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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节

      “你听说没有,大燕国孙将军日前率部与安西军在永乐原激战,大败?”
    “胡说,你肯定听错了一个字,是大败之,不是大败!我隔壁那个读书的小郎君说过,甭看这倆词就差的一个字,意思却完全相反!”
    “你才胡说!我再没读过书,也知道这两个词意思不一样!是大燕国的孙将军败了!被大唐的王将军打败了。我表舅的小侄子的三妹夫的亲叔叔就住在岐阳那边,人家那边都接连放了好几天爆杆了。
    “尽吹牛,怎么可能?那孙将军可是大燕国一等一的悍将!”
    “人家王将军也是封常清的嫡传弟子呢!”
    人们争论着,质疑着,将一个非同寻常的消息以闪电般的速度传播开来。越传,距离现实越远。
    “那王将军是瓦岗名将王君廓的曾孙,祖传一杆大刀,刀刃长一丈,宽四尺,一刀砍下去,连泾水河畔的镇河铁牛,都能拦腰劈作两段.......”茶肆中,说变文儿的先生一拍铁尺,吐沫星子飞溅。周围茶客顾不上躲避,一个个仰着头,竖着耳朵,盏中的茶水早就喝干了,却是丝毫不觉。
    “王将军祖上自恨读书少,做官之后,想方设法拜于李靖门下,传得一部兵书。这次,就是用了兵书上的妙计,在永乐原上摆起了一座八门金锁阵。孙孝哲乃一介莽夫,看不清就里,稀里糊涂扎进去,当然要吃大亏!”大户人家的族学中,教习们摇头晃脑,私下交流对此战的看法。同时不忘记了,标榜读书与尊师的重要性。
    而在贩夫走卒当中,则普遍流传着王明允掘开泾河,水淹七军的故事。尽管泾水距离战场有数十里远,永乐原上连个大点儿水沟都没有。
    更有甚者,干脆把战斗的胜负,归结为因果报应。信誓旦旦地说,王洵父亲当年仗义书财,曾经帮助一青楼女子脱离苦海。而在大战之前,曾经有一名老者闯入王洵梦中,要求他将战场摆在永乐原,必有奇兵助之。王洵醒来后,沐浴焚香,领军出战。果然在两军交手的最激烈时刻,地面上的野草突然自动打结成绳子,将孙孝哲麾下的曳落河纷纷绊倒.......
    最后一个,显然是把春秋时代的“结草报恩”的故事,硬按在王洵头上了。闻者却都听得津津有味,谁也不肯深究。也难怪大伙听风就是雨,这场发生在京畿道永乐原的战斗,结果实在是太出离人们的想象了。在此之前,也有不少支持大唐的将领,曾经将叛军打得大败亏输。如河北的颜真卿、江淮的张巡还有朔方的郭子仪、李光弼,可那些战斗,唐军或者是躲在高大的城墙后坚守不出,或者遭遇到的不是叛军中的主力。那个曾像安西军这般,以骑兵对骑兵,以精锐对精锐,在野外战场,结结实实与敌人来了个硬碰硬?!!
    那孙孝哲,可是一路从渔阳杀进长安,接连打败过封常清、高仙芝和哥舒翰三人的名将!无论是遇上谁,兵马都不比对方多。唯独这次,以众凌寡,居然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这,又说明了什么?
    在极少数知道战斗真相人眼里,可品味出来的东西就太复杂了。是强弩之末难穿鲁缟?是大唐国运未绝?还是叛军的好运已经用完? 不同的人,从各自角度,给出不同的答案。
    无论答案具体是哪一个,此战的影响,都如旋风般从永乐原向四下扩散开去。那些依旧奉大唐号令的各路东方兵马,个个都像刚刚喝了一碗千年老人参熬成的汤一般,迅速振作了起来。而那些任所距离京师较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顺应天命的郡县官员,也将刚刚写好的降书小心翼翼地藏起,将刚刚挂上去的大燕国旗号降下,重新将大唐官袍穿在了身上。
    形势由明朗转为混乱,他们需要更多时间开考虑,观望,才能决定下一步的作为。但接下来战局变化,却愈发令人目瞪口呆。刚刚在永乐原打了胜仗的大唐安西采访使王明允,居然不顾士卒疲惫,派遣麾下大将沙千里带领五千兵马直扑奉天城,一鼓而破之。随即,安西军大将方子陵带领三千兵马疾驰百余里,攻陷与长安城近在咫尺的云阳、泾阳两县。将两名投靠了叛军的县令当众斩首,然后卷了官库里的所有粮食和金银细软,赶在长安城的援军到来之前,扬长而去!
    孙孝哲气得破口大骂,才把兵马调回长安。京畿道西部又传来警讯,安西军大将赵怀旭带领马步将士三千攻破武功城,兵锋直指咸阳。如果把咸阳再丢了,长安城可就被人扒得连贴身小衣都不剩了。孙孝哲匆匆忙忙派了麾下大将刘勇去救,却又是连安西军的影子也没摸到。
    刘勇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归,沿着官道又追出了五十余里,眼见就追到了渭水边上,路边的山谷中突然传出一阵号角,紧跟着,安西军大将宋武、马宝玉联袂杀出,直接将刘勇所部冲成了两段。
    随即,赵怀旭从前方掉头回扑,鲍尔勃、贺鲁索索二人带着千余西域骑兵从背后杀来,切断了叛军退路。三支兵马围着刘勇部一通狂砍,直杀得人头滚滚,渭水为之赤。可怜的刘勇,连搬救兵的斥候都来不及派出,就做了赵怀旭槊下之鬼。麾下四千弟兄也近乎全军覆没,只有几个水性好的,跳进河里才跳出了生天。连滚带爬地跑回长安给孙孝哲送信!
    这下,可是把孙孝哲彻底打疼了。有心起倾巢之兵找王洵决一死战,却又唯恐自己再度不慎着了对方的道,麾下连个守城的士兵都剩不得。只好强住这口忍恶气,一边从长安城内抓丁补充队伍,一边派人向顶头上司崔乾佑请求支援。
    崔乾佑早就对孙孝哲这个骄横跋扈的家伙厌烦透了,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敲打对方的机会,岂能不好生利用?先义正词严地回了一封信,痛斥孙孝哲轻敌大意,折损军威。然后自己点齐了驻守在潼关的十万大军,以剿灭旧唐残部为名,径直向北杀去了。留下孙孝哲派来的搬兵的将领们对着空荡荡的军营大眼瞪小眼。
    得不到崔乾佑的及时支援,孙孝哲用起兵来愈发窘迫得捉襟见肘。没几日,又听闻安西军浩浩荡荡杀来。这回却是王洵亲自领兵,架设浮桥渡过渭水,直奔长安西南的鄠县。鄠县县令周永浩连续派出三波信使,向长安城求救。孙孝哲却没有在野战中击败安西军主力的把握,只好带着心腹幕僚躲进了西苑当中,对城外紧急军报视而不见!
    鄠县县令周永浩被逼无奈,只好开城向安西军请降。王洵也不难为他,温言安慰了一番,然后卷了府库所藏,缓缓退向了北岸的醴泉。
    如此折腾了近一个月,就连瞎子也看清楚了,孙孝哲已经拿安西军无可奈何。这下,京畿、关内两道原本就不甚安定的局势,一下子就炸了锅。还在观望状态的一些州郡,直接斩了安禄山派去的照想使节,宣布与叛军势不两立。一些已经倒向大燕国郡县,也开始重新检视自己当初的选择。特别是那些距离长安比较远的州县,地方豪族们干脆联起手来,驱逐了刺史、县令,向太子李亨派出使节,请求其早日命人来接管地方军政大权。
    孙孝哲又气又恨,不得已,只好亲笔写了奏折,向大燕国皇帝安禄山告御状。奏折抵达洛阳的当日,恰恰崔乾佑弹劾孙孝哲丧师辱国的表章也到了,当值大臣不敢怠慢,连夜送进皇宫请求安禄山圣裁。
    安禄山正在后宫欣赏歌舞,突然被人打断,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待看到两名心腹重将不肯齐心协力追杀残敌,反而互相大扯后腿,气得暴跳如雷。当即踹翻了御案,扯碎了奏折,如果不是心腹太监李猪儿动做快,差点儿连玉玺都直接砸到窗子外边的荷花池里去。
    “去,派人去给朕问,孙孝哲到底还会不会带兵打仗?如果不会的话,就趁早给朕滚回来,朕把西京道节度使的位置封给别人!”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们,安禄山眼前一阵阵发黑。
    打下长安都快两个月了,却依旧没出现各地州郡张灯结彩,倒履恭迎王师的景象。相反,没有入卫京师这个沉重任务之后,各地唐军立刻变得难缠了许多。大燕国的王师冲过去,对方要么是转身便走,要么躲入坚城后闭门不战。而待王师刚刚一回头,不安天命的残唐兵马又缀着马尾巴追了上来。令王师刚刚“平定”的州郡,转眼又陷入“唐逆”之手。
    照这样下去,不知道多久才能拿下整个大唐!自己舍了在长安做驸马的亲生儿子庆宗而起兵,可不是只为了割据半壁江山!
    注1:更正一处错误。第六节中,“当红太监严庄”为错误,改为第一权臣严庄。
    第三章 国殇 (一 下)
    第三章 国殇 (一 下)
    想到被李隆基下令处死的儿子庆宗,安禄山又是一阵头晕目眩。那是自己十一个儿子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强于其他兄弟不知道多少倍。如果庆宗还活着的话,就可以代替自己外出领军,节制崔乾佑、孙孝哲、阿史那承庆这些骄兵悍将。自己这个大燕国皇帝就不会当得这么累,这么没滋没味了!可该死的李隆基居然杀了他,根本不给自己借议和的由头将其换回来的机会!虽然前一阵子自己也下令将留在长安没来得及逃走的皇亲国戚,无论亲疏远近一并处死。却无法令庆宗再重返人间!
    对,此事儿也是孙孝哲动的手!从这点上来看,他比崔乾佑更懂得体察上意。因为喝了许多酒,安禄山的思绪跳跃得非常剧烈,很快,又从对儿子的追忆蹦到了孙孝哲与崔乾佑两人的官司上。
    “你们,愣着干什么,怎么不去拟旨。去,拟旨,申斥孙孝哲,要他检点过失,养军备战。然后再拟旨给崔乾佑,让他分五百曳落河和四万精兵给孙孝哲,助孙孝哲早日平定西京、关内两道!”
    没人敢接他的茬,即便是他最宠信的太监李猪儿也不敢。谁都知道,因为当年做节度使时,受过高力士的气,所以大燕国皇帝陛下最恨太监干政。今天他在火头上,胡乱下令,明天清醒过来,就会把敢于替自己书写圣旨的太监活活打死。
    “拟旨啊。拟旨啊!都愣着干什么,莫非要朕亲自动笔不成?!拟旨,责令孙孝哲得到援军之后尽快西进,把那姓王的家伙给朕抓过来。朕要亲眼看看,他是否长了三只脑袋,六双胳膊!”迟迟得不到众人的回应,安禄山的怒火愈发不可遏制。
    还是没有太监愿意主动承担这个荣耀无比的差事。那崔乾佑可是大燕国的柱石之臣,向来得皇帝陛下宠信,骄横无比。今天帮皇上写旨分了他的兵,改日即便陛下不追究自己,也保不准哪天就遭到崔乾佑的报复。而届时,谁又肯替几个没权没势的太监撑腰。
    见众人再三拖延不动,安禄山彻底爆发,疯了般抽出腰间宝剑,冲着众人用力挥舞,“怎么了,你们都聋了,还是眼睛里边已经没有了朕这个皇帝!左右,都给朕推出去打军棍,每人四十下。打完之后,再推回来替朕办事!”
    “陛下饶命,饶命!”众太监、宫女、乐师们闻听,赶紧齐齐地趴在地上请罪,“奴婢们不是有意怠慢,奴婢们只是,只是不会写字啊!”
    “不会写字?” 安禄山楞了楞,猩红的眼睛里露出了几分困惑。“你等居然都不会写字?也对,李隆基那老家伙当年养着你们这帮优伶,不是为了处理朝政。朕的圣旨,自然也不能由你等来代写。李猪儿,李猪儿呢,死哪里去了,还不赶紧给朕滚过来!”
    “来了,来了!”一直躲在安禄山背后廊柱阴影里的心腹太监李猪儿,手里捧着玉玺,连滚带爬地跑上前,躬身回应,“奴婢在,奴婢刚刚把玉玺拿去擦了擦,您看,完好无损!”
    “朕用你献这个殷勤!”安禄山一脚踹过去,将李猪儿踢了个趔趄。“又不是伪唐的那个传国玉玺,摔碎了,随便找块石头再刻一个便是!准备笔墨,朕口述,你写!”
    “唉,唉!”李猪儿好心被当了驴肝肺,却不敢叫屈。赶紧招呼人手收拾御案,磨墨铺纸,顺便借着没人注意的功夫,悄悄抹掉嘴角的血迹。
    他本是辽东高句丽族的一名部落长老之子,十岁时随父亲到军中给大唐高官送贺礼,被安禄山看见,强行留在了身边做娈童。后来安禄山又怕他勾引自己的妻妾,亲自拿刀给他割去了子孙根。经此一劫,李猪儿对自己的未来彻底失望。干脆逆来顺受,百般逢迎,很快便成了安禄山身边无可取代重要人物。
    安禄山称帝之后,念及李猪儿多年来伺候自己伺候得舒适周到,封他为镇国将军,右监门统领,将整个后宫都交给了他。然而官职高归官职高,事实上,安禄山还是把他当做个玩物对待。高兴时则留在深宫,与贵妃一道侍寝。不高兴则拳打脚踢,根本不顾旁边还有其他外人在场。
    今天显然又属于安禄山不高兴的时刻。李猪儿遭了无妄之灾,心里又恨又怕。脸上却强装出几分笑容,一边带着几名太监收拾被安禄山踢翻的御案,一边低声说道:“奴婢读书少,不太懂得如何才能既把陛下的意思说清楚,又不至于引起崔将军的误会。否则,万一崔将军以为奴婢帮助孙将军压制他,恐怕会寒了潼关将士们的心!“
    “朕都说了,朕口述,你写!”安禄山狠狠地瞪了李猪儿一眼,再度重复。旋即,又抬起脚来,冲着对方高翘的屁股用力来了一大脚,“朕怎么处理朝政,还用得找你个没卵蛋的家伙来教?滚出去,把严庄那老匹夫给朕找来。如果他已经睡下了,就拿冷水泼醒!”
    “是,是,奴婢这就去!”李猪儿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看看已经被重新扶起来并收拾干净的御案,安禄山脸上又露出了几分赏识的笑容,“这小子,心眼儿倒是不少。也对,崔乾佑和孙孝哲两个起了争端,朕不能让外人觉得朕只偏袒其中一方........。嗯,麻烦......”
    慢慢踱了几步,他重新坐回龙塌上。竖起眼睛,冲着下面大吼,“都起来吧,别趴在那就像一群野狗般。滚出去,朕看着尔等心烦!”
    “是!”众宫女、乐师们擦了把额头冷汗,鱼贯而出。顷刻间,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给朕倒盏热酒来,再拿几块牛肉。吩咐御膳房,别玩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就大块牛肉,加了蒜泥,直接端来便是!”安禄山皱着眉头,一边思索,一边冲着躲在门口,既不敢走远,又不敢靠自己太近的小太监们命令。
    这是他做捉生将时就养成的习惯。一边大口吃肉,一边思考问题。等酒足饭饱了,问题也想出些眉目了。做了皇帝之后,这个习惯依旧改不掉。随然从长安城捉来的太医们曾经苦口婆心地劝谏说,烈酒和牛肉都非调养之物,食得太多,将无益于他的龙体。
    不能简单地从崔乾佑手中调兵给孙孝哲,虽然眼下孙孝哲的确需要支援。可万一开了这个口子,就会让孙孝哲借机爬到崔乾佑的头上,打破二人之间的平衡。作为造反起家的地方节镇,安禄山当然不希望手下有人奉自己为楷模,亦步亦趋。本着这个原则,他在很多人事安排上,都故意把彼此之间有恩怨的将领捏合在一起,让他们互相监视,互相制约,最终谁也没机会拥兵自重。
    ‘目前来看,这个用人策略还算成功,虽然有时候付出的代价大了些。我刚才怎么了,怎地一发火,就把这个茬给忘了?亏得李猪儿提醒才意识到?!’猛然间,发觉自己差点儿使了个昏招,安禄山眉头紧皱,脸色又开始阴沉下来。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因为冲动而乱下命令了。本质上,安禄山不是个莽夫,否则也不会在短短二十几年,从一个普通捉生将,成为大唐最有权势的节度使,进而一举夺下大唐的半壁江山。但是,自从登基做了大燕国皇帝之后,他却发现自己的判断力和决策力大不如前,并且隐隐有着每况愈下的迹象。如果他一直对此浑然不觉也罢,好歹能图个安心。偏偏每次作出错误决定,他都能慢慢清醒过来,然后懊恼至极。
    ‘莫非老子真的没当天子的命?可既然没有当天子的命,为什么自己老子起兵造反,会准备得如此从容,大唐帝国从上到下,居然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让老子怀着必死之心去了京师,还能平平安安地脱身?!’
    ‘不行,得赶紧派人到塞外请个萨满问问,到底是自己的身体出了毛病,还是长生天最近喝多酒,睡迷糊了过去。闷闷地想了一阵儿后,安禄山在心中做出决定。’如果是后者的话,还可以通过向长生天献祭,请他重新保佑自己。如果是前者,麻烦可就大了。几个儿子都不争气,万一自己身体垮了,谁来压制史思明、孙孝哲、崔乾佑他们这些老贼痞?!
    庆宗,你这笨蛋!就不知道自己逃走么?你这忤逆不孝子,你不在了,即便朕日后能打下整个江山,又能放心的交给谁?
    不知不觉间,安禄山的思路又绕了个大圈子,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上。呼吸又开始沉重,眼角处隐隐透出了几点泪光。这是他要发作的先兆,伺候酒水肉食的小太监们吓得一个个伏下身去,瑟瑟发抖。谁料近在咫尺的风暴却迟迟未至,半晌之后,才听见大燕国皇帝陛下长叹了一声,幽幽地道:“都起来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等会儿猪儿和严相到了,让他们直接进来,不必提前通禀。去吧,顺便把门窗关好,风大,朕感觉有些冷!”
    “是!”太监们答应着,站起身,倒退着往外走。偶尔有人大着胆子抬头,猛然发现,平素像老虎般威猛的皇帝陛下,此时此刻,却像已经进入风烛残年的鳏寡老人般歪坐在坚硬的龙塌上,颓废而又孤独。
    第三章 国殇 (二 上)
    第三章 国殇 (二 上)
    枭雄也罢,英雄也好,其实内心深处都有人性的一面。只是这份人性,对他们的影响远不及对普通人那么大罢了。
    当右相严庄随着李猪儿来到御书房外的时候,安禄山已经从思念儿子的痛苦中摆脱出来,在书案之后正襟危坐,就像一头养足了精神,正欲择敌而扑的雄狮。
    远远地望见书房里边的情景,严庄心里打了个突,赶紧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向李猪儿打听:“李大人,陛下,陛下今天心情如何?!”
    “还好吧!”李猪儿平素没少得了严庄的贿赂,想了想,用蚊蚋般的声音回应,“只踹了我两脚,没动军法。估计这会儿气儿已经消了。您老进去小心些,尽量拣能让陛下开心的话说。”
    “那我心里就有数了。多谢李大人提醒!”严庄向对方拱手致谢,迈开步,缓缓走向御书房门口。
    皇帝陛下最近脾气有些喜怒无常,这点儿大伙都清楚。所以谁也不愿意御书房单独奏对这份难得的荣誉落在自己头上。纵使是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严庄,也视之为畏途。倘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错了话,念在要给臣子留脸面的份上,陛下还不会做得太过分。如果在御书房里头,周围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则不然了。奏对的内容稍不如意,拳打脚踢乃家常便饭。前一阵子,吏部尚书高尚,就是因为说话时用错了几个词,被皇帝陛下一脚踢了个马趴。回到家中,足足调养了半个月才重新站起来。
    御书房门口站着两个年青的小太监,见到右相大人走过了,赶紧让开半个身子,用手中拂尘挑开了珠帘:“陛下让你直接进去,不必通报!”
    闻听此言,严庄心里更是七上八下。整了整袍服,蹑手蹑脚地穿过房门,走到御案前,俯下身去,抱拳施礼:“臣严庄叩见陛下,祝陛下龙体安康,早日一统江山!”
    “免礼!猪儿,给右相搬个座位来!倒茶!”安禄山抬起头,双目之中血丝宛然,“右相大人辛苦了。大半夜的,本不该打扰右相大人休息,只是朕有些事情拿不准主意,需要及时找右相参详一二!”
    “不敢,不敢!”已经很久没受过这么尊敬的待遇,严庄本来就绷着的心情,顿时如弓弦般断裂。一边长揖拜谢,一边急促地说道:“替陛下分忧,乃臣分内之责。岂敢因为天色已晚,就,就,就那个......”
    越是紧张,他嘴巴愈不利落,到最后,居然忘记了自己想要说什么,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
    好在今天皇帝陛下没有动手打人的兴趣,挥挥手,不耐烦地补充:“什么敢不敢的。你就当还是在范阳军中之时好了。那个时候,咱们君臣怎顾得上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说实话,如果不是你跟老高在一旁帮衬,朕绝对不会有今天。所以让你坐,你就坐,少跟朕婆婆妈妈!”
    几句半真半假的话说出来,让严庄感动得两眼通红。欠着屁股坐下半边身子,哽咽着道:“若,若不是陛下,陛下不嫌弃微臣愚钝,将臣提拔至身边。臣,臣恐怕现在还蹲于长安城的客栈当中,等着吏部那些王八蛋慧眼识珠呢!所以,所以臣只恨无两个身体来回报陛下,绝不敢计算什么时候早晚!”
    “什么话。凭你的本事,即便没有朕,考个状元,也跟玩一般!”安禄山看了他一眼,笑着摇头。“算了,咱们君臣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朕今晚找你有要事商量。孙孝哲那厮在唐军手中吃了瘪的消息,你知道了吧。说说,朕到底该怎么处置他!”
    “臣,臣,臣乃文官,不,不太懂武事!”虽然在路上事先被李猪儿打过招呼,严庄依旧没想到安禄山问得如此直接。愣了楞,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若是问战略方面的调整,应该召见哥舒翰或者阿史那承庆,毕竟他们两个,懂得比臣多一些!”
    “他们?”安禄山撇了撇嘴,满脸不屑。“一个是崔乾佑的手下败将,一个是只知道带队冲锋的莽夫,他们两个能给朕谋划出什么好主意来?!让你说你就说,毕竟你才是朕的右丞相,别事事都指望别人出头!”
    这话,让严庄心里好生受用。猛然间又好像回到了起兵之前,谋主对自己言听计从之时。坐正了身体,朗声说道:“如此,如此,臣就大胆请陛下再召见一个人。听听他的话,陛下也能做到知己知彼!”
    “哪个?”安禄山眉头皱了皱,约略有些不耐烦。他信任严庄,是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左膀右臂。而严庄在关键时刻,却要把这份荣誉分享给另外的人,实在是有些不知冷暖了!
    “是宇文至,字子达。原来在安西军中,做过大宛都督府副都督。臣前一段时间曾经向陛下推荐过他。”严庄却对谋主的情绪变化浑然不觉,只管顺着自己的思路回应。
    “就那个丢下安西军自己跑来投奔你的宇文至?不过一见风使舵的小人罢了,跟他哥哥宇文德乃一路货色!不见,朕不想见他。”安禄山听到这个姓氏就觉得心烦,摆摆手,断然否决。
    “他来投奔陛下,倒不是对安西军的出路失去了信心。微臣打听过,当年安西军那位姓王的采访使,受到边令诚的排挤,仅仅带着六百人西出葱岭,宇文至也是追随者之一。”
    对于安禄山讨厌宇文至的原因,严庄心知肚明。其实不止宇文至一个,其他投靠了大燕国的旧唐文武,包括大将军哥舒翰和左相陈希烈,如今的日子都不太好过。虽然在新朝廷里的职位安排得都很高,实际上却没有任何权力,说出来的话也不会受到任何重视!
    昔日里越是颇负声望大唐旧臣,安禄山越不敢重用。因为他很难想象,有过一次“背信弃义”前科的人,会对新的朝廷忠心耿耿。虽然他自己也一样背叛了大唐。但在严庄眼里,宇文至应该是个例外,从某种程度上说,严庄非但不讨厌此人对大唐、对安西军的背叛,反而于内心深处隐隐有一丝欣赏。
    “哦?”听了严庄的解释,安禄山脸上也露出了几分玩味之色,“照你这么说,他是另有隐情了!莫非他投靠于朕,不是因为看出大唐已经日薄西山,想从朕这里谋求长久的富贵?那他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说,为了给封矮子报仇?!”
    “陛下明察秋毫!”严庄不着痕迹地拍了个马屁,“当年王洵出使西域诸国,看上去几乎是必死之途,宇文至将军都奋不顾身地追随他。现在安西军的情况虽然差了些,大不了还可以跑回西域去,绝不会比当年的情况更糟糕,他却毅然离开了,就是为了给封矮子报仇。臣曾经跟别人打听过,他是到了半路上听闻封常清被杀的消息才与王洵割袍断义的,在此之前,一直为后者的左膀右臂!”
    “哦!那倒是快意恩仇!”安禄山点点头,若有所思。“他在安西军中任什么职位,对大宛都督府的情况知道得多么?”
    “此子曾为大宛都督府副都督,是军中除了王洵之外的第二人!”严庄见自己目的马上就要达到,赶紧趁热打铁。
    宇文家族也算追随李唐开国的老世家之一。如今虽然大不如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特别是在财富和人脉积累方面,远远超过了严庄这个当朝宰相。如果能够通过举荐宇文至,得到整个宇文家族的支持,今后他的宰相位置会越坐越稳,办起某些需要钱的事情来,也越发得心应手。
    这些都是背地里的交易,不便宣之于口。好在大燕国皇帝陛下气度恢弘,也不会深究臣子们私底下的那些勾当。听严庄把宇文至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想了想,笑着道:“若是当真如你所说,朕倒想见一见他了?他现在在哪里?你可把他带进皇宫里来了?!”
    “微臣不敢!”严庄赶紧起身做了个揖,笑着解释:“微臣身边正好缺个精通军务的人,前一阵子见陛下不打算用他,便收他做了贴身的侍卫统领。此刻,他正在宫门外等着保护微臣回家呢,倒是不曾进得皇宫里头来!”
    “进就进了。朕又不是没跟你说过,可以直接带贴身护卫入宫!”安禄山笑了笑,大度地摆手。“猪儿,派人把宇文至找来。不对,是宣宇文至进宫见朕。这狗屁规矩,真他奶奶的费劲!”
    “诺!”右监门将军李猪儿供了下身,出去宣召宇文至。
    君臣两人相视而笑,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善意。接过小太监及时送上的茶盏喝了几口水,严庄压低了声音说道:“李监门乃距离陛下最近的人,如果他犯了什么错,陛下尽管交给有司处置。且不可动辄拳打脚踢。一则有失为君之道,而来,长此以往,无益于陛下的安全!”
    “他敢.......”安禄山一竖眼睛,声音凄厉得如狼嚎。吼罢了,又瞬间意识到自己失态,耸耸肩,笑着回应道:“多谢丞相的提醒,朕知道,朕最近脾气不太好。但猪儿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应该不会因为挨了几下,就对朕心怀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