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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彤仔细搀扶着,替她当心着足下路面,从前行之轻巧的短短数丈如今走得慢且绵长,步步都像踩在悬崖上。
院中宫人各个一动不动地远远望着,莫不面有哀色,脑里想着这风华绝代的一朝国母也曾有过年轻岁月,那时姿容高贵无人可欺,是落了凡间的一只彩凤。到今日凤已老矣,身脊不曲高贵依旧,周身却覆着重重落寞与病态,不知哪一时会垂软了双翅彻底跌落下来,令那华羽泛起死灰。
宫人敢想不敢言,默声在心底里求着上天多多庇佑,让这凤仪殿再太平得久一点儿,更久一点儿……
可就在刹那间,一阵刺耳杂音自殿内传出,似有桌椅倾倒、铜器坠地。
雁彤伺候着皇后坐到榻上,转身唤人呈温热汤药入内,不过片刻未将她守着,皇后便因心中慌乱独自起了身——方才那一下她竟眼前一黑,是什么也瞧不见了,就连朦胧虚影亦不作残留。
她跌跌撞撞地行上数步,不慎撞翻矮几,连同几上燎着点点宫香的踏云紫烟炉也给打翻在地,铜盖滚了半丈远,熏料香灰洒得满地都是。
皇后听着道道刺耳声,狠狠凝着地下,凝得双眸猩红都不能瞧见一丁点儿画面,眼前漆黑如夜。
雁彤闻声折回内殿来,不及打整满地狼藉,先上前将她扶住,极低地唤了声“娘娘”。
皇后久久不语,仍麻木瞪着方才那处,探手在半空中胡乱触摸着,手指逐渐生颤,好一会儿平静下来,无力垂到身侧。
“雁彤,”皇后喉口干涩地问她,“本宫再瞧不见了么?”
“娘娘只是乏了,歇歇便……”雁彤一霎涌出眼泪,后话道不下去,紧了紧双手。
正宫主子双目失明一事迅速传遍人耳,宏宣帝咳疾始终难愈,又逢皇后遭此劫难,一年之间可谓异象频生。
宫人各生感慨,谨小慎微地垂首干活,默在心中候着换天那日,期望那日之后尚可万事如旧,还能守着深宫里安稳过活的一隅角落。
赤阳落金,一片片打下斑驳树影。
宫墙在夏日时节里被灼得发烫,有驾辇穿行而过,两旁宫人高高撑着绣莲伞盖,热汗汩汩顺下亦不将手臂垂下寸许。
驾上女子面有喜气,宜妃手中团扇轻摇,扇面花团锦簇正似御花园中盛放之景。
凤仪殿一日间来去了许多人,这回等着的当是最兔死狐悲的一位。
宜妃入殿盈盈施了礼,口里一句“皇后娘娘万安”未尽,人已自行起身坐到了窗畔榻上去。
“大胆!”雁彤瞪着赤红双目望她,“皇后娘娘可曾赐座了么?”
宜妃身侧的拂冬自也不服,仗着皇后如今身骨不比从前,就连双眼亦都瞧不见了,当下替自家主子回了嘴:“倒是谁大胆放肆,你怎敢这般同主子讲话?”
宜妃手中团扇微微一倾落到拂冬臂上,阻她再讲下去,轻笑着应道;“是嫔妾失礼了,嫔妾这便起身。”话罢依旧稳坐,端笑目望着那主仆二人,落在眼里甚觉可怜至极。
“你!”雁彤见她不逊,面上神色万分揶揄,不禁怒不可遏,偏却拿她没个法子。
宜妃得意不已,撑肘懒散倚在榻案上,阴阳怪气地继续寻她不痛快:“雁彤贯来不喜本宫,本宫敬你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素不与你计较。但今日本宫好意探望娘娘,你却这般以下犯上……”
话未尽忽有平静二字将她打断:“起来。”
室里骤然一窒,皇后稳稳靠坐床头,诚然双眼不可视物,但心中比及从前任何一刻都更为清明,不怒亦不悲,唯以高贵姿态强压着她,缓一开口便予之如山压力:“本宫未允你坐下,便好好站着讲话。”
宜妃愕然不语,未料事到如今她仍能摆出高高在上之态,丝毫不见自哀颓废之色,难免倍觉羞恼。怔愣未及反应间,又有一道冰冷人声自外传来,更不与她客气:“皇后叫宜妃起来,宜妃半晌不动,难不成是双耳失聪?”
雁彤眸光微亮,似在瞬间抓住坚韧稻草,抬首望向来人处。
平怀瑱挑帘入室,冷冷瞥了榻上半眼,脚步未歇地行至床畔去,行礼后再近皇后些许,握住她静置锦被外的手掌,复又开口时声已轻缓温柔:“母后,儿臣来了。”
宜妃咬牙起身,到底是没那胆量在太子跟前放肆。
“太子来了。”皇后反将他手指捏紧,面上盈起一分神采,脑里清晰勾勒着爱子的眉目唇鼻,缓缓笑了起来。
“嗯,儿臣来陪母后说说话。”
平怀瑱只字不提她失明之事,只与她絮絮讲些旭安殿琐屑,把那生事宜妃晾在一旁不顾。他这边有意置之不理,皇后倒是当真在说话间把人给抛到了脑后去,不慎忘得干净。
宜妃遭此羞辱怒不可言,好一晌过去,直在榻旁立得双足酸痛才皮笑肉不笑地扰了两人母子情深,幽幽笑着告礼:“看来嫔妾今日不受待见,如此便不扰皇后与太子了,嫔妾择日再来探望娘娘,先行告退。”
“宜妃何需再来,”平怀瑱不拿正眼瞧她,轻描淡写撂下讽刺,半分颜面不留,“若实在闲来无事,不妨替六弟多抄上几卷佛经备着,不定哪时就能用上。”
宜妃骤然瞠目抬首,狠狠咬紧牙关,一瞬神情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去。半晌,那恨意才渐消渐隐,缓缓沉入幽潭深处,复将虚情假意挂上,挑唇角福身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