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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骨枯花

      法医对中间木板下的白骨做了检查。锁骨的骨骺线已经闭合,初步判断白骨主人至少已有二十八岁。
    高冈在墓穴边上站定,看着忙碌的同事,观察了一会白骨周围半枯的野花,束束野花之下,又有已完全枯死的花条,在墓穴现场取证的同事一踩就碎。
    抬头望向顶上的火膛洞口,从洞口泻下的自然光线落在墓穴,他定定地看着,沉思不语。
    这火膛的伪装很麻烦,要下去,须得捅开坑底,进去以后还得拿泥土糊上洞口,做好层层伪装,以免着人发现。进出都一样,若是出去了,还要弄些烧焦的木炭余烬盖住坑底。
    如此耽误时间,凶手仍坚持住在下边,还定期采集野花放在墓穴里,这得是有多重要的人,值得他这般不嫌弃。
    他转身走到东南角的小床旁,摸了摸床头,手指一捻,只有少许灰尘。他摸出一张纸,将指头的灰尘擦净,正准备到另一头找线索时,忽然定住,视线锁定在枕头下方。
    手伸进去,一寸一寸摸索,最后翻出一张泛黄的照片。
    回到墓穴那边,沿木梯上爬,出了火膛口,他拍拍身上的泥灰,抬头便见叶湑站在山洞外面等他。
    见他出来,叶湑迎上去问:“怎么样了?”
    高冈展开手掌,将照片送到她面前:“对这眼熟吗?”
    这是一张被放大的证件照,半个巴掌大小,照片上的女人眉发浅淡、微微含笑,眼睛像盈了一汪水,见之忘俗。
    叶湑眉心结成一团,接过来反复翻看,她摇了摇头,说:“照片上的人我不认识,但这个尺寸的证件照......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不是‘我’,是‘我们’,”高冈拿回照片,放密封袋里妥善保管,“我们在陈家村废弃的学校里见过。”
    叶湑想起来了,他们在陈家村学校到过教职工办公室,门口就贴着他们的工作照片,因长期废弃的缘故,照片上的人面容模糊不清,但那照片的尺寸,与现在高冈手上的是一样的。
    “再去一趟。”高冈收好密封袋,示意她一起。
    驱车前往陈家村,村里人听说在陈晓冬家后面挖出了一具尸体,都有些好奇,没事做的全跑去凑热闹,这村里就更没几个人了。
    他们熟门熟路找到教职工办公室,门上一共六个名字,每一个名字对应着一张证件照,只有一个位置空着,高冈将照片放上去——完全契合。
    再往下,是照片主人的名字:林细云。
    队里给他发来消息,说核验了白骨主人的身份,是一名二十八岁的女子,名字叫林细云,死于......五年前。
    出了学校,高冈与叶湑对视一眼,默契地往同一方向走去。
    陈脉爷爷快八十了,虽然身体不好,难得口齿清晰,说话有逻辑;且就高冈阅人无数的经验看,陈脉爷爷自有一种难言气势,眼神极深。
    找到陈脉家,开门的是爷爷。小少年正是好奇心最盛的年纪,知道村外发生了一起命案,得到他爷允许后,便撒了腿儿往那边跑,留他爷一个人待家里。
    高冈出示了证件,说明他的来意,陈脉爷爷把门一让,迎他们进来。
    他接过高冈递来的照片,看了半晌,长叹一口气:“这孩子我认识,村里的人都认识。可惜了年纪轻轻就过世。小脉读不成初中,就和她有些关系。”
    高冈问:“您知道她怎么死的?”
    “说来,也是我们陈家村闭口不谈的丑事。我知道,小脉已经给你们讲过了,那陈晓冬住过的地方也是小脉指给你们的,对吧?”
    不等两人开口,爷爷继续讲:“他那时候还小,有些事知道得少,我们呐也不好给他讲太多。你们只知道陈晓冬犯了事儿,却不知那受害的姑娘正是这林细云。”
    高冈皱起眉:“我们的法医检测出来,林细云死时也有二十八岁了,这陈晓冬......我记得犯事儿的时候,才十六七岁?”
    爷爷鼻腔里挤出冷冷的哼声:“就是个畜生!他那会儿从镇上回来,同意去学校老老实实上课,村里人还说这畜生学乖了,走上正道了,谁知道内里包藏祸心。你们都不知道,学校一共六个老师,当时陈晓冬父母求爷告奶,就只这林细云愿意接纳他。狗娘养的!小畜生从一开始,就没安过好心!”
    陈脉爷爷说到这里,顺不过气,大声咳嗽起来。
    叶湑忙给他顺气,替他捋胸口。陈脉爷爷穿着旧式棉衬衫,薄薄的一件,隔着衣服能感受到面料之下温热的皮肤。叶湑的手忽地顿住,慢慢抬起来,悬在陈脉爷爷心脏上方,眼睛紧紧盯着陈脉爷爷。
    高冈察觉不对,顺着叶湑的动作看去。
    爷爷见他俩这般模样,掩住咳嗽,长长呼吸,而后自己缓慢地拉开领口,露出心脏处的皮肤。那里有一道骇人的伤疤,深深嵌进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往里钻。
    高冈猛地抬头:“这是枪伤?”
    陈脉爷爷不作声,把衣服拢好之后,才讲道:“以前在越南边境作战,弹片咻咻打过来,打在我这胸口,再过去一点就是心脏,好在命大活了下来。只是当年条件不好,不能手术,留了弹片在里面。”
    这事陈脉爷爷没对外人讲过,就是当年,也只有陈脉他奶知道,那时候陈脉爸爸年纪小,不记事,也是瞒着不让他看。后来上了年纪旧疾发作,没法子,偶有几次严重时候,生活都不能自理,这才叫儿子孙子知道了去。
    “要不是这里的弹片,我还能多活二十年!”陈脉爷爷一激动,脸上通红,并不住咳嗽。
    叶湑赶紧给他递水。
    等到情绪平复,陈脉爷爷一摆手道:“不说这个了,说林细云。这个陈晓冬吧,他不好管教,林细云去家访,到的时候正是农忙,陈晓冬家里人都在地里干活,就只陈晓冬一个在家等她。
    “这小兔崽子在外头学坏了的,啥事都干得出,就在自己家把人姑娘给上了,这可是犯罪!那林细云清清白白一姑娘,哪能放过他不是?她留了证据,回去就给报了警。”
    是了,这林细云的死确实不是陈晓冬犯事时造成的,若是还涉及了人命,他陈晓冬绝不可能只判五年刑。
    “等到陈晓冬入了狱,一切尘埃落定,该有的报应都有了,只可惜了林细云这孩子。那件事之后,她还是照常去学校教书,我还说呢,事儿都已经发生了不能重来,她能看开就是好事,别和自己过不去。可是啊,她到底没能想通,在某天晚上拿了根绳子,到陈晓冬家门口,吊树上自杀了。”
    “树?”叶湑记得,陈晓冬屋子门口好像确实有一棵,但只剩了个树墩子,其余皆不见了。
    “是陈晓冬家里人砍的,门口吊死了人,听着总不吉利,当天就给砍了。完事了一家人全搬走,再没回来过。说起来啊,出了这档子事儿,学校里的老师辞职的辞职,学生中家里条件稍微好些的,也被爸妈接到城里去。学校没了老师、没了学生,你说只出不进它哪儿行啊,对不对?慢慢的慢慢的,就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爷爷探身看了看外头的太阳,回头与高冈说:“这个点了,我得去地里看看我那玉米苗。”
    高冈劝他:“等陈脉回来吧,或者我去也行。”
    “那不行,我要自己看着。”爷爷脾气犟,愣是要自己去,高冈和叶湑拗不过,只问他自家地儿在哪,好跟过去搭把手。
    “出了陈家村村口,往东一里路就是,不远,我这儿能走,没问题。”
    往东一里路?高冈心念一动,那不就是昨晚叶湑摔窖穴那地方么?
    敢情陈脉家的地离那片窖穴这么近。
    高冈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两下,翻出几份照片文件,递给陈脉爷爷看:“陈爷您看,这几张照片是我从陈家村村口往东一里拍下的,我想,您或许知道些什么。”
    “嗨,我哪儿能知道那么多啊,不过这些洞来得奇怪,你们可以找陈脉,他比我了解得多。”
    爷爷出门时,正赶上陈脉从外头回来,一脸无精打采。他只是去凑个热闹,别说现场不让他靠近,就是远远的杵那儿看也不行。
    只好作罢,打道回府。
    一回来就看到他爷要去地里看苗,那可不行,老人家身子骨一天不比一天,他把他爷留在家里,自己带上家伙什走了,顺带着拉了两个人离开。
    高冈和叶湑跟在陈脉后头,一边走一边问他:“你家地附近,是不是有许多窖穴?”
    “窖穴?”
    见他疑惑,高冈翻出照片给他看:“就是这个。”
    陈脉凑近了一瞧,立刻明白了:“这个啊,说来也奇怪,这都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具体要我说我也说不上来,我们那时候都不怕,跟着村里的野大个儿,天天来这玩儿捉迷藏呢还。”
    “这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有......四五年了吧?”陈脉在前头带路,走着走着,倏然停下:“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就是陈晓冬入狱那年的事,就那段时间,每天冒几个,每天冒几个,到现在就变成这样了。”
    “你们就没人好奇,这些洞都是谁挖的吗?”叶湑问。
    “咋不好奇啦,有几个晚上我们去蹲过,别说人了,影子都没见着一个,倒是被蚊子咬了一整晚。”
    说到这,他放低声音:“可怪就怪在这里,我们去的那几个晚上,都没新的洞坑出现。我们一不去,新坑它就冒出来了。”
    听着怪瘆人的。
    高冈笑:“你小子,看不出来胆子挺大啊。”
    “那是,咱说啥那也是人民子弟兵的后代。我爷是上过战场的人,他孙子要是个孬种,说出去可不丢人么!”陈脉一脸得意。
    高冈想起一件事,问陈脉:“出现这些窖穴,是在陈晓冬入狱前发生的事,还是入狱后的?”
    这可难倒陈脉了,他那会实在太小,这么些年过去,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他绞尽脑汁回想,右拳打在左手心:“没记错应该是......入狱前的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