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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节

      墓道的地板下面是个暗室,没有夜明珠,打开的空缺处又被涌动的黄沙盖住了,现在周围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期间他又撑开了几个新的卷轴,在铺天盖地的流沙之中死死抓着她不放手,生怕她被卷走,然后再也找不到了。
    易桢不敢挥剑,她看不见,害怕自己的剑划到其他人。她掉下来的时候,看见还有人掉下来了。
    好像是姬家的修士,发觉不对,想要回身来救姬金吾的。
    她不知道,黑暗剥夺了她的视力、嘈杂的流沙击打声侵吞了她的听力,不断下坠的失重感让她的五感都失衡了。
    下坠的过程被失衡的五感拉得非常漫长,流沙附加上重力势能,变成了极为恐怖的力量。
    他们身上的卷轴消耗速度很快,好在消耗完的最后瞬间,流沙终于不再继续倾泻而下了,墓道的地板又“咔哒”一声合上,变回了原样。
    姬金吾死死扣着她的腰,用修为撑开一个不算大的防御层,就算是防御卷轴消耗完了,他们两个人还因为惯性和长坡滚出去好长一段路,但是他这种严密的保护,依旧让易桢只是受了点擦伤。
    好不容易有机会用修为了,易桢努力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往坡下滚。
    身上的人应该已经失去意识了,他的头无力地靠在她的脖颈上,原本紧抓着她的双手也慢慢放开了,要不是易桢反手抓住他的腰带,估计这人就松开她,被流沙直接冲走了。
    坡上还有流沙往底下冲,易桢咬着牙,用轻身咒浮在半空中,这样暂时不会被流沙和飞石击中。
    她尽力往左边靠,摸到略微凹陷的岩壁,找到一个可容两人窝进去的小突起,爬了进去。
    “阿桢,你把我丢在这儿,快走吧……”趴伏在岩石上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声音不大,中间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断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你过来。”
    易桢以为他要说什么,膝行了一步,俯下身子去:“怎么?你有药吗?我给你上药。”
    只有这块突出的岩石可以支撑他们,他们下方就是汹涌流动的黄沙,黄沙中夹杂着尖锐的石块。只要被掀翻在滚滚黄沙之中,失去了平衡,立刻就会被卷走的。
    易桢发现手里被塞了几枚戒指。
    “那个梅枝样子的戒指,你收好。”他颤着声音说:“你拿出来,姬家的人会听你的……范汝明白我的心意,他会帮你的……”
    “黄铜的那个,里面有一些可以短时间提升修为的药,会反噬,你小心用。”这种剧痛之下,正常人应该已经无法说话了才对,但是姬金吾常年就生活在疼痛中,竟然还能撑下来。
    易桢有些慌乱,觉得他好像在说遗言,连忙说:“没那么严重,还有办法的,我、我可以用药,我们会有办法的。”
    姬金吾摇摇头,摇完才想起她看不见自己,断断续续地说:“我刚才已经用过这种药了,用得太多了,反噬已经开始了……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易桢想去捂住他的嘴,让他别说丧气话了,可是胡乱一摸,摸错方向了,只摸到他腿上都是黏黏腻腻的血。
    他什么时候把腿划出那么大口子的?他刚才不是用了药、撑开了防御层吗?总不会防御层全在她身上吧?他只护住了自己的头部吧?
    姬金吾还在断断续续地说话:“剩下的戒指,里面有一些财物……你不要不收……一分钱也要难倒人的,有钱总是要好一些的。你以后找郎君也是……有钱一点,丈夫那边的亲属会对你更好的……”
    姬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有钱的,他早年刚接管姬家的时候,经常愁的事情就是“没钱”。钱是很重要的,世人慌慌张张,只不过为了几两银钱而已,可是偏偏是这几两银钱,可以解开世间的大多数愁苦。
    易桢已经摸到了自己身上带的药,从芥子戒中取出了干净的水,给他冲洗伤口:“别说了,你没事的,我不会把你留在这儿的。”
    姬金吾没有力气推开她,只是继续叮嘱:“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就算不嫁人,也好多用钱的地方……你出去以后,就说不认识我……范汝会帮你遮掩的……”
    她在帮他包扎伤口,姬金吾仰躺着,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到她的表情、也看不到她是什么样子的,看不到她身上有没有伤。
    他的腿没办法走下去了。
    姬金吾缓了好一会儿,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被包扎好了,易桢在给他右边肩膀的伤口上药。
    他用力撑起身子,半坐了起来。他现在浑身都很狼狈,只庆幸易桢看不见他,至少最后在她心里是好看的样子。
    流沙已经快要上涨到他们所在的这块岩石下了。刚才甚至有一具尸体被流沙冲到这块岩石上来,易桢摸到了姬家的标识,知道是之前那个跳下来救他们的修士,不忍心把它再丢下去,只把它抬到旁边那块小小的岩石上去。
    姬金吾不知道她是去干什么,只当自己说动她了,她要走了。她愿意活下去了。
    他方才用命去救她,把自己弄得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伤,要死了还把自己所有的遗物都给她了。她能活下来就好了。
    姬金吾摸了摸自己心口的那个香囊,摸到了,他安心了。
    他低低地说:“阿桢,你记不记得,之前你问我:我对所有人都好,以后怎么向我的心上人证明,她是特殊的呢?”
    他的头靠在坚硬的岩壁上,包扎好的伤口还是在痛,梦呓一样:“我证明不了。”
    我自作自受。我证明不了。
    我真的爱你。你好好活着。
    她要活着,她最好了。要是真像佛家说的那样,人有下辈子,希望下辈子还能遇见她。
    不能和她在一起也好,他只想再看看她。这里好黑,他刚才都没有多看她几眼。
    不过她也没看见他那么狼狈,所以还可以接受。姬金吾这么想。
    他会坐在这里,慢慢地死去。黄沙会掩埋他,尖锐的石头可能会将他分尸。若干年后,会有渗入地底的雨水来到他身边,让他的枯骨变得有些湿润,植物的根会将这些湿润再度吸走,让它们回到大地上去、在阳光下面。
    但是他没法再回到阳光下去了。
    易桢听他那么低低地说话,没意识到他真正在想什么,正要爬回他在的那块岩石,忽然听见他继续说:
    “我不好,你不喜欢我是对的,和我在一起会被人笑话的。”
    “我太差劲了。对不起。”
    “……我那个时候真死了就好了。对不起。”
    易桢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
    好像一个人是长兄、是寡母的独子,就活该承受一切一样。
    他就活该这么痛。谁让他十几岁痛成这样,为了能够继续修行,竟然去找了压制痛苦的办法。他明明可以不这么做的,他明明可以硬扛这些痛的,又不一定会痛死。
    他就是活该,是他自己选择的,又没人逼他,是他自己为了活下来,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活该这么痛、活该被人唾骂、活该名声不好、活该做垫脚石、活该死在暗无天日里。
    他当初是自己选择要活着,自己不去死的。给了他好多机会了,他竟然都选择死皮赖脸地活着。
    对吧。怎么不去死呢?
    易桢什么都没想,她在靠本能行动,她觉得人家救了自己,自己不能丢下他就走。
    易桢爬到他身边,反复比划怎么把他背起来,说:“你没有差劲,你很好。”
    姬金吾被她吓了一跳,他以为她已经走了,不然他也不会一个人絮絮叨叨说那么多。
    可能是因为很小的时候被一个人关了许久、没人和他说话。他是小孩子的时候,还挺话唠的,又觉得自己不该话唠,又控制不住话唠。现在偶尔也会絮絮叨叨的,都是童年塑造出来的。
    姬金吾接着发现她要来背他,他意识到她要干什么。他已经不是被吓到了,他恨不得拖着伤腿,自己往流沙里跳,免得拖累她。
    他挣扎起来,易桢一下子压不住他的动作,咬着牙说:“别闹,过来,死有什么好的,乖一点,我背你上去。”
    她是主角,跟着她必不可能死。
    姬金吾说:“死不痛的,阿桢。你快走吧,我没事,死之后会去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没有关系的,我愿意去。”
    易桢知道他为什么说这话,因为他一直以为,九岁那一年自己是真的坠亡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死过了。
    易桢强硬地抓着他,三两句把当初的真相解释给他听,把陈清浅说的话全部告诉他,最后说:“好日子就要来了,死什么死,莽一点啊姬金吾!!没什么证明不了的,我相信了,给我起来!”
    她相信他真的爱她,她还要舍命救他。那她是不是……
    姬金吾不敢往下想了。
    姬金吾惶恐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只剩下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不自觉又重复道:
    “我不好,你不喜欢我是对的……”
    易桢打断他:“姬金吾,闭嘴。”
    “和我在一起会被人笑话的……”姬金吾没能继续把话说下去。
    因为易桢扳着他的下巴去吻他了。
    脚底下就是滚滚涌动的黄沙,他一身的血腥气,狼狈得要命。
    但是易桢跪坐在他身边,强硬地扳过他的下巴,吻住了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又软又凉,或许是因为刚才流了太多血。
    这是一个很凶狠的吻,易桢甚至不小心把他的嘴唇磕破了,但是她也没道歉,拉开距离,用指腹给他抹掉唇上的血珠,凶凶地说:“好了,你相信了吗?证明得了吗?”
    第116章 吻
    姬金吾:“……”
    他背后就是坚硬冰冷的岩壁,靠了那么久都没有丝毫暖意,倒是从侧面扑到他怀里的身体暖意更足。
    易桢原本是跪坐在他身边的,因为上身不够长,亲他的时候还坐直了,左手撑在岩壁上,右手捏着他的下巴不准他动,接着便是一亲一个准。
    《祸心》中的“易桢”,越被欺负越哀哀哭泣,娇弱美人哭得梨花带雨,美感十足,不愧是他人心上的娇弱白月光,软绵绵的女孩子,叫谁都叹息一声“苦命人”。
    易桢不一样。易桢越恨越哭不出来,越恨她越要站起来,就算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她只接受死在前进过程中,不接受死在畏缩的角落里。
    她用的力气有点大了,黑暗中又看不清楚具体样子,亲吻得慌乱,只叫人觉得急切,像是赶着时间来的,有这一回就没下一回了。
    其实是因为她之前都在压制姬金吾的动作,可是她亲吻上来的一瞬间,姬金吾就没再动过了,她原本摁住他的力气没地方去,一不小心就吻得太深了,直接将他的嘴唇磕破了。
    血腥的气息非常淡,混合在耳边的惊沙飞石声中,并没有引起易桢的注意,还是她将渗出的鲜血舔到嘴里,尝到了,才发现他流血了。
    易桢拉开距离,姬金吾还陷在梦境一般的虚妄中,双手轻轻扶着她的裙摆,也不敢纠缠上去继续索吻,微微喘息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像是新死的鬼魂,知道该放自己走了,可是又忍不住希冀有回魂返生的可能。
    易桢摸索着他的脸,一点点摸到嘴唇上去,依旧是又软又凉,可是这次摸到了一颗刚渗出来的热血。
    她用指腹给他擦掉,感觉那颗热血从指腹上往下滑,一路途径手掌、手腕、小臂,和她的衣服沾在一起了。
    “相信了。”姬金吾说:“我相信,阿桢,血脏,别管它。”
    他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尝到了血的味道,可是倒像是吃到了糖果一样满心欢喜。
    易桢不敢完全扑到他怀里去,怕压着他的伤腿,放低重心,双手环过他的腰身,紧紧地抱了他一下,闷声说:“不脏。”
    她自己难过的时候,会很想要人抱她。她想别人应该也是这样吧。
    易桢知道怎么哄小孩,她见过好多次,医院里儿科打针都是这么哄的“坚持一下,就痛一小会儿,待会儿给买冰淇淋”。
    她用脸蹭了蹭他的左边腰腹,低声说:“你再坚持一会儿,我回去跳舞给你看。”
    姬金吾说:“阿桢是不是不喜欢跳舞?那次我说了之后你很不开心,后来我就不说了。阿桢做喜欢做的事情就好,我都喜欢。”
    易桢:“我就喜欢跳舞。”
    姬金吾拆穿她:“你不喜欢。你喜欢剑。我知道。”
    易桢:“你想看跳舞我就跳给你看;我想要你活下来,你就要活下来。这样才公平。”
    姬金吾抚摸着她的头发,他从未觉得有哪一刻如此满足,以至于连“去死”都可以轻易地接受:“你带着我,你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