵进门时,孟无悲还愣了一愣,这位小师叔比他还要年轻,和无欢年岁相仿,入门不到一年,师祖便羽化飞升,此后清徵师叔一直是跟着他和无欢师妹一起习武,更像是同门师兄弟,而不是师叔师侄的关系。
    但孟无悲恪守礼节,见她进门,立刻徐徐躬身:“清徵师叔。”
    清徵红着脸笑了一笑,她身后便有小姑娘清脆的笑声:“师兄!师父!”
    清如也笑:“无欢因何先叫师兄啊?”
    小无欢从清徵身后钻出,咯咯笑着扑向孟无悲,孟无悲微微弯腰,把她抱进怀里,无欢嘻嘻笑道:“师兄将来要做掌门管着无欢,当然要和师兄好啦!”
    “为师现在便要管着你,你认不认错?”
    无欢吐了吐舌头:“师父才不管我,师父只管师兄!”
    孟无悲总算看不过去,和她抵了抵额头:“不得胡言。”
    “我认真的,”无欢眼巴巴地伸手过去拉他头发,“我听长老们说了,以后师兄当了掌门,就要娶我为妻的。我要是和师父走太近,师兄一定会吃醋罢?”
    孟无悲愣了一愣,清如倒心情颇好地吹了声口哨:“无悲就要下山了,哪会娶你?不要胡说了,和你清徵师叔一起练剑去,真不懂事。”
    清徵忙道:“是我不对,我这就带无欢离开。”
    “师叔不必拘谨。”孟无悲把无欢放下,向清徵拱一拱手,坦然道,“师父粗心大意,无欢性格顽劣,许多事还要劳烦师叔操心。”
    清徵脸都红了个透,连忙摆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无欢不嫌弃我就好。”
    无欢见缝插针:“我最喜欢师兄,其次就是小师叔啦!”
    “诶,那为师呢?”清如故作委屈地拍拍手,“小无欢过来给师父抱抱。”
    可惜清如实在在无欢面前无甚威严,无欢当即咯咯一笑,冲他作了个鬼脸,攥着清徵的衣袂一块儿跑出门去,再也不见了。
    “——师兄要早些回来,我和师叔就快练好辟尘剑法啦!”
    等她俩走远,清如才又悠悠一叹,孟无悲回过神来,恭敬道:“师父因何烦忧?”
    清如默然片刻,才说:“为师看你...对无欢也无甚不舍。”
    孟无悲道:“三年便可回来了。”
    “...你性格端正,于剑道上必有大造化,乃辟尘门之大幸,江湖之大幸。”清如顿了顿,“但你这孩子,从小言少情薄,这回下山入世,千万不要招惹风月,否则对旁人的伤害,绝不亚于刀剑剜心。若注定辜负人家,不如不留余地,这也是你能给的最大的善待。”
    孟无悲轻声道:“无悲不懂。怎样的人,不可招惹?”
    清如深深地望他一眼,掐指喃喃有词,眉间蓦然闪过一抹痛楚,孟无悲忙道:“师父不必再卜算天命,无悲遇事自当随机应变。”
    “无碍。”清如忍了片刻,虽依然面如金纸,但脸色也好转一些,“你...千万远离,重情重义之人。无欢便是其中之一,但她是你师妹,躲避不得,你...你若对她无意,此行回山,她便是及笄之年,你要和她说明心意,不要耽误了她。”
    “无悲从命。”
    清如想了想,又道:“你和无欢皆是无父无母的苦命人,为师只给你们取了道号,你随为师俗姓姓孟,拿无悲作名,无欢却还小,依你看,也让她日后名叫孟无欢?”
    孟无悲愣了一瞬,下意识望向堂外,杨柳堆烟,山色清寒,他默了片刻,道:“孟烟寒。”
    “好。”清如笑笑,“你取的名字,她一定喜欢得很。”
    那年,首徒孟无悲叩别山门,入世历练,门中百来弟子向他回礼,赠师兄此去一行,无病无痛,无祸无灾。
    翡都毗邻云都,因此常会有云都不及教好的美人潜逃入境,身后缀着云都追来的各家客卿。翡都虽不如云都是贵胄名贾销金之所,却也早已见多不怪,还会出手干涉的大多是外地来客,初出茅庐的剑客们才会做英雄救美的美梦,而云都的客卿绝非等闲之辈,斗到最后,少有英雄当真能救得美人归。
    但孟无悲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被人当做那一类正气凛然,脑子不大灵光的小剑客。
    眼前的少年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锦衣,仓皇地奔进他所在的一间小小茶棚,即使周身褴褛,孟无悲也一眼瞧见他眉间一刃红痕,眉眼昳丽非常。少年奔至他身侧,目若秋波,泪光盈盈:“请道长救我一命!”
    他挑中孟无悲也是有理有据。满棚茶客,唯独孟无悲一个道袍一袭,端的是一派光风霁月、琨玉秋霜,浑身上下俨若目无下尘的世外高人,只差没在脸上刺一句“很不好惹”。
    辟尘门的师弟师妹万万没想到,他们很不好惹的无悲师兄一下山便没能无病无痛、无祸无灾,孟无悲决心自食其力,偏头瞥了眼锦衣少年一张我见犹怜的脸,硬邦邦道:“不认识你。”
    少年:“......”
    然而云都客卿已追得更近,这少年生得仙姿佚貌,还从不曾被谁这样拒绝过,当即柳眉微蹙,低声道:“你救不救我?”
    孟无悲道:“不救。”
    少年眯眼笑笑,登时立在他身前,大义凛然地望向闯进茶棚的云都人,横臂护着孟无悲:“郎君,你且带着秘籍先走,华儿便是豁出这条命,也一定护你平安!”
    孟无悲:“?”
    这次不等他拒绝,那伙人相视一眼,为首的那个立时提刀劈来,吼道:“抓那道士!”
    孟无悲:“啧。”
    少年的笑容还未爬上唇角,孟无悲右手微动,琢玉剑豁然出鞘,猛地扛下一记。
    而后客卿们的刀剑戟鞭纷至沓来,劈头盖脸地抽上孟无悲一身雪白的道袍,而少年早已躲去他身后,半真不假地嘤嘤啜泣,戚然无助地小声叫唤:“郎君快走!华儿哪里值得你...郎君的恩泽,华儿毕生难报,今日若郎君有难,华儿也不活了!”
    孟无悲被他念得脑壳发痛,一边招架对面攻势,一面怒极骂道:“住口!”
    客卿们对望一眼,冷笑道:“果然是你这道士暗中帮他出逃,好一对情真意切的爱侣,也敢触我们欢喜宗的霉头?”
    孟无悲百口莫辩,听到“欢喜宗”时心中方才咯噔一下。
    欢喜宗妖人众多,为祸作乱,死不足惜!
    琢玉剑寒光湛湛,终于绽出一丝杀意,孟无悲化守为攻,磅礴的内力轰然涌上,方才左支右绌的模样再也不见。
    锦衣少年眸光暗暗,藏在袖间的手悄悄计数,身形犹如一道暗芒掠过,端的是想趁乱逃跑的用意。不想孟无悲还能抽空回望一眼,砭骨寒意从他眸中陡然射出,直把少年定在原地。
    华儿:“哈哈,误会。”
    孟无悲因这一眼,一时不慎被那拿刀的汉子砍中手臂,只好暂不理他,先顾厮斗,少年暗自松一口气,霎时间身影消灭,步法轻盈如踏莲游湖,一只匕首悄然于他袖中绽出寒光。
    孟无悲虽早把辟尘剑法练得精通,却毕竟经验不足,在山上只和师兄弟们切磋,大家少动杀心,这也是他第一次面对如此肃杀的对手,何况势单力薄,力有不逮,缠斗片刻便被对方中间一名最为年幼的小姑娘抓住时机,一把寒光凛凛的剑就这样抵在他背心。
    孟无悲咬了咬牙,终于阖目。
    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那姑娘的剑正要刺下,却听见锦衣少年一声轻笑:“梅寻妹妹的剑,果然又快又准,连我家郎君都不是对手。”
    被他唤作梅寻的姑娘眉眼冷峻清秀,当即冷声应道:“你勾结外人,背叛义父,罪无可赦。”
    少年却不理他,拎着方才捉到的孩子的衣领徐徐步出,笑若春风,眉眼弯弯:“梅寻一心忠于闻宗主,可不要冷落了竹觅弟弟。”
    闻梅寻猛然瞪大双眼,果然见他手上抓着的正是她双生的弟弟,登时怒发冲冠:“你该死!”
    “我该不该死不一定,但你弟弟似乎还不该死罢?”少年轻轻一笑,向她眨了眨眼,“你离不开竹觅,我也不能没有郎君,互相体谅一下,你觉得呢?”
    闻竹觅皱着脸几欲啜泣,却生生止着哭意,颤声道:“姐姐不必管我,把他们抓回去...义父才会高兴。”
    刀剑当啷落地。
    闻梅寻年纪虽小,不过八九岁的光景,剑却用得熟练无比,当即收剑回鞘,冷声道:“把竹觅还给我。”
    少年说到做到,见孟无悲已走出重围,也立刻放手,放任闻梅寻几步冲来扶住闻竹觅摇摇欲坠的身体,还有心笑道:“看在你俩曾也叫过我几声哥哥,哥哥便再教你,防人之心不可无。”
    闻梅寻冷道:“你对竹觅下手,不再是我哥哥。”
    少年无辜地眨眨眼:“你要杀了郎君,便也只是我杀夫仇人。”
    闻梅寻嘴笨,哪里说得过他,只能愤愤闭嘴,抱着闻竹觅小心呵哄,转身便走。
    “梅寻这是败了,不会再抓我们了罢?”
    闻梅寻牙关咯咯作响,却是闻竹觅在她怀里闷声闷气:“哥哥只管走便是了,明日我们还会来追的。”
    少年鼓了鼓掌,诚心诚意:“好毅力。”
    闻梅寻冷哼一声,扭头对几名手下道:“我们走!”
    欢喜宗上下等级森严,他姐弟二人身为左右护法,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其他人虽不满闻梅寻过于坚守江湖道义的行为,却也自忖不是她对手,只得悻悻然听她命令,一齐退出茶棚。
    少年轻轻一笑,正想说些什么,却是一记寒风扑面袭来,琢玉剑冷若冰霜,像极了孟无悲一张无悲无喜的脸庞。
    少年只得先轻叹一声,却是身形陡转,缥缈如烟,孟无悲不料他武功这般好,一时不及反应,反被少年一把匕首指住背心,身后传来少年满是戏谑的笑声:“郎君脾气好大,竟然喜欢这样的游戏吗?”
    孟无悲寒声道:“你武功不差,为何害我?”
    “害你?”少年委屈地停了片刻,“郎君误会了...华儿也没猜到你...这么不能打啊。”
    孟无悲:“......”
    “华儿不是救了郎君么?郎君怎么还和华儿置气?”
    孟无悲忍无可忍:“公子自重。日后你我毫不相干便是了。”
    “那可不行。”少年转到他身前,他本就长得艳若桃李,笑起来更是冶艳非常,“华儿害了郎君嘛,之后一定要对郎君负责。否则他们追不到我,来找郎君麻烦,郎君岂不是要更恨华儿?”
    “重新认识一下,也方便你我同生共死。”
    少年盈盈笑着,软声道:“我姓萧,名漱华。不知郎君怎么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