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妈妈,老幺怎么啦?”万幸眨了眨眼。
陈晓白脸色也不太好,闻言摇了摇头,“不知道,可能是吃坏了肚子,你四伯父带着去公社医院看了,没事的。”
老的小的病的病、伤的伤,陈晓白看了一圈,忍下了即将出口的一声叹息。
不一会儿,忽然间万胜利从门外惊慌失措的跑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看上去乌漆嘛黑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被一根绳子串起,吊在了他手里。
他一进来,就哑声说,“奶、我、我弟弟呢?老幺呢?上哪去了?!”
“被他四伯父送医院去了,咋了?”
万胜利腿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捧着手上的那个东西说,“老幺是吃了死老鼠啊——他把这老鼠烤了吃了!这老鼠肚子里还有没消化完的老鼠药呢!!”
万幸眼皮瞬间一抽,想起刚才擦肩而过时老幺不断抽搐的四肢和口吐白沫的模样,只觉得情况可能有点不太好。
几个大人心里也沉甸甸的,慌乱的不成样子。
这地里田间,不知道布置了多少的老鼠药,这是个害虫,还传播鼠疫,早年颁布除四害的任务的时候,村民们就热火朝天的开始干了起来。
可家里大人千叮咛万嘱咐的,也没见哪个孩子会去吃老鼠肉,毕竟都知道不干净,吃了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可老幺这一次……
怕是饿的不行了,看着蹬了腿的老鼠,才敢给吃到肚子里了。
屋里顿时一片安静,人心惶惶,除了万胜利压低声音的哭腔之外,就剩下屋外的虫鸣了。
半晌,张敏静才说道,“把老二给我弄醒,去借个驴车,去医院!”
话音刚落,万中华就应了一声,扭脸朝本身二房所在的屋子里走去了。
王艳红将孩子暂时交给了陈晓白,出门找老乡去借驴车。
屋里的几个孩子沉默的聚在一团,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面满是惶恐和无措。
万幸环视了一圈,发现该在的几个孩子全都在,只不过二房和其他两房一向不亲,她只顾得上万志高和万海洋,至于万金龙和万金凤……这兄妹两个全都坐在角落里,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东西。
万幸收回视线,静静地等着。
没一会儿,万中华便拖着还有些人事不知的万忠军进来,一点都没客气,扔垃圾似的给人扔到了地上。
万幸扫了一眼,便不感兴趣的挪开了视线。
门口传来了驴子的叫声,一家人收拾了一下,便各自带着孩子上了车。王艳红心细,特意的借了一辆大车,七八个成年人都是坐的开的。
“爸爸,你还难受不?”万幸被陈晓白笼在怀里,大大的斗篷罩着,一丁点晚上的冷风都吹不着。
只是一个下午的功夫,万中华说话的语速似乎快了些,声音仍然嘶哑,但发音吐字却显得很清晰,“没事,爸不难受。”
虽然知道时机不对,可万幸还是不由笑了笑,“没事就好!”
小高没事,除了受到了点惊吓更黏她了之外,也没有受什么明显的伤。就连她也不过是被搁的受了点皮肉伤,养养就能过去。
倒是这一次算是因祸得福,万中华的嗓子好了,能够开口说话了。
这对于他们三方来说,不亚于是一个好消息。
现在还处于七十年代末期,医疗设施比不上后世完善,万幸并不想让万中华一直这么哑下去,甚至打起了后世有名的大国手的主意——只要能见到人,总能从他那套出个保证,让人给万中华和陈晓白看看身体的。
谁知道这一次居然否极泰来,不光他们两个小的没事,万中华反而能说话了。
气氛稍微轻松了些许,陈晓白却抬起了头,有些忧心忡忡的看向了万中华。
虽然没有言语,两个人的手却紧紧地交握在了一起。
驴车赶得慢,但是公社医院那边却没人。
问了值班的大夫,才说是公社的大夫看出了情况不对,用了公社的自行车,拉着万报国去了镇上的医院。
万中华回来的时候,把事情一说,所有人的心不由都沉了一沉。
“先去医院吧。”张敏静沉声说道。
事关孩子性命,这一晚上,怕是个不眠夜了。
所有人也都没有异议,万中华沉默的上前赶车,期间看了一眼仍然睡的人事不知的万忠军,旋即面无表情的扭回了头。
车轮滚滚,已近半夜,在黑夜中发出了清脆明显的声音。
贺知洲眉眼淡淡的看着远方的小道,月光照耀下一切都显得静谧非常。然而比这一切环境都显得要沉静的,却是后方波澜不惊的一个小丫头。
他一笑,嘴里叼着根随手拽来的枯草,目光黑沉,有些捉摸不透。
第82章
一路无言, 万中华沉默的赶着马车, 眉毛紧皱, 双眼利剑般的紧盯着眼前的道路。
道路崎岖, 间或会有不平的石子和土块,一路摇晃,如果走到了边缘的位置, 可能整个车都翻到山道下面去,十分危险。
几个孩子大约也察觉到了此刻的氛围不对,万志高小心翼翼的握着万幸的手, 像是个小太阳攥在手心里,冒个头, 小心翼翼的说, “宝姐, 老幺咋了……?”
万海洋听着这话也不由得抬起了头。
王艳红怀里抱着老小, 孩子起名为万海清, 和万海洋也算是相对的两个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一家人,因此万海洋是坐在中间的。
万幸眸光一闪, 想到那个甚至才刚刚会走路没多久, 和万海洋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说道, “吃到死老鼠闹肚子了,现在在医院。”
“那他有事儿没呀?”万海洋问。
这个……万幸还真的说不好。
这个年代的老鼠药属于剧毒型产品,即便后世可以用透析原理将药物中和后再急救, 之后有条不紊的进行洗胃等操作,可现在不是后来。
人命在这个时候,更多是全看运气的。
想到这个年代下人均普遍寿命,万幸就忍不住心头沉甸甸的。
她摇了摇头,头一次无法说出什么宽慰人的话,却又更说不出打击的话,只是说,“不知道呢。”
一路沉默着的万胜利终于头一次开了口,说,“肯定会没事儿的,肯定会没事儿的……”
他一直重复着一段话,万幸看了看他,万胜利双手紧紧地攥着,不知道这话是在说给谁听。
*
遥遥的能看到医院大门的时候,车上的万家人不由全都精神一震。
“快到了。”万幸振作了一下,打起精神说道。
然而话音刚落,驴子驾着车往前又行了一段,万幸眼睛好,一下子就看到了在医院大门口,抱着一个孩子,坐在树下的身影。
她心里一‘咯噔’——那是万报国。
“妈妈,我好像……看到四伯父了。”万幸迟疑了一瞬,回头说道。
车上的几个大人一愣,几乎是在瞬间,就同时直起了身子,伸着脖子往医院大门口看。
不多时,车辆到了门口。
万中华把驴车拴在树上,大晚上的,也不怕被人顺走,毕竟还有看门的人在这。
万幸被陈晓白抱下驴车,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树底下呆坐着的那人。
确实是万报国。
不止他一个人,在他的身边,还围绕着不少穿着朴实的乡亲,按理说人多热闹,可在他们周遭,却只能感受到一种名为悲伤和绝望的情绪。
夜晚安静,声音传的也就更远。
“节哀吧,这年头,天灾**的都不好过,娃没了,好歹走得快,没啥痛苦。”
“是啊,孩子还小,啥都不知道,再生一个就是了。”
“就是,趁着你还年轻……”
张敏静疾行的脚步霎时间停下了。
旋即,她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无数雪花点点疯狂涌上,好一会儿,才察觉到了手心一抹滚烫的温度,她一低头,才发现是万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她身边,用自己的小手,牢牢的握住了她的手。
“好孩子……”张敏静声音喑哑,颤抖着用手摸了摸万幸的头。
万幸看了眼树下的人,浑身充满着茫然无助,可人到了某种时候,反而是流不出眼泪的。
她喊了声,“四伯父!”
孩童清脆的声音在深夜响起,所有人都扭头看了过去,不少乡亲自发让开了路,大概看出来了,这是一家人。
一行人走到了万报国身边。
万报国这才抬起头,双眸和鼻尖通红,脸上却没泪痕,只眉骨间的沟壑更深,相当疲惫的样子,“娘……”
张敏静看向了万报国怀中像是正在熟睡中的孩子,颤巍巍的,带着最后一丝希望说,“孩子……咋样了?”
万报国终于捂住了脸,摇头,带着哭泣的声音说,“孩子没了,没了——!”
四周不少看到了全程的人,听见这一声悲悼,都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冗长的叹息。
有热心人主动说,“孩子送来的时候,出气儿多进气儿少,连喊都不会喊了,只知道打摆子,大夫抢救了半个小时,也没抢救过来。”
“是啊,我看那小大夫,大冷天的急的一身汗,身旁的几个护士都哭成泪人儿了,设备该上的都上了,也没能把孩子从阎王殿里拉回来。”
有人抽起了烟,烟雾中沉默的点点头。
张敏静终于仰起头,看着漆黑的夜幕发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长吟。
万幸也忍不住看向了老幺。
她甚至连这个孩子叫什么都没能记得住,乡下孩子众多,基本也都想着赖名好养活的道理,没谁喊大名,整天都是‘狗蛋’、‘狗娃’、‘水娃’之类的叫着,像万志高那种能叫‘小高’的,都已经是寥寥无几了。
老幺一直都叫老幺,不光是万家的人,就连二房的人,大概问及他的大名,都没几个会知道的。
万幸忽然扭过头,重新看向了驴车。
万胜利自始至终都只站在驴车的边上,一步都没过来。
她目光一转,却见睡了一路的万忠军摇摇晃晃的从驴车上爬下来,脚步虚浮,但却似乎终于醒了的样子。
瞧着这边有人,万忠军眯了眯眼睛,大着舌头往这边走了两步,一叠声的问,“出、出啥事儿了?!”
没人理他,隔老远都能闻见他身上的酒味。
陈晓白垂着头,沉默的把几个孩子拉的远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