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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疗

      北枝江似乎不愿和她同处一屋,说完话,急冲冲离开,只留下二爷和阿云在茶馆坐着。
    “现在就走吗?”
    阿云点点头。
    “我也老了,这身子骨不知还有几年的时间,你走前我们再聊会天吧。”二爷吃一口茶,眯起眼睛笑。
    “你可能不知道吧,”二爷说,“我的命是袍哥救的呐。”
    他笑了笑,继续道:“我还小时,总听母亲讲我出生那会的故事。那个年头,日本人天天开着飞机在咱头顶绕啊绕的,我母亲刚生下我,躺床上动不得,空袭一来,就被村里人抬进防空洞。我母亲受了惊,没奶水,防空洞里正好有群袍哥,他们轮流割血,倒在碗里给我喝,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还有几个从昆明来的大学生,把干粮都给了我母亲。”他似乎沉浸在回忆里,不住地笑,笑着笑着就喘不上气。
    二爷手握成拳头,抵在唇上,掩住咳嗽的冲动:“这故事我母亲给我讲,我给我儿子讲,后来有了孙女,我也天天给她讲。我孙女和北枝江很像,心软,固执,偶尔聪明,”他摆摆手,“成不了大事。”
    阿云抬头望向他。
    “她要是还活着,也该和北枝江一样大。”
    阿云虽在公口待得久,可这二爷到底因什么事来的,没几个人知道。就记得北枝江把这老人带到公口的那一天,是个晴朗日子。
    “她走的时候,刚保上研,从小就爱读书,恋爱都没谈过。她说要去四川支教,我是支持的,可心里总不安宁。那一年北京在办奥运会,我就告诉她,我年纪大了,要她早些回来,陪我一起看开幕式。”
    “那她......”
    二爷轻轻笑着:“你应该听说过北川这个地方,当年地震受灾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她那个学校在山上,地震后和几个学生被困在废墟里,没吃的,她就用刀放血,喂给孩子们喝。堰塞湖堵住了路,等救援部队坐上冲锋舟赶到的时候,她刚走没多久,血还温温热。他们告诉我,她死的时候,是带着笑的。”
    阿云说不出话,连句简单的安慰也想不出。
    “北枝江没你心狠,我孙女也是。所以她们常常很平庸,心软的人都平庸。”
    阿云苦笑,她明白二爷的意思了。做父母的,对孩子最美好的祝愿都是不求做大事,只愿他们健康快乐,愿他们接受平凡。所谓平凡,不是雷同,平凡也可以独一无二。
    不管是北枝江还是二爷的孙女,她们的心软是一种勇敢;而她的心狠,却是一种懦弱。
    大毛用黑色围巾套住叶湑的头,将她从车上掼下来。叶湑的手被反绑在身后,脚下踉跄,狠狠跌倒在地。
    身下是粗糙的硬石板地面,脸颊两边被磨得火辣辣疼。她暗自咒骂,要是摔破相了,她就活剥了大毛,再把他扔锅里炖汤喂狗!喂狗!
    瞧他这幅干巴巴的模样,怕是狗都嫌弃。
    大毛掐着她胳膊,从地上拉起来。叶湑被推着向前走,感受着光线由明到暗的变化。一路上全没有门槛,她老是踩空,过了一条光线昏暗的狭窄走廊后,背后的力道突然加重,头上的围巾被人扯下来,她再一次摔在地上。
    关门,上锁。金属相撞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发出回声。
    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高处有一扇小窗。墙体太厚,足有半米,光线艰难照进,在对面墙上堪堪留下一丝白亮的细线。
    “把她看好了,”大毛交代门口的人,“海哥不在,等他晚上回来,肯定满意。”
    叶湑盘腿坐下,她望着高处的小窗,一点点挪到那丝光线照射的角落。
    现在是上午十点左右,三月初,不到春分,窗外能看到太阳,没有形状,界线模糊。推测窗户朝向东南方。
    这一路上她虽然蒙着眼,但方向感不差,只是川渝地区的太阳不明显,判断有难度,不过今天运气好,云层没遮住太阳。
    但有什么用呢。
    她靠在墙壁上,闭目休息。
    每隔一段时间,她睁眼,看一看窗户外的太阳,再闭上。
    门口传来动静,金属链条在摩擦、撞击,门开了。白色的灯光泻了一地,黑漆漆的屋子亮堂起来,叶湑眯起双眼,借机打量四周。屋内什么都没有,脏是不脏,但也不干净。
    她觉得头皮有点发痒,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窗外的太阳已经升到头顶,看不见了,但光线却更加炽烈。
    一个身形清瘦的少年端着饭菜走进屋子,放到她面前。
    叶湑定定看他,眼底泛了点蓝,外面的光线倒映在她眼睛里,亮得摄人心魄。少年不回避,直视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空气中的尘埃轻盈地打着旋,撞破凝结在两人之间的无形的冰墙。
    “姐姐,吃饭。”他咧开嘴笑。
    这小屁孩,真够缺心眼的。叶湑接过饭碗,闻了闻,还挺香。
    少年起身离开,等她吃得差不多了,再掐着时间回来。他的身份应该挺特殊,在这里的行动似乎不受限制——毕竟,一个智力有缺陷的孩子什么都不懂,没拘着他的必要。
    “谁做的?帮我给厨师说一声,味道不错哈。”
    少年挠头,表情憨憨的:“是我做的......胡叔叔这几天做的不好吃,所以姐姐的饭菜,都是我做的。”他放低声气,像说悄悄话一样:“他们都不知道,海叔叔也不知道。”
    “海叔叔是叫王振海么?”
    少年点头。
    “你父母呢。”
    “爸爸去世了。”
    叶湑:“那妈妈呢?”
    “妈妈是个美人,我见过照片,叔叔说她会来找我的。”少年语气骄傲。
    这臭屁小孩,谁关心你妈妈是不是美人了。叶湑问他:“小孩,你妈妈是不是叫阿云啊?”
    少年眼睛一亮,冲她使劲点脑袋。
    叶湑笑了笑,揉着他的头发问:“这间屋子平时都关的什么人啊?”
    “全是跟你一样的姐姐们,刚进来的时候,都待在这里。”
    叶湑看一眼门口,压低声音道:“那她们......都是做什么的?”
    少年不吭声了,眼睛不敢看她。叶湑轻轻地长叹一口气,孩子虽然傻,但其实什么都懂。
    良久,他终于开口:“陪好多叔叔们睡觉,脏。”这和叶湑猜的八九不离十,不过:“为什么说脏呢。”
    “叔叔们脏,我不要像他们那样。”少年语气笃定。
    叶湑又摸摸他头。
    孩子真是宝,什么都知道。叶湑套他话,问什么说什么,大致摸清了现下的情况。
    这里是一家足疗店,当然,只是表面;里面实际大有乾坤,从门口往里数,一共三进,叶湑待的这屋子在最里面。他说的那些女孩,大多是借了王振海的高利贷,被逼着拍裸.照,钱还不上,又怕照片被发给自己的同事亲友。走是不敢,少年说窗台上常年摆着一把刀,用来威慑她们,也用来威慑少年。
    王振海对少年不差,但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要是挡了他的路,照样不留情。
    除了这些“裸.贷”的女孩,还有另一种,是直接被拐来的,寻个机会再卖出去。按王振海的说法,这叫拓宽业务范围。
    少年不能久待,走之前他小声对叶湑说:“不要反抗,海叔叔会打你。”
    “打得重吗?”
    “之前的姐姐们,看过,都是血。”他撩起衣服,在手臂上比比划划,向叶湑示意伤口的模样。叶湑讲:“既然不喜欢海叔叔,为什么不走呢?”
    他说:“我不能带你走,我不能走。”
    “为什么不能走呢?”她轻声问。
    “我走了,海叔叔说,他就没人照顾了。”
    王振海不是个好人,可就是这个人居然也能成为少年的羁绊。孩子到底单纯,是对是错一时也说不清了。
    少年一走,厚重的铁门砰的关上,屋子又一次陷入寂静之中。
    叶湑慢慢躺下来,地面有些凉,她把面颊贴在地上。冰凉坚硬的触感包裹着她,凉意从尾椎骨蹿到后脖颈,她打了个颤。
    包被大毛扣下了,幸好里面没什么东西,他就算把包倒腾一百遍,也翻不出有价值的信息来。
    至于刚才那个小孩,看着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但做饭的手艺是真不错。这一顿饭给她吃得饱饱的,下午的春光正是明媚,亮得刺眼。
    叶湑环胸抱住自己,午休时间就该好好睡一觉。这屋子好,风吹不到,雨淋不到,唯独缺条被子,这一点让她有些不满意。
    晚上一定要给王振海提提建议,让他改进一下,睡意袭来,叶湑迷迷糊糊地想。
    这一下午她始终没睡沉,门外偶尔传来些动静,多是来做足疗的客人。脑袋逐渐转向清明,她翻了个身,眼睛盯着墙根出神。
    这家店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可听着这外面的情况,又似乎真是来做足疗的,别说做皮肉交易了,就连女人的声音,也没听见一个。
    叶湑看了眼窗户,外面的天空泛着桃花粉色,太阳应该快落山了。
    晚饭点的时候,少年又端着饭菜进来。全是素菜,不带荤腥。
    叶湑问:“中午是素的,晚上也是素的,你们这儿是和尚庙么?”
    少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要不是叶湑及时止住他,怕是脑浆都要给摇成泥。他讲:“吃这个,好吃。肉,不好吃。”
    叶湑笑了,哪有好不好吃的,厨艺不行而已。
    少年出去了一小会,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两只苹果。他当着叶湑的面削好,自己先吃。少年正长身体,几口的功夫就吃得干干净净。接着他麻利地削好剩下的苹果,递给她,嘴里的苹果还没吃完,两腮鼓鼓的,跟松鼠一样。
    太阳一落山,王振海手里的人逐渐地都回来了,即便是在关押她的小黑屋,也能听到外面嘈杂的人声。喝酒、吹牛,都是一些浑话,不堪入耳。
    少年不敢久留,帮叶湑收拾好碗筷就走。他的力量太小,只能借送饭的契机,对这里的姐姐们好一点,再好一点。
    少年走后没多久,门外渐渐响起一阵足声,与叶湑之前听过的截然不同。
    坚硬、有力。像钉铁的马掌重重踏在白茫茫的冰河之上。
    铁门打开,一个莽实的身影逆着光,迈步进来。他先是将这间屋子打量一遍,然后目光转向叶湑,久久不说话。
    屋内没光,看不大清情形。大毛从这人身后钻出来,到叶湑面前蹲下。他用粗糙发黄的指腹捏着叶湑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把脸对上王振海。
    王振海点了枝烟,认可道:“今天这个不错。”
    大毛窃喜,就知道海哥果然满意。
    叶湑啐了一口。她牵起一边嘴角,露出一口白牙,张了张嘴,似乎在说话,可就连面前的大毛也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他往前走了两步,俯身,偏头靠近。
    他听见她说:“我等你好久了。”
    大毛笑道:“急着等你哥哥服侍啊?”
    她压着嗓子,声音嘶哑,眼睛直勾勾盯着后面的王振海:“等着跟你讲——有人想杀你。”
    仿佛在听三岁孩童讲笑话,不等王振海说话,大毛先把嘴一沉,用力扯着她头发,忍着不笑出声:
    “想杀海哥的人多了去了,都是女人,可到最后呢?只要她们跟咱睡一觉,都恨不得咱能长生不老......你们说,是不是?!”
    门口围着一大堆人,哄笑起来。他们不时探头,想要看看屋里的情形。
    叶湑头皮被扯得生疼,她努力把手掌横在脖子上:“我知道——”
    大毛在笑:“那滋味哎呀......”
    她以手比刀,从左往右直直拉过去,说话时她的目光一直在王振海身上:“你——”
    “美得很......”
    手悬停在颌骨下方,从头到尾都没拿正眼瞧过大毛,她冲王振海扯出一个笑,露出森森的上排牙齿:“十四年前的事。”
    王振海不笑了,大毛忽然住了嘴。
    王振海掷掉烟头,发出一道轻微的声响。他几步上前,推开大毛,猛然捏住叶湑细长白皙的脖子,手上发力,慢慢收紧,勒得她喘不上气。
    “谁要杀我?”王振海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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