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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温温热热地为之亲昵,李清珏未急作答,侧首将殿里物什望了半圈,视线渐渐转到顶上,觉渐改陈设之中,梁柱最是旧貌。好一会儿过去,他将双眼落回平怀瑱眉间,摇头回道:“多少年前,我这般来见你,多少年后,我也这般来见你。”
话未尽,便被紧紧拥到怀中。
平怀瑱低声道“好”,一遍一遍不厌其烦,鼻间盈满李清珏素净气息,连日以来的心烦意乱尽化雾散。
“快了,清珏,快了……”
平怀瑱越揽越紧,心中无数情愫只凝作这寥寥几字。
然李清珏全懂,静静地把下颌垫在他肩上,遥望着书案,仿能瞧清纸上墨痕。
那信恰是书给他的,平怀瑱未料他会来到宫中,正将诸事借笔细细嘱托。
而今筑梦早不在京中,藏玉巷少了清雅一楼,京外山林人迹罕至之处却多了数重屋。李清珏手下死侍虽离京暂匿,但无时无刻未严阵以待,只等一时之令,赶赴皇城。
第八十二章
那夜李清珏忽逢一梦。
桃花映水,鱼游浅底,侄儿瑞宁执卷品诗,笑与他道“诚不欺我”。义兄义嫂自在闲适,倚坐小院择菜编框,低声说着哪家闺女好似相中瑞宁,当问个媒人求来姻缘。未几,小屋门开,养子容夕同怜华并肩行出,抬首与他相对而视,顺眉畅意。
李清珏觉此景不真,福如煦阳,暖得心子发痛。
恍惚间他侧过头去看向身边一人,竟不是长年以来如宫墙沉寂的一袭朱袍,更无蛟龙腾飞于胸背之间,只一裳淡青布衫,儒雅似书院文人,自地拾起半朵经风带落的脆弱花儿,拈在指头对他笑吟:“‘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李清珏陡然攥紧了平怀瑱,震得那花一抖飘落,急切得仿佛如此形貌之人会于眨眼间消失不见。
平怀瑱只低低笑着,另一手抬起覆住腕上迟迟不见松力的清瘦手掌,问:“清珏何故不安?”
李清珏嘴唇颤着,眸光不定。
“你……可是真的?”
“自是真的,清珏所见,皆是真的。”
李清珏近前半步将他牢牢拥紧,埋首在他肩头,恨不能融进他身骨里,热着眼眶呢喃往复:“你莫欺我,你莫欺我……”
平怀瑱回揽着他。
入鼻是素淡桃香,浅草露息,亦卷着静湖水气,与院里农烟。
可不知不觉地这人间味却变了,渐有熟悉熏香打散整片梦境,李清珏隐约嗅得宫墙厚重窒闷的潮湿与皇城终年不驱的霉腐,股股堵得他眉头紧蹙,眼睑骤跳不停。
直到片刻后吻落眉心。
李清珏紧捏的手指寸寸松开,伴着双眼缓睁,在月影朦胧里瞧清了平怀瑱,玉冠暂解而贵气不减,绝非那青衫布衣拈花吟诗的凡夫俗子。
李清珏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无奢求,终不比梦中坦率。
“做噩梦了?”
暗夜里传来体贴问询,李清珏摇头,向平怀瑱靠近些道:“梦是好的。”
平怀瑱似信非信,将他圈在臂里再哄着睡了。
户外尚值月中天,寒星微弱,秋意染云。
两人相拥睡去,平怀瑱再度转醒,衾被凉了一半,枕边人已不在宫中,禁不住心下一阵怅然,半睁眼望着空空如也的怀抱,一动未动,忘了时辰几何。
有宫人推门入殿候在两重帘外,独一人躬身行入,近在床帐外轻唤道:“太子,该起了。”
平怀瑱听着蒋常之声点点回神,于那片刻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头疼欲裂地坐起身子,探手将帘帐用力挥开。
蒋常心里“咯噔”作响,察觉太子今日情绪不佳,忙把晃动帘子一把接住,手脚利落地束在栏柱一头,俯身替他穿鞋时故意说起好事来:“太子,奴才一早听闻,今晨宫里递进了帖子,是承远王府来的,王妃巳时进宫探望皇后娘娘。”
道话间抬眸探着神色,见平怀瑱舒展眉头怡然少许,果将脾气敛了几分。
“那你待会儿便去皇后跟前候着,我朝后即至。”
“嗻。”蒋常应下,鞋履已理妥,扶平怀瑱站起身来。
帘外宫婢随即等着吩咐呈清水温茶入内,熟稔灵巧地一番伺候。平怀瑱心不在焉地由之更衣弄发,匆匆品下热茶一杯,早膳不用便踏出门去。
秋来晨阳已不比夏时露得快,薄霜如纱轻拢万物,氲出初来的一重寒气。然而平怀瑱却在疾步间生出些热,到乾清殿前受了几丝儿穿廊凉风才散去额上汗珠。
身后长阶正有大臣陆续赶来,他居高临下回首俯瞰,尔后转头正身,往前迈入大殿里。
逢朝时平怀瑱鲜少到得这般早,彼时殿里人未及三成,稀疏零落,颇显冷清。不过就在片刻之间,诸臣便自阶外逐渐到齐了,而一方殿堂比先前更静,私有交情者亦都止住低声窃语,正容敛眉,行回己位。
少顷,漫殿响起了悠长一声钟鸣,于高梁金顶下回环震荡,愈落愈沉。
肃穆之中,天子未及临朝,整一殿内无人敢生疑问,如故各个持笏弓背,将黑压压一片帽顶齐齐向着龙座。
时如凝冰,经久,才听殿后传来太监唱声,伴几嗓沉闷低咳落入众人耳。
宏宣帝身不如从前挺拔,被王公公徐步搀至高阶,不过曲腰一坐的举动也好似历经日月更迭之久,耗去半身力气。王公公扶他坐罢未曾退后,反将耳凑得更近些听他吩咐,碎碎颔首应着,随即直身扬头,拖长嗓音明亮唤道:“皇上口谕,太子近前理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