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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连瞪了他一眼:“你能不能省点力气少说点话?”
绳索很长,方停澜的左臂无法动弹,只能靠右手撑住船舷慢慢向前,而海连则先一步在前面开路。船头倾斜度越来越高,脚下已经无法站稳,饶是海连天生平衡感远胜常人也不得不扶住点什么东西,从小跑变成了下滑,短短三丈距离他几乎把盲鹰教给他的技巧全用上了。正当他要解开小艇时,从阴影处忽然一道人影扑了过来,海连避之不及,被他一把撞到了舷栏上。
“你杀了他!”那人手指如钳,牢牢卡住了海连的脖颈,“我看到了!”
骤然的窒息和撞击让海连眼前黑了一下,当他终于看清那人的脸时,一声惊呼从被压迫的咽喉中发出:“是你——”
海神号的大副的在与女妖号的接舷战中失去了他的半张脸,从头皮到下颌沾满了雨水都冲刷不干净的斑斓血块,他仅剩的那只眼睛中精光毕露,咧嘴时口中利齿仿佛下一秒就要撕咬开海连的皮肉:“你杀了他……”
海连挣扎着想要拔出匕首,但影子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或者说,是逐渐沉没的巨轮不给他这个机会——这或许就是刚刚死去的那个男人给他设下的第一个诅咒。
“你杀了他……你就得跟我一起死!”
青年腾空的双脚找不到支点,全凭一只吊挂在舷栏上的手不让自己滚落入海,但这一只手根本无法负担住两个成年男性的重量,他几乎可以在暴雨中听到自己的骨骼发出不堪负累的声音。
在他快要被缺氧感淹没时,他忽然感觉到腰上的绳索崩紧了一瞬,紧接着从左侧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再下一秒枪声响起,一道比雨水要灼热得多的液体飞溅到他的脸上,随即又被雨水冲刷而走。
脖颈的桎梏在枪声炸响的那刻陡地一松,海连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屈膝抵住影子身体,同时左脚用力向前一踹,对方终于摔了下去。
海连捂住喉咙低下头,爆炸的摇曳火光中,他只能看见影子嘴角那抹和费祎相同的疯狂。
海连用力咳嗽了几声,等自己稍稍缓过了劲,才有余力看向自己的左手边。
他又救了他一次。
方停澜也在咳嗽——他放开手后直直摔到了绞车上,估计哪根骨头撞出了点问题。男人左胛处的血花开得比刚刚更加艳丽,他颤颤巍巍地垂下了手臂,掌中的火铳从指间滑落,一并消失在了脚下的深渊里。这人摔没了半条命,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不好意思,装子弹花了点时间。”
“……”海连抿了抿嘴,哑着声音说,“谢谢。”
“不客气,我还指望着你带我逃离生天,所以你也不用觉得亏欠我什么。”方停澜又咳了一声,他隐隐感觉嗓子里有股腥气,这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我情况有点糟,可能没法游泳了。”
“没事。”小海盗扭头一把解开最后那一根绑住小艇的绳索,将绳索在手腕上绕了几圈,然后朝方停澜伸出手:“抓紧我。”
两人手掌交叠的瞬间,海连一把将对方拉向自己,他紧紧抱住方停澜,松开了抓住船舷的那只手。
“憋气。”
风从耳畔划过,紧接着是水。
这实在不是一个太好的落水姿势,但也是海连唯一想到能减轻方停澜负担的姿势。无数人类的造物与人类自身从二人身边缓缓向下坠落,亡者的灵魂沉默地凝视着这两位还在与自然负隅顽抗的生者。海连耳膜旁鼓噪着的巨大水流声像是神明近在咫尺的咒语,一字一句的在召唤他带着方停澜一起陷入寒冷的永眠。
只有交握的灼热掌心在传递着彼此的脉搏。
海连在咒语中睁开眼,手腕上那根连着小艇的绳索还拽着自己,不知要被涌动的浪潮拖向何处。他低头看了一眼方停澜,对方脸色比刚刚更加糟糕,人已经陷入了半昏迷中,从他伤处逸出的血丝一缕缕如因缘红线环绕在两人身边。
就像还缠在彼此腰间的连命结,至少这一刻他们同生共死。
海连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缓缓吐了一口气,开始向上踩水。
当他再一次沐浴在雨中时,海连第一次感觉到这噼里啪啦砸在脸上生疼的玩意居然是如此宝贵。他深深吸了几口沾水的空气,用力扒住小艇翻了上去。等到海连拼命把方停澜也拽上了船,他也终于用尽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了船上。
远方似乎还有炮火的声音,但海连真的太累了。他对这个夜晚最后的记忆,是他在上船后与方停澜依然十指交缠的手。
雨停了。
77.
方停澜又回到了南宏的天牢里,他人生中最屈辱的地方。
迟锦城的冬天不像泰燕,虽然没有多少凛冽寒风,但泛着潮气的阴冷却直往骨头里钻。囚衣上起了不少霉点,睡觉的稻草总像是湿的,他处在布满水汽的环境中,却两天都喝不到一口水。
他又冷又渴,双腿不受控制地向不远处烤着火喝着酒的狱卒下跪,这姿势他已经十分娴熟,连说出的话都不用打腹稿,无非是“行行好”“求求您”,至于求不求得到,狱卒愿不愿意行行好,全看对方的心情。这一次他似乎非常走运,那人放下了酒,提着一个水壶走了过来。
他头昏脑涨地看着这张满脸横肉的脸,忽然觉得有点不对。这人不是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