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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

      自从他们从巩县归来,唐泛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他跟隋州说了一声,将钱三儿丢进北镇抚司,从一名打杂的小兵干起。
    锦衣卫不是一个好进的部门,除了功臣或外戚子弟恩荫得官之外,主要还有替补、佥充、投充三种途径,钱三儿走的就是最后一种,不过就算是军余这种职位,也有大把人抢破头。
    不过以隋州今时今日在地位,就算在锦衣卫里还算不上一把手,当个二把手总是绰绰有余的,让钱三儿进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正所谓三岁看老,这钱三儿虽然没犯下什么大奸大恶的行径,但打小就是跟着师父偷鸡摸狗过来的,现在就算穿上锦衣卫那身袍服,也养不出威风凛凛的气派。
    这么说吧,现在他穿着公服,唐泛穿着常服,但看上去仍旧是唐泛像官,他像个贼。
    唐泛看着他这副不伦不类的样子,忍住了笑,让人进来。
    钱三儿看见唐泛,先是欣喜,又瞧见后面的隋州,喜悦变成了惊吓。
    “伯,伯爷也在啊……?”
    隋州一张能止小儿夜啼的冷脸,也可以让钱三儿走不动路。
    “那,那个,没想到今日这么巧啊,还在这里碰上伯爷,那要不,要不小的改日再来罢?”
    他说完就想溜,唐泛一把扯住他的后领,又好气又好笑:“你都知道广川得封爵位,怎么连他住在哪里都没打听出来?难道你那些同僚没告诉你,他就住在这里?”
    “啊?”钱三儿傻眼了,一时闹不清这是什么状况。
    唐泛道:“这里是隋家,我才是寄居于此的,你没看到外头门牌上写着么?”
    钱三儿哭丧着脸:“小的识不了几个字……”
    瞧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唐泛忍不住想对阿冬那样拍了他的脑袋一下:“行了,别装了,来找我何事?”
    可是现在钱三儿却说不出口了,他两只眼睛滴溜溜地看了隋州一眼,赔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过来探望一下大人,怎么说大人也是小的再生父母!”
    他将手上提着的礼物放到旁边石桌上:“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请大人笑纳!”
    唐泛笑道:“我现在不是什么大人了,不要大人大人地喊!”
    钱三儿挠挠头:“那,公子?老爷?”
    唐泛敛了笑,板着脸:“说罢,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这里到底有何事?”
    钱三儿还没开口,隋州却道:“他想必是在锦衣卫里干不下去了,来找你求情的。”
    唐泛奇道:“为何干不下去,你可知你这差事别人求都求不来?”
    钱三儿被隋州点破了心思,老脸通红,尴尬笑道:“伯爷火眼金睛,将小的心思全都看明白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唐泛面前:“实不相瞒,确如伯爷所言,小的能有今日,全赖大人之恩,小的心中感激莫名,只是,只是那锦衣卫,确实不适合我,小的只希望能鞍前马后伺候大人,请大人成全!”
    这还真不是钱三儿矫情,他这竹竿似的身板,机灵是够机灵了,当锦衣卫却显得不够威风,站在一干同僚里也跟打下手似的。
    隋州生性严谨,不好浮夸钻空子,就算钱三儿走了后门进去,也没有得到什么特殊待遇,每日都要跟着其他人操练苦训,差点没把他半条小命玩完,可就算如此,他的成绩也都是回回垫底,还落后倒数第二名一大截,怎么都上不去,成了北镇抚司里的最差劲的那个。
    还好钱三儿做人机灵,跟同僚混得不错,大家对他也比较照顾,但再照顾,该有的训练还是不能少,钱三儿他觉得自己这完全是先天身体素质缺陷,本来就不适合那地方。
    所以就算锦衣卫再威风,也跟他无缘啊。
    听完他的哭诉,唐泛转头看隋州。
    隋州点点头,给了句评价:“勤奋可嘉,天分不足。”
    意思就是钱三儿也挺努力跟上训练步伐了,不过确实不是那块料,锦衣卫作为御前亲军,首要选择条件便是器宇轩昂,人高马大,像钱三儿这种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的,就算勉强混进去,也不会有什么出息。
    唐泛见隋州也这么说了,便问钱三儿:“那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若你还想回去重操旧业,以后见了面就不必与我打招呼了,我也不认识你这号人物。”
    钱三儿忙道:“小人既然已经发誓洗心革面,那就绝对不会再误入歧途了,承蒙大人不弃,小的愿跟随大人,还请大人成全!”
    唐泛见他来真的,不由皱眉:“你怎么会想到这一出的?”
    钱三儿恳切道:“大人,自在巩侯墓时,我便对大人您钦佩之极,恨不能侍奉左右,也好学些东西,只是那会儿自知身份不配,所以没敢开口……”
    唐泛笑骂:“那现在怎么又敢开口了?”
    钱三儿嘿嘿一笑:“现在来了京城,长了见识,又听说大人身边没有仆从,便想来应征!”
    唐泛摇头:“我如今已无官职,又不需要人照料起居,就算你想跟,我也不能收你。”
    钱三儿急了:“大人……”
    他是真心想来投靠唐泛的,一者确实是对唐泛心存感激,想要报答,二者觉得自己在北镇抚司里再混,也混不出什么花样,唐泛为人磊落,且学识渊博,跟着这样的人物,说不定反倒更能学到一些东西。
    唐泛还想拒绝,却听隋州道:“你先回去,明日再来,大人要稍作考虑。”
    有隋州这么一尊气场超强的大佛坐在旁边,钱三儿满身不自在,却没想到他会帮自己说话,当即大喜过望,再三叩首拜谢,这才告辞离去。
    唐泛奇道:“你方才不让我说话,难不成还真打算让我收下钱三儿?”
    隋州道:“自然由你意愿,我只是觉得你确实可以考虑一下。钱三儿此人不是干锦衣卫的料,不过他为人还算机灵,心地也不坏,还算忠诚可靠,可以带在身边。”
    唐泛想了想:“也罢,回头我去香河县探望我姐姐,并不准备让阿冬随行,到时候便带上钱三儿罢,也算有个伴当。”
    隋州有些奇怪:“为何不带阿冬?”
    唐泛道:“我那姐姐嫁的人家,是香河县数一数二的大族,人多嘴杂,难免事情也多,阿冬若是跟去受了委屈就不好了,还是留在京里罢。”
    隋州:“随你。”
    过了几日,唐泛罢官的消息已经人人皆知了,大家普遍都是同情弱者的,更何况比起梁文华,唐泛可算比他会做人多了,自然有不少人帮他打抱不平。
    不过可惜,梁文华投靠了万安,唐泛一干同年们却都还在六七品上熬资历,完全没法与对方抗衡,所以也就只能安慰安慰唐泛,让他耐心等待机会云云。
    唐泛与同年们应酬几日,又去信给在香河县的长姐唐瑜,照例像往常那样写些报平安和互相问候的话语,并没有提及自己在京城里的一系列遭遇,只说自己得了长假,想去探望她。
    唐瑜很快就回了信,对弟弟的到来表示欢迎,并且殷切希望他能过来之后多住一阵,又说小外甥如今已经六岁有余了,早已忘记舅舅长什么模样,如果他再不去,外甥就要忘记他这位舅舅了。
    虽然唐瑜在信里所写的话与以往并没有太大出入,但唐泛仍旧从其中嗅出意思不寻常的气息。
    因为唐瑜没有半字提及自己的丈夫贺霖。
    贺家是香河县大族,当年唐泛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与贺霖的父亲贺英同地为官,相交莫逆,后来又互通婚姻,结为儿女亲家。
    唐瑜还未嫁入贺家的时候,唐泛的父母就双双亡故了,当时唐家只剩唐瑜唐泛姐弟俩,唐泛也还未考上进士,不过贺英信守承诺,没有因此就解除两家的婚姻,还是让二儿子将唐瑜娶进门。
    虽说唐瑜与唐泛姐弟情深,不过姐姐嫁了人,毕竟就是夫家的人了,而且贺家三代同堂,一大家子住在一块儿,唐泛一个外人,总不能三天两头就上门去探望,后来他当了官之后,整天忙碌,就更抽不出空去了。
    唐泛从信中看出端倪,又担心唐瑜在贺家过得不好,这才不准备让阿冬跟随。
    在得到长姐的回信之后,他就打点行李,准备过几日出门。
    不过临行之前,他却收到一张来自久违的故人的请柬。
    仙云馆还是那个仙云馆,雅间还是那个雅间,只不过在座的两个人,一个官途坎坷,一个前路莫测。
    官途坎坷的那个自然是唐泛,他之所以坐在这里,是因为旁边将他请过来的这位大人物。
    这确实是位大人物,以往在京城跺一跺脚,旁人也要抖三抖的西厂汪公公,这两年因为专注于塞外,少有在京城出现,大伙对他有些面生了。
    相较之下,反倒是东厂扶摇直上,厂公尚铭因为举荐国师有功,近来春风得意,别说汪直,他连皇帝跟前的怀恩都快不放在眼里了。
    两人久别重逢,本该推杯换盏,惺惺相惜,然而从唐泛进来至今,却一直都是在听汪直用各种方式,从各种角度,全方位,无死角地……骂他。
    被滔滔不绝骂了将近半个时辰,唐泛已经麻木了,一开始还想着照顾一下汪直的面子,乖乖听训,后来肚子饿了,直接就提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炭烧猪颈肉送入口中,顺便招呼汪公公:“你骂了这么久也该渴了罢,要不要让人弄点胖大海菊花茶进来?”
    汪直:“你这个瓜娃子!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把功劳白白让给别人……”
    瞧瞧,汪公公骂得顺溜,竟连川话都用上了。
    唐泛点点头:“不过你这句话今晚已经骂了三遍了。”
    汪直一骂就停不下来:“别人做官都是越做越大,你是越活越回去!你脑子是比别人少根筋还是怎么的?梁文华挤走了张蓥,在刑部说一不二,如日中天,正需要找个人来立威呢,这时候你撞上去,不正好就成了靶子吗!你把功劳让给隋州,自己能得什么好处?现在好了,冠带闲住,呵呵,我看你这辈子都别想起复了!”
    唐泛好心提醒:“这句说五遍了。”
    汪直一口气噎得不上不下,直翻白眼。
    见他表情跟要吃人似的,唐泛赶紧赔笑:“这不是怕你说多了口渴么,我知汪公关爱在下……”
    汪直冷笑:“谁关爱你?”
    唐泛不受他的冷言冷语影响,拿起酒杯,径自与他放在桌上的杯子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事实已定,多说无益,想想我也与汪公相交几载了,自你去大同之后,咱们就少有像今日这般共聚一堂,如今又同是天涯沦落人……”
    汪直呸了一声:“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老子什么时候与你一起沦落了?”
    认识久了彼此熟稔,任他摆出如何凶神恶煞的模样,唐泛倒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呵呵一笑,放下酒杯:“这么说,汪公今日请我来,是纯粹要为我践行的了?”
    汪直默然无语,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连斟三杯,仰头喝尽,抹了把脸,这才道:“你说得不错,我如今确实是遇到难题了。”
    要说汪直当初听了唐泛的建议,加上自己也确实想以军功在皇帝面前立足,便怂恿皇帝同意出兵河套,却不料行至大同时,鞑靼恰好来犯,在王越的带领下,明军大获全胜,汪直也在皇帝面前大出风头,长足了脸面。
    但他一朝尝到甜头,却没有像唐泛劝告的那样见好就收,而是一心一意往外发展,想要立下更大的功劳。
    汪直专注于经营边事,难免就疏忽了京城的经营,一个没有经常在皇帝身边露脸的宦官,注定会被边缘化,不管多受宠的不例外,当然,这条定律同样也适用于朝臣。
    总而言之,在汪直在外头立功的时候,京城这边的局势却悄悄发生了变化。
    原先与他分庭抗礼,甚至要低他一头的东厂尚铭,拜了内宫大太监梁芳的码头,认了梁芳当干爹,又与备受皇帝宠爱的李孜省等人打得火热,还举荐了一个叫继晓的和尚入宫。
    继晓果然得到皇帝的看重,还被封为国师。
    凭借这些优势,尚铭很快顶替了汪直以前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没了汪直的西厂跟一群没娘的孩子似的,以往的风光不再,受到东厂的处处压制。
    光是这些倒也罢了,但汪直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愿意为他说话的万贵妃,也对他不再亲近,甚至在他回京入宫觐见时,给了他闭门羹吃。
    这怎么能不令汪直的内心感到惶恐?
    他再有能力,再风光,宦官的先天劣势摆在那里,这就注定他不可能不依附皇权,一旦被上位者厌弃,下场是可以预见的。
    但是以汪直的心高气傲,让他像尚铭那样毫无下限地去给皇帝进献妖人方术,他又觉得可耻。
    在尝到的实打实的军功甜头之后,汪公公的内心也不由得变得越发高大上起来,觉得自己即使是宦官,那也是一个不流于凡俗的宦官,绝对拉不下脸面去干尚铭干的那些事。
    不过话说回来,若他不是节操尚在,与尚铭等人不同,唐泛也不会坐在这里与他说话了。
    说白了,汪公公虽然少年早达,风光得早,但也算是宦海老人了,他已经开始看到了自己即将失宠的征兆,所以才要向唐泛问计。
    身为西厂厂公,围在身边的人虽然不少,可真正能被汪直看得上眼的人却不多,能被他看得上眼,又愿意与他来往的人更少。
    数来数去,唯有唐泛,称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所以对着唐泛,汪直还是愿意吐露点心声的,左右这里除了唐泛也没别人,西厂厂公的威风和面子,大可暂时收起了。
    唐泛听罢,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想走什么样的路?”
    汪直莫名其妙:“什么什么样的路?”
    唐泛给他解释:“咱们在官场上混的呢,无非两个下场,善终和不得善终。善终里头,又分为三种。一种是风光致仕,衣锦还乡,此乃人臣心之所向,一种是平淡收场,寂寂无闻,还有一种是黯淡下野,在贫病交加中去世。但这些总归来说都还是善终,不得善终的,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