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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节

      黄河在壶口瀑布处跌水入大槽。
    一抹青丝一抹白浮出水面。
    如莲出水。
    她仍在笑。
    第125章 书声
    带上个红袍阴物,徐凤年即便说不上昼伏夜行,也只得拣选那些荒僻野径往北而去,不过这离初衷不算差得太远,习惯了大漠粗粝风沙,这点苦头不痛不痒,让徐凤年吃下一颗定心丸,打定主意带上丹婴的关键所在,是阴物竟然是一位反追踪的大宗师,消除那些连徐凤年都意想不到的残留气息极为精湛内行,有这么一张护身符甚至有可能是救命符傍身,徐凤年心安许多。再看它双脸四臂,也就不那么面目可憎,中途偶有停留歇息,还能跟它玩一些常人看来十分幼稚的小把戏。徐凤年行走在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按照地理志描绘上古时代这里曾是一条宽达三里的通天河,这简直就是让后人瞠目结舌,徐凤年站在一块曝晒在毒辣日头下的枯木上,自言自语道:“按照你我脚力,再往西北走上小半旬,就到了宝瓶州,我要见的人就在那里,在弱水河边隐居,我之所以拿命去拼死洛阳,是因为去晚了,一切就徒劳,那老家伙委实难伺候。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也不好怪他,本就是享受过位极人臣滋味的大人物,凭什么要冒着晚节不保的巨大危险,还捞不着太多实惠,去跟我一个嘴上无毛的年轻人谈事情……”
    说到这里,徐凤年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嘿了一声,骂骂咧咧:“原来已经都是胡渣子了。”
    拿黄桐飞剑刮去有些扎手的硬青胡渣子,趁这个空当,掂量了一下目前家底,步入金刚初境毋庸置疑,十二柄飞剑,朝露金缕太阿三剑已成气候,还扛了一对春雷春秋,外加三柄小号木马牛,就趁手兵器而言,连徐凤年自己都觉得吓人。这身行头,都能让那些一辈子也没摸过名器的大侠女侠活活眼馋死。刀谱结青丝一式成了拦路虎,徐凤年停滞不前,还能始终熬着耐性不去翻页,好在有开蜀扶摇和仙人抚顶等招式翻来覆去,越发烂熟于心熟稔于手,百般无聊,还能喊上阴物丹婴过招热手,一路奔一路打,极有气势。徐凤年如野马出槽奔走了将近一个月,几次静心冥想,都从冷汗淋漓中回神,屡屡扪心自问,黄河跌水的那一场豪赌,回头再来一遍,哪怕依旧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但真的还有勇气去袭杀洛阳吗?
    “公主坟在哪里?”
    “大小念头,分别是个啥念头?”
    “女子半脸妆,半张脸再漂亮,也跟女鬼一样,种凉的口味可想而知……”
    徐凤年正因为明知阴物不会作答,反而更喜欢絮絮叨叨,越是临近宝瓶州,天阔地宽,羁旅独行人,就愈发感到自己的渺小寂寥,有时不时消失于视野的阴物结伴同行,这一路走得倒也不算太乏味。这趟北莽行,初时尾随鱼龙帮,后边带了个小拖油瓶陶满武,再后来是和陆沉,如今捎上阴物丹婴,则是最轻松的,它本身实力不俗,而且徐凤年不需要对它的生死负责。宝瓶州边境有一条大河,叫做弱水,据说水弱不浮芦毛,徐凤年终于到达弱水畔,掬水洗脸,心旷神怡,能感受到些许阴物气息,转头查看则注定无用,徐凤年敛起气机,沿河行走,想要过境就要过河,然后看到一个渡口,有羊皮筏子靠近对岸,显然弱水之弱纯属无稽之谈,这让徐凤年大失所望,走近渡口,有一对衣着寒酸的爷孙,老人着一件破败道袍,背绣阴阳鱼,拿一截青竹竿做拐杖,跟徐凤年一样背着书箱,孩子晒黑得整张脸好似只剩下一双小眼睛,看人时滴溜溜转,不像是个性子质朴的孩子,爷孙二人也在等筏渡河,孩子蹲在渡口边沿,闲来无事,撅起屁股丢石子入河。徐凤年确定老道士并无武艺在身,就安静眺望对岸。
    孩子扭头看了眼士子模样的徐凤年,不敢造次,扣了扣脚上草鞋,脚拇指早已倔强地钻出鞋子,对老道士可怜巴巴哀求道:“师父,给我换双鞋呗?”
    老道士瞪眼道:“就你身子骨金贵,才换过鞋子走了三百里路,就要换?早让你别瞎蹦跳,偏偏不听!”
    孩子委屈道:“鞋子还不都是我编的。”
    老道士约莫是有外人在场,不好厉声训斥,只得拿大道理搪塞孩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老人不说还好,一说到饿其体肤,孩子立即肚子咕咕作响,老道人做了一个背对徐凤年临水独立的姿势,故作不知。熟悉老头儿脾气的孩子只得白眼挨着饿。羊皮筏子返回这边渡口,老道人小心翼翼问了价钱,北莽道教这二十年香火鼎盛,对于道士,十分尊崇,甚至带上点畏惧,不过撑筏汉子见眼前这位半点不似记录在朝廷牒录的朱箓道士,倒也敢收钱,却是压了压价格,且不按人头算,老道士伸手在袖子掂量了钱囊,够钱过河,如释重负,继而给徐凤年使了个眼色,再对撑筏汉子说了一句三人同行,算是给了徐凤年一个顺水人情,那汉子心知肚明,不过也不好戳穿窗纸,当是得过且过,卖个面子给道人。上筏时,徐凤年朝老道人点头致意,老人轻轻摇了摇袖口,示意徐凤年无需在意这点小事。弱水水势远不如黄河汹涌,河静水清,孩子顽劣,趴在羊皮筏边上,伸手捞水,然后尖叫一声,猛然往后一靠,撞在老道人身上,差点给撞入河,汉子怒目相视,这趟买卖本就赚不到几分银子,若是有人坠河,平添恁多烦事,他如何能高兴得起来,孩子颤颤巍巍手指着江面,支支吾吾道:“有水鬼!”
    老道士嫌他呱噪多事,大声教训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老人满嘴儒家经典,若非身穿道袍,还真就是个乡野教书授课的迂腐老学究了。孩子惊吓过后,涨红了脸,“真是水鬼,穿了件大红衣服,还是女鬼!”
    徐凤年眼角余光瞥见一袭红袍在皮筏附近如红鲤游曳,一闪而逝,就黏在羊皮筏底部。老道士显然不信孩子的信誓旦旦,怒喝道:“闭嘴!”
    孩子气得踢了皮筏一脚,所幸撑筏汉子没有瞧见,否则估计就得加价了。到岸时,徐凤年率先掏出碎银丢给汉子,老道人愣了愣,会心一笑,倒也没有矫情,黝黑孩子估计是被红袍女鬼吓得腿软,率先跳下筏子,摔了个狗吃屎,看得老道人一阵无奈。三人走上简陋渡口,同是南朝人士,老道人也有种异乡相逢同乡的庆幸,拱手打了一个的小稽首,“贫道燕羊观监院九微道人,俗名骆平央。公子喊我俗名即可。”
    徐凤年毕恭毕敬拱手还礼,“见过骆监院。在下徐奇。”
    道教与佛门相似,亦有丛林一说,尤其是北莽道德宗势大,逐渐权倾三教,一般而言,监院作为一座道观屈指可数的大人物,非功德具备不可担任,还要求精于斋醮科仪和拔度幽魂,不过徐凤年看道人装束,也知道大概是一位不知名小观的监院,那燕羊观有没有十名道人都难说,这样光有名头的监院,还不如大道观里头的知客道人来得油水足。徐凤年此时负笈背春秋,衣着称不上锦绣,不过洁净爽利,那张生根面皮又是儒雅俊逸,论气度,骆道人与之比起来就有云泥之别了,也难怪老道士有心结交。照理来说渡口附近该有酒肆,果不其然,孩子雀跃道:“师父,那儿有望子!”
    望子即是小酒肆常用的捆束草杆,竿头悬在店前,招引食客。老道士囊中羞涩,如果没有外人,跟徒弟二人知根知底,不用打肿脸充胖子,只要两碗水就对付过去,渡河钱是那公子哥掏的,要是在酒肆坐下,委实没有脸皮再让陌生书生花销,可自己掏钱的话,恐怕几碗酒下来,就甭想去道德宗那边参加水陆道场了。徐凤年对于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立即说道:“走了半天,得有小一百里路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实在饿得不行,骆监院要是不嫌弃,就跟在下一起坐一坐?恰好徐某也信黄老学说,可惜大多一知半解,还希望骆监院能够帮忙解惑。”
    老道士笑道:“徐公子有心向道,好事好事。”
    一路缓行,孩子偷偷打量这个人傻钱多的公子哥,老道人赏了一个板栗给他,这才对徐凤年说道:“世间根祗在道教,不过贫道学识浅陋,不敢自夸,唯独对子午流注和灵龟八法倒是知晓一二,炼气养丹之道,只能说略懂皮毛。”
    徐凤年点了点头,一行三人落座在酒肆外的油腻桌子,要了一坛酒和几斤熟牛肉,在离阳王朝诸多州郡酒肆都不许私贩牛肉,而擅自宰杀猪牛更是违律之事,在北莽就没这些顾忌了。孩子狼吞虎咽,就算有师父摆脸色,也顾不上。老道士心底还是心疼这个毛病很多的小徒弟,对徐凤年歉意一笑,自己要相对矜持许多,小口酌酒,撕了块牛肉入嘴,满口酒肉香味,总算开荤的老道人一脸陶醉,徐凤年摘下书箱后捧碗慢饮,孩子抬头含糊不清道:“师父你怎的今日没兴致吟诗唱曲儿了?”
    老道士笑骂道:“你当诗兴是你馋嘴,总没个止境?”
    徐凤年笑了笑。
    老道士犹豫了一下,从书箱里抽出一本劣纸订缝而成的薄书,“这是贫道的诗稿,徐公子要是不嫌弃污了眼,可以拿去瞧上几眼。说是诗稿,其实小曲子偏多,不避俚俗,自然也就谈不上格调。”
    徐凤年惊讶道:“那得要仔细读一读,有上佳诗词下酒,人生一大美事。”
    徐凤年擦了擦手,这才接过诗稿,慢慢翻页,初看几首竟都是如才子思慕佳人,不过一些小曲小句,便是徐凤年读来,也觉得妙趣横生,例如春春莺莺燕燕,事事绿绿韵韵,停停当当人人。徐凤年起先还能喝几口酒吃几块肉,读到诗稿一半,就有些出神了:肝肠百炼炉间铁,富贵三更枕上蝶,功名两字酒中蛇。年老无所依,尖风分外寒,薄雪尤为重,吹摇压倒吾茅舍。诗稿末尾,如诗词曲子说写,真是“生灵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诗稿由时间推移而陆续订入,大抵便是这位骆平央的境遇心路,由才子花前月下渐入中年颓丧无奈,再到年老豁然感怀。
    徐凤年合上诗稿,赞叹道:“这本稿子要是换成我二姐来看该有多好。”
    老道士一头雾水,本就没有底气,略显讪讪然。
    徐凤年默默递还诗稿,不再说话,搁在四五年前,这本稿子还不得让他出手几千两银子?
    这位一生怀才不遇九微道人估摸着处处碰壁已经习惯成自然,收回诗稿,也不觉得心灰意冷,天上掉下一顿不花钱的饱饭吃就很知足了。
    徐凤年问道:“骆监院可知两禅寺龙树僧人去了道德宗?”
    老道人摇头道:“并未听说。”
    老人继而自嘲道:“离阳王朝那边倒是有佛道论辩的习俗,要是在北莽,道士跟和尚说法,可不就是鸡同鸭讲嘛。”
    道人一拍大腿,懊恼道:“可别搅黄了道德宗的水陆道场,白跑一趟的话,贫道可就遭了大罪喽。”
    孩子撇嘴道:“本来就是遭罪!”
    老道士作势要打,孩子缩了缩脖子。
    酒足饭饱,得知徐凤年也要前往宝瓶州西北,会有一顿顺路,三人便一同启程,走至暮色沉沉,依旧荒无人烟没有落脚地,只得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了。
    燃起篝火,孩子走得困乏,早早睡去。
    老道士不忘摆弄一句“痴儿不知荣枯事。”
    之后徐凤年问过了几个道教粗浅的问题,也不敢深问,生怕让这位骆监院难堪。
    道士骆平央犹豫不决,下了好大决心才突然对徐凤年问道:“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徐凤年笑道:“骆监院尽管说。”
    道士一咬牙,低声说道:“贫道年少曾跟随一位真人学习观气之法,看公子面相,家中似乎有亲近之人去了,不是姓宋,便是姓李。如果可以,贫道劝公子最好还是返乡。”
    徐凤年呆滞不言语。
    老道人叹气一声,“贫道其实也算不得准,若是万一说晦气了,徐公子莫要怪罪。”
    徐凤年点了点头。
    老道士看着这位性情颇为温良的公子面对篝火,嘴皮子微微颤抖,老道人不忍再看,沉默许久,望着远方,喃喃道:“风涛险我,我涛风淘,山鬼放声揶揄笑。风波远我,我远风波,星斗满天人睡也。”
    人睡也。
    第126章 雷声
    北凉五十人作一标。
    一标游弩手的战力远胜寻常三百甲士,北凉游弩手可做斥候之用,却不是所有斥候都能够成为千人选一的游弩手。这一次,标长不用发话,李翰林和标内兄弟就察觉到不同寻常,绝非往常深入龙腰州腹地的小规模接触战,李十月几个将种子弟都跃跃欲试。他们都心知肚明,他娘的,等了好几年,总算等到大战了。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除了粮草,必然还有大量侦查军情的斥候,像撒豆子一般撒在大军前方,隐匿行踪,悄悄斩草。作为北凉军宠儿的精锐游弩手,有资格佩有最锋利的北凉刀,持有最具侵彻力的轻弩,骑乘爆发力最好的熟马。所有游弩标骑俱是马蹄裹布,低头伏背往北奔袭,李十月性子急躁,加快马速,比标长只慢半个马身,悄声问道:“标长,瓦筑方向?那儿可是龙腰州第一军镇,咱们后头跟了几万兄弟?”
    标长转头瞪了一眼,本不想回答,想了想,沉声道:“少废话,记住了,这次遇上北蛮子那边的马栏子,不用留活口。脑袋都不用去割,别耽误了军情!遇上大军则返,其余别说栏子,就是一股三四百人的北莽建制骑兵,咱们也要拼掉。怕不怕死,怕死赶紧滚蛋。”
    李十月骂道:“怕你大爷!”
    戎马二十年的标长显然心情极佳,破天荒笑了笑,玩笑着多说了一句道:“老子真就是你大爷,这些年给你们这些兔崽子又当爹又当娘。”
    连标长那根让人皮开肉绽的皮鞭子都习惯了,更别提标长的骂骂咧咧,再说标长其实也没说错,李十月所在这个曾经被嘲讽为纨绔标的游弩标,标内轻骑,入伍前少有温良恭俭的好人,都是地方郡县上作威作福惯了的将门子孙,偶有与人无害的,骨子里也傲气,进了标,一样给拾掇得规规矩矩,标长就算放个屁,都比自家那些官居高位的老爹苦口婆心来得管用。李十月眼神熠熠,不敢跟标长唠叨,缓了缓马速,跟李翰林和那重瞳子陆斗并驾齐驱,嘿嘿道:“给咱们猜中了,还真是场大战。”
    李翰林没好气道:“闭嘴,要不要打赏你一块竹片?”
    李十月急眼道:“你当老子是雏儿,这玩意是新斥候管不住嘴才用的,我丢不起那脸!”
    “你跟雏儿其实也差不远。”陆斗冷冰冰说道。
    李十月涨红了脸,正要骂娘,不过很快就焉了。标内军功累积,这位重瞳子早已与标长副标平起平坐,也就李翰林能比上一比。经过几场实打实的交锋,陆斗战功显赫,已经完全融入标内,虽说依旧沉默寡言,但连起先王八瞪绿豆的李十月都引以为兄弟,恨不得将妹妹双手奉送,陆斗跟李翰林李十月等人的关系都算极好,他马鞍悬挂有一只矛囊,插有十数枚短矛,游弩手本就人手一支劲弩傍身,连标长都好奇询问,陆斗那犟脾气,每次都装憨扮傻,一问三不知。
    李十月不再嬉皮笑脸,伸手系紧了软皮头盔在脖子上的绳带,深深勒入肉中,非但没有膈应骨头的感觉,反而有种熨帖的熟悉感。记得初入北凉军,尚未有资格骑马演练,只以步卒身份熟悉军阵,一天下来就散了架,第二日再穿上那件才不到二十斤重的锁甲,真是全身上下火辣辣疼痛,李十月扯了扯嘴角,怎么就稀里糊涂当上了游弩手?当年自个儿在郡里仗着武力为非作歹,常年负伤,虽说不怕疼,可终究还是怕死的。大概是因为被爹亲自送入军旅,望见他对着那名据说是世交关系的将军事事谄媚,临别前父子一番攀谈,李十月还骂老爹没出息,都是正四品官员,怎就当起了孙子。那会儿死要面子一辈子的爹竟是也没有反驳,只是拍了拍李十月的肩膀。谁不怕死,但李十月更怕丢人。也许是那一刻起,李十月就想要风风光光捞个将军回家,最不济,也要风风光光死在沙场上。
    李十月吐出一口气,眼神坚毅。
    凉莽边境西线,是出了名的外松内紧,互成口袋,引敌入瓮。就看谁有胆识去那一大片百战之地割取脑袋攒军功了。
    李十月这一标终于遇上了北蛮子,是一股精锐骑兵,比起北莽猛将董卓一手调教的乌鸦栏子只差一筹,关键是对付人数达到了两百,为首一骑鲜衣罩重甲,手无枪矛,只配一柄华美莽刀。跟李翰林陆斗三骑潜伏的李十月知晓这是北莽校尉巡边来了,北莽皇帐宗室成员和王庭权贵子弟只要关系足够硬,都会按上一个花哨头衔,跟几位大将军借取兵马往南纵马,回去以后就好与人炫耀,至于带兵人数多少跟家底厚度一致,北凉的游弩手最喜欢这类不知死活的花瓶角色,撞上了就是一顿砍杀,不过往往都是不到百骑护驾,今天这一位意态闲适的年轻世家子显然出身极为煊赫。率先查知消息三骑不敢轻举妄动,李翰林是伍长,命令李十月一骑回去禀告军情,他和陆斗继续远远盯梢。
    凉莽双方寻常斥候都各有暗号,口哨近似鸟鸣,不过这二十年相互对峙,探底也都已差不多,联络方式也就不得不千奇百怪,比较春秋时期许多蹩脚斥候闹出的笑话,不可同日而语,例如双方突袭,早已犬牙交错,由于暗号雷同,直到近身亲眼相见,还差点当做自己人。凉莽边境上的游弩手和马栏子,是当之无愧天底下最狡猾也是最善战的斥候。李十月捎回标长的军令:既然敌人执意继续南下,那到嘴肥肉,要么全部吃下,要么把自己噎死,没有其它选择!
    说是北蛮子,其实姑塞龙腰两州多是春秋遗民,军伍甲士的面孔也跟北凉几乎无异。
    面对毫无征兆并且悄无声息的偷袭,两百北莽轻骑没有乱了阵脚,副将勒马转身,来到那名青年皇室宗亲身边,窃窃私语,用王庭言语交流,年轻男子挑了一下眉头,脸上布满讥讽,似乎摇头阻止了副将的建议。初见北凉游弩手以稀疏兵线呈现围剿态势,劲弩如飞蝗,年轻将军嘴角讥笑更浓,除去快速两拨弩射,当几个方向同时短兵交接,己方骑兵都给那批北凉骑毫无例外抽刀劈杀,他才皱了皱眉头,不过仍然毫无退却的念头,一手按在马背上,轻轻安抚闻到血腥味后戾气暴起的战马,副将则忧心忡忡,他除去鲜亮铠甲异于普通士卒,其余战阵装备如出一辙,单手持矛,腰间佩刀,马鞍前有一搁架,用以放置兵器,若是长途行军,马鞍侧面或是后面可再添挂物钩,弓弩与箭囊便安置此处。
    年轻人看得兴致勃勃,完全不介意自己两百骑竟然没有抢占优势。更让副将在内的亲兵都去厮杀,他独留原地,观看这一场马速快死人更快的血腥绞杀。
    真实骑战不是那些演义附会而成的战役,既无两军大将脑子被驴踢了才去阵前捉对厮杀一番,谁输谁就兵败如山倒,也极少出现大将在阵中停马不前,给人围攻依旧在马背上枪矛如雨点刺杀敌人的场面,数千骑尤其是万人同时冲锋而动的宏阔骑战,除了泼洒箭雨,接下来就是一种相互通透侵彻如刀割的巨大伤害,一骑掠过,就要尽量往前奔杀,哪怕战马能够多扯出一步距离也要拼命前冲,一矛刺杀过后,因为矛不易拔出,就要弃矛换刀,速度才能赢得冲击力,阵型急速推移中,若是己方一骑无故停滞,成为木桩,就是罪人。
    如斥候这样的小规模骑战,宗旨不变,不论追杀还是撤退,仍是速度第一,但是斥候则具备更多发挥个人武力的余地。
    将领铁甲过于鲜明是大忌,一则大多甲胄镶金带银十分华而不实,二则过于引人注目,就跟求着敌人来杀一样,这名不是姓耶律便是姓慕容的皇帐成员根本没这份觉悟,很快就有北凉两名伍长模样的游弩手撕裂本就不厚的阵线,冲杀而至。年轻骑将不急于拔刀,等到一柄北凉刀劈至,这才抽刀如惊虹,莽刀撞飞凉刀,顺势斩断那名游弩手伍长的胳膊,再撩起,划破脖颈,血流如注,扔不罢休,削去脸颊,他那一骑巍然不动,瞬间死绝的伍长一骑擦身而过,他在收刀前不忘拿刀尖轻轻一戳,将那名百战不曾死的伍长尸体推下马背,他看也不看一眼尸体。
    一连串连绵招式很花哨,但到底还是杀了人,他身负高超技击武艺,超出骑兵范畴许多,也就有这份资格。
    他抖腕耍了一记漂亮旋刀,用南朝语言淡然笑道:“同样是天下最出名的曲脊刀,原来北凉刀不过如此。”
    马战注重速度,还在于弃剑用刀,尤其是凉莽双方的军队制式刀,两种刀皆是曲背微弯,借助战马奔跑带来的冲击力,推劈而出,接触敌人身躯,刀刃瞬间就可以带出一个巨大而连续的曲面滑动,切割力惊人,且即便误砍甲胄也不易脱手,便于收刀再战,这是同等重量直脊刀绝对达不到的效果,这也是北凉刀能够名动天下的原因。一柄北凉刀的曲度厚度以及重量,都近乎完美。北莽刀则几乎完全照搬北凉刀而成制打造,只是刀身更长,曲度更大。步战当然是直脊刀更优,只不过不管是北凉三十万铁骑还是男子人人可控弦的北莽,谁不是以骑战解决一切战事?
    战事一触即发,没有谁能够幸免,双方共计不过三百余人,阵型远远算不上厚实,因为北凉游弩手取得偷袭的先机,一拨急促交锋,成功杀去三十几名北莽骑兵,而后者又无法在第一时间在第一线聚拢兵力,第二拨接触战发生时仍有约莫六十北莽骑无法有效出刀,故而其后厮杀,仍是北凉游弩手占优。按照白衣陈芝豹堪称脍炙人口的兵法阐述,优势累积就在点点滴滴,只要后期将领谋划不出现大昏招,开局便可以注定了结局。
    那名北莽皇室一夹马腹,战马极为优良,爆发力惊人,瞬间就进入巅峰冲刺状态,一刀就将一名北凉游弩手连人带马劈成两半,其刀势之迅猛,抡刀幅度之大,可见一斑。
    厮杀没有平民百姓想象中的喧嚣,只有死寂一般的沉默,杀人伤人如此,坠马阵亡更是如此。
    李十月彻底杀红了眼。
    就个人战力对比,游弩手稳胜一筹,只不过那名北莽年轻将军参与战事后,所到之处,轻轻松松就留下了七八具北凉骑兵尸体。
    游弩手标长从一颗头颅中抽刀,毫不犹豫地冲向那名北莽青年骑将。
    每逢死战,先死将军,再死校尉,后死标长伍长。
    这是北凉铁律。
    这里是他的官最大,没理由不去死。
    若是这些年仅仅为官帽子而搏杀,他早就可以当上将军退去边境以外的北凉州郡养老享福了。
    一次擦肩而过,凭借武力碾压一切的年轻人咦了一声。
    这名北凉骑兵竟然没死?
    标长不光虎口渗血,肩头更是被北莽刀砍去大块肉,但这名老卒仍是顺势劈杀了一名年轻人身后的北莽骑兵,冲出几十步后,转头继续展开冲锋。
    第二次两马擦肩,标长被一刀破甲,肚肠挂满马鞍。
    标长转身再度冲锋前,撕下一截衣衫,一拧耍,绑在腰间,面无表情继续冲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