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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9节

      徐凤年和郎中走向右侍郎蒋永乐的屋子,结果郎中发现蒋永乐刚好从外边一路跑回来,气喘吁吁的,顾不得什么在下官面前保持什么气度风仪了。
    郎中看到这位右侍郎大人的时候,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蒋大人啊,自己保重了,不是下官有意要拖你下水,而是尚书大人已经狠狠坑了下官一把,我要是再不让人把你连骗带吓弄回来,下官恐怕就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嗯,其实下官家里那个小兔崽子有句当作口头禅的江湖俚语,现在想来确实挺在理的,混江湖,就是混出一个死道友不死贫道。真说起来,你蒋大人要是不小心暴毙了,下官定会尽量把你肩上那份礼部的担子挑起来的。
    把北凉王请入了屋子,蒋永乐关上门后,也不说话,只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死活不起身了。
    便是徐凤年也有些哭笑不得,其实与外界想象的截然相反,北凉从徐骁到李义山再到他徐凤年,对于谥号一事早就心中有数,徐凤年世袭罔替后拒收圣旨,连宣旨太监都没能进入幽州境,这是徐凤年为人子的责任,也是北凉必须拿出的姿态。倒并不意味着徐凤年对蒋永乐这个礼部小人物,就真有什么深重的记恨,何况当时庙堂之上,文武百官,只有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为徐骁说了一句公道话,其他人,大学士严杰溪,晋兰亭,卢升象等人,对于谥号评定的建言,都比蒋永乐心狠手辣太多。事实上当时徐骁与李义山笑着讨论他的“身后事”,说一个恶谥是绝对跑不掉的。很凑巧,极少翻书的徐骁在百无聊赖的时候,会经常去梧桐院拿出礼部典籍,自己给自己盖棺定论,到最后,徐骁给自己挑选的两个字,恰恰就是武厉!
    我徐骁是个武夫,要什么武臣美谥“文”字!厉字更好,有功于国,屠戮过重,功过相抵。就当我徐骁与离阳一笔旧账,两清了!
    当然,徐凤年对蒋永乐没有什么恨意杀心,不意味着他就会有什么好脸色给这位礼部三号人物。但这么一位堂堂礼部侍郎大人,死死跪在那里摆出引颈就戮的无赖模样,让徐凤年大开眼界。
    没过多久,当年轻藩王走出屋子的时候,祠祭清吏司郎中依稀听到屋内有一阵阵抽泣声。
    郎中既有如释重负,但内心深处也有几分遗憾。
    徐凤年走到礼部左侍郎的屋外,屋门大开,气度风雅的晋兰亭坦然坐在书案后,看着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年轻藩王,这位在太安城官场平步青云的晋三郎面无惧色,冷眼相向。
    晋兰亭眯起眼,纹丝不动,连起身相迎的姿态都免了。
    你世袭罔替成了北凉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但我晋兰亭早已不是那个小小郡县的小小士族了!
    接下来祠祭清吏司郎中听到北凉王说了一句,“你们退远点。”
    这位手握北凉三十万铁骑的年轻人跨过门槛后,没有关门。
    但是没有谁敢去抬头看里头到底会发生什么。
    很快,屋内就传出一声巨响。
    祠祭清吏司吓了一大跳,浑身哆嗦了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年轻藩王走出屋子,轻描淡写地拍了拍并无尘埃的袖子,扬长而去。
    祠祭清吏司犹豫着要不要进屋,就听到那位最注意言谈举止的左侍郎,扯嗓子嘶吼了一句:“都给我滚!”
    整座礼部衙门,有了隆冬时节的彻骨寒意。
    ……
    徐凤年走向马车,看到徐偃兵的好奇眼神,笑道:“没杀人,不过有人应该比死了还难受。”
    徐偃兵的眼神有些古怪。
    徐凤年无奈道:“我可没脱裤子。不过你要有这癖好,可以领你过去,现在那家伙估计还梨花带雨着。”
    徐偃兵赶紧摆摆手,哈哈大笑。
    徐偃兵好不容易止住笑声,在徐凤年即将钻入车厢的时候问道:“接下来去那钦天监?”
    徐凤年点头道:“去。”
    徐偃兵突然侧望向远处大街上的一行人,清一色骑马而行,距离退朝已经有些时候,道路并不算拥堵,但是那五骑的彪悍气势十分扎眼。
    徐凤年在徐偃兵转头的时候就掀起了侧帘,五骑除了为首一骑没有向他们望来,其余四骑都脸色不善,其中一骑更是停马不前,单手握住马缰绳,身体微微后仰,充满了倨傲自负。
    徐偃兵轻声道:“看那个老人的官袍,好像是四征四镇大将军和兵部尚书才能穿的正二品武臣朝服。”
    徐凤年说道:“应该是先前被敕封为征南大将军的吴重轩,看来这次是来京城领赏了,说不定已经当上了兵部尚书。也难怪他手底下那几个嫡系如此嚣张跋扈。”
    徐偃兵皱眉道:“要不然我出手教训一下?”
    两人间隔着一张帘子的徐凤年摇头道:“算了,吴重轩好歹跟某个家伙还剩下些香火情。如果要教训,也是以后让他亲自动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徐凤年打算不理睬对方眼神挑衅的时候,那停马一骑,抬手做了个手掌抹脖的动作。
    徐偃兵平淡道:“王爷,你总不能让我来回一趟,就真的只当个马夫吧?”
    徐凤年笑道:“行。记得下手别太重。”
    徐偃兵问道:“半死?”
    徐凤年回答道:“对方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打了也没光彩,但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南疆武将,半死怎么够,你要不把他打得大半死,都对不起他们那南疆劲军媲美北凉铁骑的天大名头。”
    松开马缰的徐偃兵忍俊不禁道:“还有这么个道理?”
    徐凤年放下帘子,缓缓道:“只要北凉铁骑在,就是道理。”
    徐偃兵一闪而逝,下一幕便是徐偃兵一脚踹在那匹大马的侧腹部,南疆武将连人带马都横飞出去,那匹骏马四蹄腾空,重重摔在远处,轰然作响。
    根本没有人看到徐偃兵是如何出手,还未从马背上滚落的魁梧武将,就又被踹得飞出去五六丈,也亏得这条仅次于京城御道的大街够宽,否则就要陷入墙壁了。
    徐偃兵一脚踩在奄奄一息的武将头颅上,看着其余几骑,除了不动声色拨转马头的吴重轩,个个愤怒狰狞。
    徐偃兵没有说话,只是用鞋底在武将脑袋上狠狠拧了拧。
    我北凉管你是什么兵部官员?管你是什么南疆将军?!
    吴重轩微微扬起马鞭,拦住了暴躁三骑的报复企图,如今身穿正二品狮子官服的老将独自策马缓缓向前,俯视着徐偃兵,明知故问道:“北凉徐偃兵?”
    徐偃兵不咸不淡回了一句,“有没有带一两千精兵驻扎在京畿南军大营,否则我怕晚上还不够一顿宵夜。”
    吴重轩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去。
    麾下三骑疾驰向那名不知生死的武将,收拾残局。
    ……
    徐凤年坐在车厢内,双手如老农拢袖。
    袖内十指交错,微微颤抖。
    钦天监,就要到了。
    京城白衣案的源头在此!
    春秋刀甲,死于此!
    第246章 噤若寒蝉(九)
    有传言是用来镇压京城水脉的龙须沟天桥边,有个久负盛名的小饭馆子,叫九九馆,达官显贵络绎不绝。
    老板娘是风韵犹存的寡妇,这些年却从未风言风语传出。不管世族公孙和膏粱子弟为了抢占一张桌子,如何在九九馆冲突纷争,不管双方打得如何昏天暗地,似乎从没听说有大人物罩着的九九馆,总能在第二天照样开张。去晚的话,小馆子只要到了打烊的点,任你是尚书的儿子大将军的孙子,一律闭门谢客。九九馆越是如此,反而越让京城老饕清谗们合乎心意,虽说极有可能侍郎这般的大人物,下馆子的时候,也可能会被胆大包天的店伙计甩脸色,但人人乐此不疲。
    宋家两夫子,坦坦翁桓温,国子监姚白峰,除了顾剑棠之外的几乎所有历任六部尚书,双手加上双脚都数不过来的中枢重臣,无一例外都到此大快朵颐。
    今年又多了个天大的人物,齐阳龙,据说中书令大人还没正式成为离阳臣子的时候,入京第一件事不是觐见天子,而是直奔九九馆,喝了个酩酊大醉,更夸张的是这么个当之无愧的文人领袖,差点被老板娘赶出九九馆。
    今日九九馆的生意依旧注定火爆,正门这还没开张,外头那一辆辆豪奢车驾和一匹匹高头大马,就已经让那条临河的街道变得拥挤不堪,许多食客都耐心排着长队。
    一个身材矮小的跛脚老人来到九九馆后院门口,比起正门的熙熙攘攘,这条不为人知七拐八拐才能走入的狭窄巷弄,极为冷清,兴许是人迹罕至的缘故,墙脚根附近都长出了些许幽绿青苔,阳光被高墙遮挡,显得有些阴气森森。跛脚老人没有急着敲门,而是盯着一个蹲在台阶上打哈欠的年轻人,后者也张着嘴巴瞪大眼睛瞧着跛脚老人。
    其实他们相互都“认识”,往常只把宝贵视线搁在藩王公卿身上的老人,之所以记住这个无赖家伙,是因为年轻痞子昨天要死不死出现了下马嵬驿馆外的街上,还跟年轻藩王有了一场“巅峰之战”,跛脚老人当天回到赵勾后,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年轻人的底细,的确是辽东锦州官府颁发的路引,老人甚至连他到了京城后住了什么客栈吃了什么饭菜都一清二楚,连这个叫吴来福的家伙跟客栈老板就房钱砍价的细节,都录入了赵勾档案。本来老人已经大致确认这个所谓的“锦州第一少侠”、“辽东第二刀”,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谍子人物,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无意中卷入京城漩涡的市井无赖,但是看到吴来福出现在此时此地,让向来坚信世上无意外人无意外事的赵勾大头目,心生杀机。
    将那把铁刀搁在膝盖上的吴来福冷不丁嚷嚷道:“老头,我认识你!虽然你昨天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但我知道,你其实跟我一样,都是高手哇!”
    吴来福皮笑肉不笑,在思考如何不动声色地杀掉这个家伙。
    九九馆,是赵勾的禁地。离阳谍子无论身份高低,一律不得靠近。
    这是在元本溪手上订立的一条刻板规矩。
    虽说元先生死了,但是跛脚老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愿意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惊动那个大隐隐于市的妇人。
    这次跛脚老人自己坏了元先生的规矩,是不得已而为之,新任赵勾主事人发话了,所以他不得不来这里讨人嫌。
    连北凉王和拂水房都只知道他姓姚的跛脚老人,看着那个小心翼翼抱刀的年轻人,笑问道:“吴少侠,怎么有闲情逸致蹲在这里,看太阳啊?”
    吴来福的武艺把式是不入流,但一点都不傻,要不然也不能赶在李浩然之前抢了风头,如今吴来福三个字在京城的名气也不小了。他昨天两次去而复返,把那场大战首尾都瞧在了眼里,其中中年汉子的衰老和横刀少年的死翘翘,都让他叹为观止,那么始终不显山不露水的跛脚老人,自然不是什么他吴来福可以扳手腕的。所以吴来福很紧张,手心都是汗水,但他仍是保持那张很欠揍的笑脸说道:“前辈啊,看太阳哪里不是看,是吧?我这是来九九馆讨份活儿做,从辽东走到京城,这不盘缠都用光了,我又不是那种恃武犯禁的江湖人,是最为奉公守法的良民了。”
    跛脚老人笑眯眯道:“找活儿?京城这么大,哪里找不是找?”
    年轻人笑脸愈发僵硬,眼珠子急转,犹豫了一下,压低嗓音道:“前辈,咱们都是敞亮人,我就不妨跟你直说了,京城都晓得九九馆的水很深,我琢磨着吧,一个妇道人家就能撑起这么个馆子,要么她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手,要么就是馆子里的伙计是一等一的武道宗师,要么指不定某个厨子是退隐江湖多年的江湖名宿,我来九九馆找份营生,赚钱其次,主要还是希冀着跟高手学一身足以称霸武林的绝学!”
    跛脚老人盯着这个异想天开的年轻人,不知道是一巴掌扇死算数,还是应该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句你小子真他娘的有慧根。
    跛脚老人看着那个“眼神无比真诚、满脸写满无辜”的家伙,忍不住调侃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吴少侠可是只输给北凉王一招半式的高手,怎么,还要在武道一途,更上一层楼才知足?”
    吴来福憨憨笑着,“技多不压身嘛,江湖上藏龙卧虎,我多学几手压箱底本领,终归不是坏事。你瞧瞧人家北凉王,拳头,刀剑,还有最后那招‘请神’,手段层出不穷,我跟他一比,到底还是差了些火候啊。”
    跛脚老人笑道:“在我看来,吴少侠有样本事,就比北凉王要强很多。”
    吴来福轻声问道:“不会是脸皮厚吧?”
    跛脚老人对这个家伙伸出大拇指,“吴少侠,不愧是天赋异禀的练武奇才!日后武学成就,一定不可限量!”
    年轻人挠挠头,对于这份“恭维”,笑纳了。
    跛脚老人不知为何没了杀心,不理会这个辽东少侠,走上台阶,轻轻敲了敲门。
    后院没有回应。
    跛脚老人就这么不急不缓敲下去。
    老人不急,吴来福从一开始的好奇、揣测、期待,到最后的打哈欠、翻白眼、扣耳屎,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吴来福站起身,佩好那柄铁刀,然后一巴掌重重拍在掉漆厉害的木门上,喊道:“老板娘,老板娘!我是昨天那个要给你做店伙计的吴来福啊,你不给我开门就算了,可我身边还有个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急着找你呢,别耽误了大事!老板娘,真的,我不蒙你,真有前辈登门拜访,老早就在这儿等着了,我一开始怕前辈打扰你休息,愣是没有礼数地挡了他半天,老板娘!你看都这样了,你再不开门,无论是从江湖道义来说,还是就来者是客的道理而言,老板娘你都说不过了啊!”
    跛脚老人扯了扯嘴角,忍了。
    吴来福把小门拍得惊天动地。
    当那扇门突然打开的时候,吴来福一个不留神,差点一巴掌拍在开门之人的身上,好在后者轻轻挪步躲过,但是吴来福跌入门内,摔了个狗吃屎。
    那惊鸿一瞥。
    让吴来福坐在地上发呆。
    那年轻女子肯定不是老板娘,老板娘是徐娘半老,挺有女人味,可毕竟吴来福不好这一口,他中意的还是年岁相当的年轻女子,脸蛋要漂亮,胸脯要大,腰肢要细,屁股要圆,双腿要长,要求不算高,跟他的少侠身份刚好符合。
    而开门的女子,是吴来福这辈子见过最动人的女子,甚至可能是加上下辈子都是最好看的女人了。
    吴来福坐在地上,看着那个站在门口的背影,这个敢跟北凉王耍心眼的年轻人,竟然都不敢跟她说话。
    身为刑部次席供奉的跛脚老人看着这个胭脂评头名的女子,欲言又止。
    她原本应该成为元先生最出彩的妙手之一,但是世事无常,便是算无遗策的元先生,也功亏一篑。
    当年那副棋盘上,有一场三人对弈,虽然元先生想好了一系列定式,可惜最终有人下出了“无理手”。
    在那次交锋中,元先生事后自称他和黄三甲都输了,输给了同一人,是此生一大憾事!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亲自护送自己入京的老人,女子淡然道:“姚先生是来催我前往那座辽东藩王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