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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查】

      我漠然地回了嘉明殿,裕太妃与四哥紧随在我身后。陆久安率宫人们飞速摆好一桌子菜,请他们二人入座。裕太妃局促不安地推辞着,我率先倒了杯酒敬她:“让您受惊了,儿臣给您赔不是。”
    裕太妃怔然,怯懦地看向四哥。四哥则把我拉到一侧小声问道:“五弟,太后那边...”
    “无碍。”我垂着眼皮回道:“四哥。咱抓紧吃饭吧。我好饿...”
    四哥不再推辞,带着裕太妃坐定。我坐下后客套了几句,端起白饭夹了几口菜就往嘴里扒拉,连吃两碗,揉了揉肚子,起身告辞。
    四哥在我起身的瞬间喊住了我:“五弟!你...新年快乐...”
    我回头,冲他笑笑:“新年快乐。四哥,你多吃些。你又瘦了。”
    四哥本就儒雅,稍微一瘦便略显病弱,着实白瞎了他这凤眼桃腮的好皮。
    四哥欲言又止,我也无心推敲,又向裕太妃行了礼,走出了屋子去往书房。
    我俯身书案写了数个时辰,将心中所想以及能安排好的事情一一安排完。徐长治为我四处传密令,在这祥和的除夕夜中悄无声息地促成一股涌动的暗流。
    停笔,已然深夜。远方隐约传来烟花燃放的声音,将窗柩映得忽暗忽明。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岁除。今年这场大雪倒是讨了个好兆头,只是不知边关地区会不会受冻难捱。我这几度新春不在家的游人,如今终于归了家,却对这新年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正想着,窗户忽然被推开了一小道缝隙,一人将手探了进来,冲我勾了勾。
    我一眼便看出是谁,立刻走了过去,将脑袋递到他手底下:“你这手势唤狗呢?要不要本王汪一声给你听?”
    钟伯琛浅笑着立于窗前,一身紫色官袍宽袖翩翩,配仙鹤图、祥云暗纹。虽不及白袍出尘,却更显雍容风流。
    钟伯琛见我主动让他揉脑袋,没忍住轻轻按了按。我便毫不客气地真的“汪”了一声,把他吓了一跳,慌忙示意我噤声:“殿下,让旁人听见,不成体统。”
    我撑着窗台翻了出去:“你我之间,不谈体统。宫宴结束了?”
    “您走后,群臣纷纷离席,宫宴不了了之。太后震怒,试图封锁宫门,被瑾王劝回了。”钟伯琛压低声音道:“微臣趁乱偷跑了过来,想看看您。您一直在忙,微臣也不好打扰,只是...”
    “我到底有些过激了。”我蹙眉拉过他的手搓了搓:“以后来了就进来,不必在外头挨冻。今日我如此忤逆母后,确实有损孝道。只是...”
    “殿下做得很好。”钟伯琛环顾四周,周围没有盯梢的才继续说了下去:“殿下必须立威,不能任太后一直压着您。”
    我心里憋了许多话,却怎么都吐不出。我其实没想那么多。母后她不管是我生母还是养母,终究是我的长辈,我理应敬重她。然而...
    我气。不气她处处为难我,而是气她身为太后却做不到仁爱,甚至连普通人家的“当家主母”的心胸都拿不出来。当着文武百官,这么多外人的面,为难皇子以及先帝的妃嫔,看上去威严风光,实际上已然把自己的形象败坏了一干二净。她丢的是皇家的脸,父皇的脸,更是我六弟的脸。
    母后偏向六弟,人尽皆知。越是这样,六弟越不得民心。六弟是亲王,就算拿不出建树,起码得有个好名声吧?四哥的诗画颇有名气,门客无数,青睐者也多,当个闲散王爷倒也不错。反观六弟,文武双废,又没跟我一样混个好人缘,让大丞相和大将军一起宠着。我真怕哪天我一个恍惚没照顾到,我六弟再干了些天怒人怨的事儿,被千夫所指,到时候我想保都保不住他。
    钟伯琛见我不言语,捏了捏我的腮帮子让我回神:“殿下心情如此不佳,不如微臣陪您走走,散散心?”
    “也好。正好我要跟你说些事。”我让陆久安给我取来大氅,带好帽子,随钟伯琛出了嘉明殿。
    我也不知该去哪儿转悠,好像每个犄角旮旯都有人。宫人们端着糕点马不停蹄地往各个宫苑送,一道道烟花晃着眼,还有人放了孔明灯祈福。我看着那越飘越远的孔明灯,忽然莫名其妙地问道:“大宝贝啊,你说我是不是挺讨人厌的。大过年,拉着个脸,让人倒胃口,还把自己的娘气到掀桌子。”
    钟伯琛似是依旧不太适应我这么喊他,反应了几秒后才压低声音回道:“殿下。何必总是在意旁人?”
    “你难道不在意吗?”我借着夜色悄悄拉住了他的手:“你一直在喊我殿下。只要不在你家炕头上,你只敢喊我殿下。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敢喊。”
    钟伯琛微怔,旋即低下头轻声唤我:“小五...我在意的不是旁人,而是你。”
    我明白。我其实都明白。只是我患得患失,愁绪无端不可寻。我听着飘入耳畔的欢声笑语,莫名觉得很刺耳。我忽然想去一个地方,转身命徐长治备轿。
    我去了帝陵。
    我命徐长治把马车留下,他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徐长治怕我有危险,我说你还是去陪陪你家小太医吧,把他哄开心了,以后往我的药汤里少放点黄连。
    徐长治羞了个大红脸,梗着脖子想跟我辩解。我懒得听,牵着钟伯琛走了进去。
    我坐在老爹的陵园子里发呆,钟伯琛点了篝火让我取暖。我看了看周围,把可燃物都挪得远了些,免得我老爹的屋子再被烧穿一个角。
    “小五怎么想到来这里?”钟伯琛靠着我坐定,满是心疼地搂了搂我:“这本是小五归国后第一个除夕,哪成想让小五如此感伤。”
    “我不是感伤。”我盯着篝火发呆。跳动的火苗似是没有温度,让我心底发慌:“我始终想不明白。老爹为什么要把皇位传给我;你们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为什么喜欢我;母后为什么讨厌我...还有...”
    我扭头看向无言的石碑。庄重肃穆的帝陵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将我扣在底下拷问着。
    钟伯琛沉默许久,忽然抬起手指去摸我的嘴角:“我喜欢小五笑。小五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整个人间都明亮了。我也喜欢看小五认真的样子,随性的样子...我喜欢小五的一切。”
    我看着他灼热的目光,忍不住嗤笑出声:“你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哪儿有那么好。”
    “喜欢。就是喜欢。”钟伯琛的耳根开始泛红,笑容有些腼腆:“当初我还在吏部的时候,你的事情,都是从别人口中打听来的。他们都说,五皇子黎王,为人亲和,可惜有些木讷,不知是不是先天不足。我却觉得,傻了点也不错,比功于心计之人强过百倍。接你回来后,本来,我已经跟魏将军商量好,将你养在宫中好好照看,别再让你吃苦了。至于朝政之事,瑾王到底是可塑之才。只要不让太后过度干政,应当不成问题。谁知...”
    我急不可耐,连忙又往他身边凑了凑静候下文。
    “谁知,小五你...我也说不上来。”钟伯琛略带无奈:“小五你着实太让人惊喜。”
    惊喜?我大惑不解:“你确定不是惊吓吗...”
    钟伯琛不说话了,就这么抿嘴看着我笑。我被他笑得心波荡漾,忍不住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
    罢了。我起身,伸了个懒腰,跪地给老爹磕了仨响头:“爹,您跟您的爱卿们,都有点老眼昏花,看上我这么个玩意。爹,多的我也不敢承诺,只望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钟伯琛也学着我的样子,一撩衣袍跪在我身边:“陛下。微臣承诺,此生只尊黎王殿下为君。生死契阔,与...”
    “你就不怕我爹蹦出来骂你....?”我嘴角抽搐着戳了戳他的腰眼子:“他刚入土为安,你就不尊他为君了;你还拐了他乖儿暖被窝。”
    钟伯琛瞬间有些慌张:“那我该怎么说?”
    我深沉地叹息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改口喊爹吧。”
    这便是我归国后的第一个除夕夜。没有觥筹交错,没有助兴的歌舞,亦没有亲朋好友陪伴在身边。冷冷清清,稀里糊涂得就过去了。却成为我此生最难以忘怀的一晚。
    那夜,我跟钟伯琛以父皇的碑陵为证,立下了毕生的承诺。说来可笑。我呀,重活这一世,本只想着还他那半句残诗的债。结果还来还去,发现我欠的不仅仅是他一人。
    还有这黎民百姓。
    新年,很快就过去了。四季更迭,早春已至。广淄治水一案,也有了眉目。
    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尚书以及户部尚书联名密奏,广淄数位官员有贪污之嫌。更指出,芃城县令,名下宅院竟有十处之多。全州都尉私设暗庄赌场。钱财来源,皆为侵吞灾银。
    我所猜测的事情终于成了现实。这是一个恶循环。修河塘,被人为破坏,水患得不到控制,就能侵吞灾银。说他做的滴水不漏?短短半个月的功夫,就能收集到这么多的罪证;说他狗胆包天?偏偏又能逍遥法外这么多年。
    我将毛笔点在桌上画圈,一圈又一圈,一环绕一环,画到最后,我终于顿悟。
    这朝廷,跟这环环圈圈没什么不同。我为最高当权者,站在最中间。四周是一片空白,什么都看不清。最外侧是有条不紊的官员线,看上去方圆端正,实则全缠在了一起,扯出萝卜带着泥。倘若将其完全拆开,那就陷入了山重水复,无边无际的僵局。
    这些个罪证,我估计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也查清楚了。但是一直压在手里不敢呈出来,为什么?是因为没有“君”吗?那么父皇在世时呢?
    我不信父皇是昏君,打死都不会信。我心中憋闷,急需大宝贝的开导。
    钟伯琛来后,仅轻声说道:“殿下。先帝爷在等一个好时机。他没能等到,如今,便留给了您。”
    钟伯琛这话说得,基本上等同于打哑谜。时机?啥时机?等他家傻儿子归国收拾烂摊子?
    我不明就里,央求他速速解惑。然而钟伯琛选择“灵魂出窍”,捂着耳朵表示不听不听。我没办法,只能死皮赖脸地说道:“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亲你一口,如何?”
    钟伯琛认真地思索了一秒钟:“不可。”
    我跺跺脚,又给自己多贴了一层脸皮,成了二皮脸:“那...我跟你内个!”
    钟伯琛瞬间有些波动,纠结了一阵子,还是咬紧牙关道:“殿下,这些事情,必须您亲自想明白。”
    我说大丞相,你是不是忘了,我本是个傻王爷来着!我若想得明白,找你来作甚!
    可惜我的软磨硬泡收效颇为,一张老脸也不闭月羞花,诱惑不了丞相大人。我只得把这一篇先翻过去,将治水的事儿正式提上章程。
    钟伯琛问我此次属意谁负责修缮。我将一份名单递给了他。钟伯琛细细一看,瞬间沉了脸:“殿下...此举,有点冒险吧?”
    我摊手:“不然呢?你能在朝中找到愿意负责此事的大臣吗?你可别想着自荐。我不会让你去的。你有别的事情要做。”
    钟伯琛顿时欲言又止,生生把话给憋了下去。我明白,我猜对了他的小心思。我知道他敢揽这个活儿,就代表他有把握一举成功。但是我不能任他去做。
    我所任命的二十位负责人,全是前三次治水失败后被处罚的官员。成,那便以功抵过,了却牢狱之灾;败,也不会让他们的处境更糟糕。若是能引出幕后黑手,那再好不过。引不出,又是一场劳民伤财,我自己担负这个骂名就好。不可让大宝贝沾染是非。
    我密函一封,命工部协同这二十人,即刻开始绘制工程图,制定方案;魏云朗于十日后率兵驻扎广淄,工程完成前不得离开。至于钟伯琛...
    “你手头上有没有大臣们的黑料。就是那种能拿捏人的信息。”我压低声音道。
    钟伯琛打袖子里捞了一把,扯出一个小本本递给我:“放心。五品以上的,全在这里,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我默默地掂了掂那个砖头大小的本本,看着他那波澜不惊的眼神苦笑道:“我可算明白,怎么他们这么讨厌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