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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6

      标准时晚间十一点,郑旦到家,发现会客室溢出了冉冉灯光,可以听见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实在很抱歉,”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说,“希望您能体谅萨根代表的处境。”
    长长的沉默,室内成了一片昏昏沉沉的荒原,凝滞的空气令人难堪。
    “我知道了。”阮沁释然一笑,扶着桌沿缓缓起身,眼底的愁虑却浓得化不开。
    来者歉意地鞠了个躬,预备离开。阮沁同他一起走向大厅出口。
    郑旦站在昏暗的走廊,他听见了最关键的信息——
    罗德·萨根派来秘书提出退婚。这对郑家无疑是一记重击,尤其在这种艰难时刻,任何的不利改变都如同雪上加霜。
    诚然,他和林奇不用再像小丑一般缔结荒唐的婚姻,按照以往,他应该锣鼓欢天,悬在心里的重石终于落下了地。可现在的他,似乎高兴不起来。他上了二楼,踱向阳台,目送阮沁送客。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泡沫轮胎摩擦声,黑色高级电动车甩了个优雅的弧度,造型像一尾快活入海的蝠鱼,朝金碧辉煌的社区大门飞快驶去,很快就没了踪迹。
    阮沁站在绿油油的人工草坪上,庭院内的冷光漫射在她四周,白惨惨的颜色,像是一团孤寂的萤火。
    她无意识地抬头,看向郑旦的方向。两人的视线相撞,郑旦忍不住先撇过了脑袋。
    一种空落落的失败感占据了他,此时此刻,他面对不了任何心碎的时刻。
    ***
    以前偶尔睡不着,郑旦会服用些褪黑素助眠。大概因为这段时间止痛药嗑得多了点,如今什么药都不管用。他翻来覆去,像一颗哀败的矮星,一个人蜷缩在床铺里,一个人漂浮在无垠的太空里。
    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幅画面:高中毕业的那晚,林奇和他第一次喝酒,他们喝得摇摇晃晃地回房,倒在床上,第二天早上衣衫不整地醒来,林奇怒气冲冲给了他一巴掌,随后,又羞红着脸把冰袋按在了他被扇的那半张脸上。
    这真是不可思议,郑旦想。他们竟然一起厮混了那么久。久到成为了一种奇妙的稳定。
    他在床上又躺了一小时,结果只能睁开眼,打开通信器。琐碎杂乱的留言挤满了收件箱,除去正常商品广告外,更多的是赌场、民间高利贷推送的垃圾信息。
    一封飞行器托管处的来信引起了他的注意。
    停泊费在这个季度又涨了10%,比勤勤恳恳上班的居民们的工资要涨得快。
    郑旦略微出神,自从希尔马庆典节过后,他已经有段时间没保养蚩尤号了。今晚格外烦躁,室内冷气也像是失灵般,让人无法安神。他索性起身,随便抓来一件外套,下楼向车库走去。
    这本来应该是个很安静的夜晚。
    穹顶微弱的光源故意营造出夜空景观,拉格朗日港附近游荡着醉汉和不想归家的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薄荷烟草味。
    郑旦停好车穿上了磁力靴,走到了通向停泊区的电梯前,他毫不犹豫地拍了一下电梯按钮,然后走了进去。
    随着“叮”的一声,他到了舰艇入口。
    郑旦没有马上登艇,他打开磁力靴,以防在重力发生侧向变化时能够站稳脚跟。泊位的氙气灯像是大海里的鮟鱇鱼,努力的把周遭照得通亮,空气里的浮尘都能看得清楚,蚩尤号流畅的外观像一只亟待展翅的海燕,红色的是翅膀,白色的是腹部,它带着郑旦去过太阳系最远的、未经开发过的小行星,那里只有光秃秃的岩石,连稀薄的大气层都没有。
    回到蚩尤号的感觉就像回到了家一样。郑旦轻抚龙骨处的梯子,熟稔地爬进驾驶舱,躺在飞行员软椅上,系紧安全带,然后阖上了眼。
    反应堆关闭,整艘船除他之外,再无其他生命体。冰冷而寂静,黑暗像紧密的实体又像是虚无的黑洞笼罩住他。
    他想起第一次登上蚩尤号,自己还是个极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幸福和睦家庭的结晶。郑海元替他弄到了空间站最好的泊位,阮沁更是不惜花大价钱从火星买了环境维持系统,大大提高了舰舱内的生活舒适度。
    他闭着眼睛,连接蚩尤号和泊区的柔性对接管传出微小的振动,在低重力环境下,他的身体漂浮着,多亏了安全带的束缚,才不至于在舱内随意游动。
    林奇第一次登上蚩尤号,把啤酒花洒得四处飞扬,那些黄色的液珠像凝固的一场雨,他们在雨里笑,比赛看谁能把漂浮在空中的啤酒先喝完。
    郑旦睁开眼,因为一闭上眼都是这些琐碎的回忆,它们像暗中张开的纤维网,把往事兜成一团,不管不顾地塞进他脑里,落在他眼前。
    飞行员控制台上的一个指示器闪着绿光。这是室内唯一的亮光,却又什么都照不亮。郑旦看着它慢慢熄灭又慢慢亮起,如此反复,感到莫名的心安。
    这道指示光是这艘船的心跳,只要它还跃动着,郑旦就能够找到回家的方向。
    郑旦解开安全带,飘到船员甲板,飘向自己的休息舱。在经过工程舱时,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加重了磁力靴的磁性,直接落地,朝聚变核反应堆走去。
    他一路上都在用手指触摸着舱壁,感受着这艘舰艇的肌理,由阻燃泡沫材料和覆盖在装甲钢壁上的抗剥蚀网组成,冰凉柔软,增加摩擦起到缓冲作用。
    机修舱里摆着昂贵的工具,就像他跟姜特德第一次见面时那般,齐整如初。
    漫无目的地逡巡完一圈,郑旦又回到了指挥甲板调出航志。既然睡意全无,那不如来整理整理过期的纪事内容。
    第一遍粗略浏览并未发觉异常,直到按时间归档时,产生了将近十分钟的内容断层,似乎是被人为删除,并用一个复制内容拙劣地覆盖了。
    他心一沉,不安的预感陡然从心底冒出。
    以防万一,郑旦唤醒系统,重新检查一遍,经过两个小时的反复确认。他最终确认了,航志被篡改,时间横跨三天,恰好就是绑架未遂事件前后三天。
    寒气从脊背蹿到脑门顶,血液似乎被凝固住了,他不敢动弹,只怕稍微的动作都会让他全面崩溃。
    郑旦死死盯着控制屏幕,系统刚刚恢复了一段被删减的视频
    ——是林奇,在他回到塞德娜星的翌日,偷偷摸摸地登上了蚩尤号,修改了航志。
    ***
    通信器一遍又一遍地震动起来,可它的主人像是听不到也看不到,似乎并不打算接通。
    姜特德浑身发冷地靠在床上,目光凝滞。他的脸色惨白如纸,肩膀微微颤抖着。从脊椎升腾而起的恶寒像一根根生锈的针,刺向他的关节、软弱的血肉,彷佛不戳个稀巴烂誓不罢休。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脆弱的体征数值犹如生命力的倒计时,注射针剂的作用渐渐失效。
    他抿住唇,躺了好一会儿,通信器的震动急促得令人心烦意乱,也不知是谁在这个时间点催命般着急找他。
    “怎么了?”姜特德还是妥协地将视讯接了起来。
    郑旦愁容惨淡的脸出现在全息投影里,看起来并不比他好到哪儿去。
    “你知道吗?”郑旦声音暗哑,“民用版航志系统是不能被随便篡改的。”
    姜特德注意到郑旦身后的背景,像是在一个封闭空间,但光线黯淡,只依稀看得出是个驾驶舱。
    郑旦声音嘶哑的可怕,嘴角冰冷,“一旦没有密匙进行篡改,它的应答机就会自动融化成一团硅块……除非有人故意为之,提前复刻了密匙。”
    姜特德强撑着支起身体,握拳压住胸口,幸好黑暗掩住了他眼底的红血丝。
    “看来你有了充足的信息知道犯人是谁了。”
    郑旦点点头,稍顷又摇摇头,嘴角好似散出一丝嘲讽,又好似发出一声闷吼。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两眼发直,并没有发现姜特德难看的脸色。
    他们俩人似乎都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只是一个痛在身体,一个痛在心脏。
    “郑先生,”姜特德凭着极大意志力忽略掉蚀骨的疼痛,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说,“告诉我,你现在在哪儿……我来找你。”
    郑旦从恍然中回过神,眼神恢复了清明。他向后仰了仰,大力地长吁一口气。
    “对不起,不用了。是我太失礼……在这个时间打扰你,原谅我。”
    郑旦想要按下结束键,姜特德突然出声,音调尖锐得有些颤抖,“没关系,你……你在哪儿,反正我都醒了想睡也睡不了,还不如来找你。”
    郑旦吓了一跳,可紧接着,眼眶很热,鼻腔泛酸,他知道自己已经溃不成军。
    姜特德是对的,他现在比任何时刻都需要他。他试图把自己拴在简易床上睡一觉,平常蚩尤号的空气循环系统嗡嗡作响,是他最佳的摇篮曲,可就在今晚失效了。
    他本来想转换心情,可心情愈加烦躁,就像陷入了一片潮湿的沼泽,越沉越深。他急于倾诉,渴求寻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所以他才会不受控制地拨通了姜特德的号码。
    这是他从来没遇见的情况,他第一时间想要依赖的,有且仅有眼前这个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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