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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越动作一顿,眼中情绪散去,化为深不见底的幽潭:“你——”
卫敛打断他:“臣好饿。”
“……”姬越将筷子收回来,目光有些无奈。
“吃罢。”
卫敛毫不客气地开动。
他吃相当真是极斯文的。嘴上说着饿,动作仍保持着王族与生俱来的优雅,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仿佛他吃的不是粗茶淡饭,而是美味珍馐。
姬越看他用膳的样子,自己突然也就有了食欲。
热闹的大年夜,天下人口中暴虐无道的秦王与楚国送来的质子——两个地位天差地别的人就这么一起坐在冷宫一间破屋子里,吃着最寡淡的清粥小菜,还吃得津津有味。
堪称奇景。
他们在养心殿中一同用膳过许多次,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却都不如今夜这一顿来的自在。
“你如何得知孤在此地,又是如何得知这副碗筷是为孤母妃所备?”姬越兴味道。
卫敛抬眸讶异:“这很难猜么?”
姬越勾唇:“不难。可他们都猜不到。”
“知我者,独卫郎而已。”
卫敛低头继续吃饭:“世人皆愚。”
姬越替他补充:“你最聪明?”
“也不尽然。”卫敛谦逊道,“其中之一。”
姬越朗笑:“卫敛啊卫敛,你可真是——”
卫敛接话:“是个妙人。”
“……卫敛,他日六国若有大军攻秦,你一定可以只身守住我大秦城楼。”
“陛下何出此言?臣又不会打仗。”
“何须你出战,你只需往那儿一站,脸皮就厚得可以筑城墙了。”姬越开玩笑居然还懂得抛砖引玉,“保证坚不可摧,十万大军也攻不进来。”
他说着,又饮了杯酒。
卫敛看到地上东倒西歪的那些酒坛子,料想他来之前秦王已喝了不少。若秦王醉了,这儿四下无人,他岂不是还要把人背回去?
不行,他不可以,他一点都不想干体力活。
卫敛正要上前夺姬越酒杯让人别喝,谁知姬越见他要拿酒,反应比他还大:“你不许喝!”
卫敛:“?”
谁要喝了?
卫敛不解,他略一思忖,不去夺秦王手里的酒樽,转而去拿桌上的酒坛。
总之不能让秦王再喝了。
姬越如临大敌,把桌上那坛酒也一把抢过抱进怀里:“别碰!你离它远点!”
上回卫敛饮一杯,就能醉成那副德性,压着他坏事做尽。这次若再喝一坛,岂不是把天都要掀了。
姬越再次想象一下那个画面,陡然一惊,甚至将椅子都拉远了些。
卫敛:“……”
卫敛做了个“您随意”的手势。
姬越生怕卫敛对这些酒再起心思,强调道:“这些都是孤的。你一滴也不许沾。听见没有?”
卫敛扫了眼一地的酒坛,诚恳地问:“您不怕醉吗?”
姬越抱着酒坛:“你懂什么?孤是习武之人,可以用内力蒸发酒液。”
这才是他自称千杯不醉的底气。
不然单拼酒力,真一千杯喝下去,他也得倒。
卫敛想了想:“哦。”
你厉害,你好棒。
姬越眯眼:“你这是什么语气?你是不是不信?”
卫敛:我不是,我没有。
姬越把酒坛子往桌上一搁,豪情万丈:“孤这就喝给你看!”
卫敛:“……”
看来秦王已经醉了。
卫敛懒得阻止,反正对方也说了能用内力蒸干,不愁失了智。
他更知道,这是秦王一种情绪宣泄的方式。
任何人都应有一个宣泄情绪的途径。秦王肩负的是天下万民,不知要比常人艰难多少,心头积压的愁绪与重担更有千百倍。
身为君王,他素日便喜怒不形于色,不叫任何人看出心思。时时刻刻保持警惕,行走刀刃,如履薄冰。
长此以往,任何人都受不住。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便是隐忍如卫敛,在经历长久的克制后,不也忍无可忍,将那些人都屠戮殆尽了么?
秦王一年有三百六十四日无坚不摧,余下一天的脆弱,悉数留给他的母亲。
这真的不难猜。
秦王谁也信不过,唯一能让他放心倾诉的只有生母云姬。只有曾给予他童年温暖的母亲,可以当成心灵的慰藉,让他褪去坚硬的外壳片刻,露出柔软的内里,宣泄压抑的情绪。
可他的母亲,早已逝于十一年前。
他只能寄托于一副无人使用的碗筷,假装母亲还在身边。
君王不能对任何人示弱,一个孩子却可以在母亲面前弱小。
天地为熔炉,众生皆苦。便是强大如秦王,亦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天底下无情人太多了。一个有人情味的人,卫敛是不会惧怕,更不会厌恶的。
让他意外的是,秦王似乎并不介意在他面前表现出这不为人知的一面。
说真的,他有点怕他知道的太多,被杀人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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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姬越面上微醺,桌上的饭菜本就分量不多,被两人扫得一干二净。
卫敛滴酒未沾,自然清醒。他望着空空如也的盘子,轻笑道:“陛下素来对膳食挑剔得很,今日这桌菜如此粗陋,陛下却也能入口,往日莫不是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