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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节

      轩辕昂一路同她说笑,眼神穿花寻路,在采色绚烂的花草间滑过,也不在意,觉得这奢华迤逦的一切都迟早变作枯井颓巢、砖苔砌草。
    然后他的眼神就定住了。
    他看见重重花草掩映之间,有一袭云青色妆花缎彩罗裙,罗裙上面盖着绣样更加华丽的毯,裙子的主人隐没在垂下来的琼花之间,看不清楚面容。
    看穿着,应该是皇室的哪位郡主贪凉或者醉酒睡在了花下。
    琼花落了她满身,裙子有些长了,看不真切她的脚腕,只约莫看到一点点俏皮的绣鞋尖。
    延庆公主注意到他的眼神,顺着看过去,嘴里轻轻地“嘶”了一声。
    延庆公主宫里是没有宫婢的,那些奴仆也不敢对易桢说这药会让你昏睡过去,待会儿公主知道了,一顶“挑拨离间”的大帽子扣上来他们就都得拖下去被打死。
    虽然那几个奴仆委婉地劝告易桢回屋子里去,但是易桢想着越往后躲越保险,打算穿过园子再往后躲躲,反正延庆公主让她随便玩。
    结果直接昏睡在园子里的石床上了。
    五大三粗的几个奴仆也不敢去抱她,想着她是个修士身体健壮,只好抬了几床毯子给她盖,守在一边等她醒过来。
    轩辕昂恭维道:“这是公主的哪位姊妹?竟也得了公主三分神采。”
    本来说完这话他就该继续往前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挪不开眼神,步伐也慢了下来。
    怎么忽然想起了阿桢。
    不过阿桢好像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她一向简朴,过惯了苦日子,他那时也没想到要送她几件好衣服。
    延庆公主笑道:“这不是我的姊妹,是我身边的女官。”
    不是姊妹。不是皇室的人。
    轩辕昂立刻起了兴致:“哦?那怎么会睡在这里?”
    这姑娘给他的感觉很像阿桢,要是脸也很像的话……
    延庆公主说:“底下的人不用心。我去唤她起来,这么睡着也不是道理,万一伤了风就不好了。”
    她往易桢的方向走去。
    轩辕昂出于礼貌站在原地没动,但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一袭华美的罗裙。
    若真的很像阿桢……
    以后也给她置办天下最好的好衣服,把阿桢没得到的都补偿给她。
    翠羽明珰、罗霜之帔、凤凰之冠、九章琼文之履,好衣裳好首饰都为她寻来。
    轩辕昂面对自己的良娣易白已经身心俱疲了,如今依旧没与她恩断义绝,还是念着旧日的感情。毕竟一个把自己救命恩人念上许多年的人,绝对是个念旧的人。
    轩辕昂的心思随着延庆公主的脚步波动。
    只希望待会儿琼花之中坐起来的美人是真的像他的阿桢。
    “公主好兴致啊,怎么今日有空与外男来逛园子?”一道突兀的声音横插进来。
    延庆公主顿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确定发出声音的是自己想的那个人。
    徐贤穿了件挺单薄的紫色长袍,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冷,身上披着件同色的大氅。
    看这样子……好像是时间紧急,披着衣服就出来了?
    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不会是方才隔墙有耳?
    延庆公主和轩辕昂同时在心中响起了警报,谨慎地看着他。
    延庆公主其实心里清楚,北镇司徐贤在很多时候都是站在世家对立面的,但这件事他却未必会出手帮忙。
    延庆公主打算绕过他来着,因为一直以来都摸不准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到底是个天残之人,绝不可能谋夺皇位,一直以来对宣王的态度也不错,延庆公主觉得留着他也不错。
    轩辕昂就是单纯觉得这种对手自己作死的计划就这么流产实在是太可惜了。
    延庆公主本来条件反射地要呛回去,但是当着轩辕昂的面忽然又不愿意了,转过身子朝徐贤走了过去:“徐督主今日兴致也挺好,怎么来逛这附近的园子?”他以往从来没来过。
    徐贤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更多地还是在看她身后花下看不清面容的美人,轻描淡写地说:“想来就来了。”
    第95章 我爱你
    徐贤虽然身上都是紫色系,但还是有不同,穿在里面的长袍是浅淡的蓝紫色,罩在外面的大氅是紫紺色,颜色要深许多。
    这位北镇司的督主估计是匆忙出来的,身后只跟着两三个人,而且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奴仆,而是有修为的侍卫。
    估计还是妖修。
    延庆公主没看出来,但轩辕昂看出来了。
    妖修到底算不算正统修士,在修士之间一向是有争议的。妖修虽然化作人形,但到底是禽兽出身。
    禽兽野性难脱,血亲厮杀、杀婴、同类相食比比皆是,对捕食之物的暴虐程度更是难以形容。
    鬣狗、猕猴、海雕……许多禽兽都有令人齿冷的捕食习惯,甚至会在不饿的情况下大量虐杀猎物只图好玩的情况存在(注1)。
    日前上京到处杀人的抹脸鬼也是明证。
    那时北镇司的怀疑对象一直是妖修或者高敏捷的野兽,也是没想到伤人的竟然是个世家的庶子,不然也不会一直抓不到人。
    人与妖修的结合,一般来说是不会残留那么明显的野性的。郭家那个庶子也是千里挑一的意外吧。
    郭颖敢护着他也是真的顶,她难道不知道留个野性未脱的妖修在身边有多危险吗?
    二十一年前阳城的妖修暴乱难道家里没教吗。那时候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现在也敢这么信任妖修。
    嗯……只是说郭颖啊,延庆公主对徐贤还是有信心的,徐贤自己修为就很高,培养下属的能力也强,他用妖修就完全驾驭得住。他就是自己阴阳怪气,喜欢到处怼人,要不是实力过硬,早就被不知道谁拖出去杀了。
    延庆公主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人很奇怪,许多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并存,他完全可以既张狂又谨慎、既识大体又睚眦必报。
    这人平日里的行径大约是护着痴傻的宣王的,便是对她这个公然与世家厮混的延庆公主也都存着几分忍让。
    也不知是为什么。明明本身实力很强,却甘愿恭恭敬敬地对待皇室。
    除此之外,他对文官、世家的态度都很一致:我管你冤不冤枉,犯到我手里就是死。
    但因为北镇司确实有一大批修为高的修士,战力放在那里,又基本把控着整个上京,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形成了差不多的态度:别去招惹徐贤那个疯子。
    只有延庆公主不一样。徐贤有时候被她气得厉害了也会怼回去,但一般不太会给她什么实际性的教训。
    延庆公主明面上和世家家主眉来眼去、与他针锋相对,但私底下到底存着几分感激之心,关键时刻总有不自觉的退让。
    毕竟他们兄妹势单力薄,能活到今天,很大一部分是仪仗徐贤的帮衬。
    延庆公主以身作饵,把自己喂到几个世家家主的嘴里,明面上自然是不好与徐贤交好,平日里经常私下让自己的亲哥哥宣王对徐贤好一些。
    只可惜宣王一直都很怕徐贤,虽然延庆公主说过之后他总会去做,但是有时候实在是害怕,晚上回来都会做噩梦,不过不与延庆公主说罢了。
    不过徐贤大约确实有让人害怕的气质。他回答完延庆公主的问题后,阴侧侧地抬头看向轩辕昂,也不说话。
    这种直白的恶毒眼光让轩辕昂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他一边在心里咒骂这个阴阳人,一边礼貌性地问了句好:“徐督主,好久不见。”
    徐贤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上来就说:“听说颖川王宠爱的那位良娣伤着了?宫中百草园的药草还是不少的,若是需要,希望颖川王千万不要吝于开口啊。”
    延庆公主有些诧异徐贤也会说这么标准的客套话,结果这诧异刚刚持续半个刹那,就听徐贤继续说下去了。
    他掸了掸自己的紫紺色大氅,不等轩辕昂也客套回来,就继续说道:“哦,我忘了,是整个鼻子被削掉了,是被她害死的姬妾毁容而不是划伤呢。这样一个毒妇,颖川王还巴巴捧着她宠妾灭妻,是不是打算把自己的鼻子削下来安给她啊?”
    延庆公主:“……”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意料之中呢。
    轩辕昂念着自己还有求于他,要从他那里拿到之前皇城司的民情记录查明真相,心里念着“大丈夫能屈能伸”,也没有搭理面前这人的故意挑衅,若无其事地说:“故剑情深罢了,徐督主不也是念旧之人吗?”
    轩辕昂作为一个出生低微一路靠扮猪吃老虎苟上来的标准虐文男主,已经明白了“唾面自干”这个道理。
    延庆公主有些不满地说:“徐督主是在何处受了气,专门跑到我宫里来发泄?这好歹是我的客人。”
    徐贤看了她一眼,这次是真的在看她,不是在透过她看她身后的人,说:“那既然是公主的客人,需不需要我帮忙招待呢?颖川王来北幽那么多次,好像还没有来北镇司做过客?”
    延庆公主还没回答他,就听见轩辕昂说:“徐督主客气了。不过既然徐督主有意,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延庆公主这个时候却不禁想起他方才两度看过来的浅淡眼神,竟然忽然有了些明白,也不去计较什么了,随便客套了几句,巴不得他们快走。
    待这两人都走了,延庆公主却也没有如预计那样去休息,站在园子里抿着红唇看了半盏茶的流水,她唇瓣生得好看,是一张脸最好看的地方了,便如园子里飞舞的英红花瓣。
    园子里的英红花瓣纷纷扬扬地飞,偶尔落到御渠之中去,连着冒着热气、文瑶密砌的温泉池池水,一同往深宫之外流去。
    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自己喜欢的大美人还卧在花下,连忙小跑过去亲自抱着她回去了。
    延庆公主反正比她高。
    不知道是不是用了桃花药胶的缘故,大美人眉眼间都沾染着春色,倒是同这满园的春景相衬,愈发美得惊心,就连同为女子的延庆公主都想在她泛着粉红的腮边亲一下。
    延庆公主今天晚上在修花萼楼还有一场宴席。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安排了,都是她自己的时间。
    那自然是要和漂亮小姐姐一起玩了。整天和臭男人混在一起,她觉得自己都要变成男人了。
    她抱着好看的大美人回到自己房里,担心她睡不惯瓷枕,拿来一个软乎乎的枕头,干脆就把自己平日里上妆用的妆盒一一拿了过来,摆弄起这个漂亮姑娘脸上的妆容来。
    喝了桃花药胶之后,易桢本来就显得气色绝佳,现在被美妆大手子延庆公主一顿修整,更是容色艳冶、妍丽无匹。
    她原本是不爱上妆的,倒不是因为这副容貌不适合上妆,单纯是因为觉得太麻烦了。有时间坐在那里往脸上鼓捣大半个时辰,能背多少咒文心法呀。
    易桢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延庆公主的妆面正好画完最后一笔。
    延庆公主起身将眉黛放回去,易桢就从床上懵懵懂懂地坐了起来。
    原先她闭着眼睛沉睡,这副妆容还显不出什么特别来,如今她一睁眼,五官灵动起来、眼眸中点上神采,欲言还笑,简直让人不敢逼视,多看一眼都唯恐亵渎。
    太好看了!又好看又干净!
    延庆公主美滋滋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像是在看一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天上地下最好看、别人都没有的木偶娃娃。
    “等、等等!”延庆公主做手势示意她不要乱动,提着裙子去自己的首饰匣里翻找起来。
    易桢浑身感觉很好,身上的衣装也完整,她只是疑惑方才怎么忽然睡过去,眨着眼睛问:“公主,我们在干什么啊?”
    延庆公主将簪、钗、笄、钿一一捧过来,在她发间比划着,一句话代过去:“我刚才好心给你喝的那碗调养的药胶副作用是嗜睡,我都忘了。我把你抱回来,觉得你穿那么好看的衣服,自然也要画好看的妆容、戴好看的首饰啊,于是就给你弄了。”
    她说话间,已经想好了如何搭配首饰,在易桢发间插好了金簪金钗,又在她胸前佩了璎珞。
    “喏……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延庆公主对话本子里的诗句头头是道,给她在手臂、手腕上都戴上饰物,然后退后两步,上下打量,满意地说:“要是世间有完美的东西,就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