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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6 章

      安秧不知道自己被烙印了,他最初只是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像一艘没有目的地的小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整夜都在辗转难眠,只当自己初次化形不适应。
    这样躁郁的感受过了半年才消退,可安秧并没有因此而好受半分。那无穷无尽的焦躁褪去之后,小蛇妖像是褪去潮汐的沙地,大风一吹就化成粉末。
    顾徐行年底终于忙回来了,虽说她与安秧待在一起的时间不像常人想的那么多,可她还是注意到了小蛇的沉默。
    她终于得了空,拎着酒壶去找自己家养的小蛇。顾徐行进门的时候,安秧正盘腿坐在树杈上看月亮。从顾徐行的角度看,安秧像是一枚坠在树梢的红绳,鬼使神差地顾徐行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怎么那么像棵姻缘树?
    “阿秧,下来我们聊聊。”顾徐行仰头站在树下看他。
    安秧这个名字是她取得,随手抓了几个纸团写了自己中意的字,然后让还是条白蛇的小不点自己用尾巴选。
    安秧没穿鞋,露出一截雪白的脚。听见顾徐行叫他,小蛇就低头看站在树下的人。他先注意到的是顾徐行眼角的淤青,“娘,你眼睛怎么了?”
    顾徐行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才反应过来,这是前些日子去南边义诊留下的。那日送来一个油尽灯枯的孩子,本来就已经没救了,但是为了不让那家人难受顾徐行还是安排小弟子去施救,巧的是那个弟子当时施法出了差错,孩子就这么咽气了。那家人将孩子的死算在了那个小弟子身上,大打出手,修士不能跟凡人动手,她只能亲手上阵将那孩子救了下来,这不,阴沟里翻船,被人拉住蹭了眼睛。本想着这么几日应当看不出来了,结果她的小蛇还是眼尖。
    “啊,出了些意外。”顾徐行有些尴尬,摸了摸眼角的伤痕笑了笑。安秧长大了,她瞧着那张美艳至极的脸颇为不习惯,她还是更喜欢那只小小的白蛇。
    安秧从树上轻轻一跳便跃了下来,落在顾徐行面前半点声音都没有。
    他伸手按在顾徐行的眼角,“娘,你不喜欢义诊就不要去了,又跟病人打起来了吧。”
    顾徐行看着他光裸的脚叹了口气,“你先把袜子穿上,虽说你们蛇类是个什么冷血动物,但是这样对身体不好。”
    顾徐行在银环蛇还小的时候就这么絮絮叨叨,甚至有一年专门给小蛇打了一个帽子。
    安秧不觉得烦,安安静静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房中一张竹席,席上一个小桌,旁边两个蒲团。顾徐行好饮酒,她常在夏天坐在这里喝几杯,小蛇酒量不好,只跟着喝过一次顾徐行就不再让它碰。
    顾徐行坐下,示意安秧也坐在对面,“哪是想不去就能不去的呢?我成也西绝,败也西绝,我这辈子都丢不下云家的重担,除非我死了。”
    安秧摇了摇头,“娘会飞升,不会死。”
    顾徐行借着烛光看了它片刻,忽然有些感慨,当年她一念之差将安秧带回来养大,只将它当自己的灵宠养,故此从没教过他人心算计。可自打安秧化了形之后,她却后悔了。这些弯弯绕绕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小蛇稚子天真,说了也未必会明白。他被她安安稳稳放在这西绝谷中养了两百年,不见生人不问世事,那么如今是什么让他的眼中有了与人一样的忧愁。
    顾徐行斟满了酒,用杯子在小桌子上磕了磕,“不如来谈谈你吧,阿秧,怎么了?”
    安秧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忽然生出了孩子才有的委屈。他明明是个大妖,活过了百年岁月,却仍然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痛苦,他低哑着声音道,“娘……”
    于是顾徐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小蛇坐在对面红了眼眶,瞳孔中亮起火光,安秧右眼中的烙印环在烛光下异常耀眼。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是扯淡的传说在顾徐行心里渐渐清晰,西绝在自己心里骂了句脏话。
    操,我儿子被烙印了?
    “我想见她……”安秧的眼泪顺着眼角跌落在酒杯中,“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但是娘,我好难受啊。”
    “咔”一声顾徐行手里的杯子被她捏碎了,酒水顺着指缝滴落下来,额头跳起青筋,“谁烙印的你?”
    安秧朦胧着一双眼,茫然,“什么是烙印?”
    顾徐行头疼,“算了,你要见谁?”
    “秦雪衣。”
    第二日,万年不离谷的医修带着再次化成小白蛇的安秧连夜赶去了嘉陵陆家。陆汀州与顾徐行同岁,她当夜收到了顾徐行语焉不详的灵讯,一头雾水站在山门口等人。
    陆汀州向来规整,身上衣物连个褶子都没有。与匆匆而来一身狼狈的顾徐行几乎是天壤之别。
    “徐行你怎么来了?”陆汀州问。
    顾徐行摆了摆手,“先别说这个,来来来,寄居在你们家的秦家人在哪里,尤其是那个秦雪衣的。”
    陆汀州瞧见了从顾徐行怀里探出头的小白蛇,“额……后山。”
    那小白蛇缩回了头呲溜就顺着顾徐行的裤管游进了草丛里不见踪影,只留下陆汀州与顾徐行两相沉默的尴尬。
    “银环蛇?”陆汀州先开了口。
    “……不是故意隐瞒的。”顾徐行信得过陆汀州。
    “那个……伤人吗?”陆家弟子要是伤了,她与顾徐行都不好交代。
    顾徐行头上冷汗更甚,“应该……那个不会……”
    陆汀州知道好友这个德行,心中有数,“你来是?”
    顾徐行推了推眼镜,“有人把我儿子拐走了,所以我要来看看。”
    秦雪衣就在后山,秦家的剑修好斗,年轻人之间切磋是常事。安秧到的时候,秦雪衣正好将一名剑修败于刀下。追花刀有四刃,落于掌中如同银花渐雪,再加上有银白的灵力闪动,漂亮得如同冰河游灯。
    不知道是不是烙印的影响,秦雪衣似有所感收势之后偏头向安秧的方向瞧了一眼。
    “就到这里了,你们先走吧。”秦雪衣甩了甩拂尘。
    这群人也是习惯秦雪衣独来独往的性子,不觉奇怪,摆了摆手便先走了。秦雪衣却站在原地没动,片刻她抬脚向安秧的方向走来。
    小蛇没有变成人形,仰着脸顶着一大片粉红看着秦雪衣。
    佛修单膝蹲在了他面前,“不是说我会去看顾前辈的吗?”
    安秧右眼中的烙印骤然烧了起来,似乎将他整条蛇从内里点燃。一双温凉的手落在了安秧的头顶,那火焰熄灭了,唯有一缕又一缕的青烟顺着秦雪衣修长的手指爬上了她的手背。
    “是不是好一点了?抱歉那一日我太轻率,没注意到……你的眼睛。”秦雪衣收回了手,“你被我烙印了?”
    小蛇缓缓的变成了那个她见过的红衣少年,秦雪衣有些不自在移开了眼。可她却没动,仍旧维持着一个跪着的姿势,安秧坐在她面前,她能感觉到银环蛇的气息。
    安秧看着她,“什么是烙印……”
    秦雪衣却沉默了,她要怎么告诉安秧有了烙印,他就会不由自主的爱上自己。这一辈子,他不再会有片刻自由,只要她活着,烙印就会将他的心绑在自己身上。若是别人也就罢了,可她是万佛窟的弟子,他不可能得到回应。
    秦雪衣站了起来,试图避开良心的刺痛,“烙印是你们族类的天性,也就是说……大概你会被我吸引,会对我言听计从,会……被我困住。”她避开了最暧昧的部分。
    安秧却站了起来,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般直视着秦雪衣的眼睛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我会梦见你……我试过很多种办法,不睡觉,跑出去玩,喝酒……”他有些难堪,咬了咬唇,“只有见你,我才能有片刻安宁。”
    红衣的少年肤白胜雪,眼尾细长,乌发如瀑,“我想,所以我来找你。”
    秦雪衣仍旧试图挣扎劝说安秧,“你会被我控制的,小蛇妖,你明白吗?”
    “我不觉得这是个坏事。”安秧认真道,“还有,只有我娘能叫我小蛇妖。我家祖上是镇守鬼渊的银环蛇,若是真的像你说的这样可怖,为什么我家先祖没有一个反抗?”
    “秦雪衣,我能留在你身边吗?”他问。
    可惜这不是一个人能够做的主,秦雪衣无法,把小蛇揣在袖子里去寻顾徐行告罪了。
    其实顾徐行早有银环蛇长大了要离开的心里准备,但是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被人拐走,那可是叫了她二百多年娘亲的儿子!
    “我不同意!!!你们出家人怎么这么叛逆!!”顾徐行拍着桌子险些将眼镜震碎。
    虽然这事情秦雪衣万分无辜,可是此时她确实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是秦雪衣干脆就硬着头皮挨骂,一声不吭。她这个态度倒是无所谓了,可藏在袖子里的安秧不乐意了。
    事情的最后演变成了安秧与顾徐行犟嘴。顾徐行气得牙疼,恨不得伸手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蛇,但是又下不去手。
    顾徐行阴沉沉看了一眼秦雪衣,“你先出去,我跟阿秧说几句。”
    秦雪衣无言,拱手行礼便退了出去,甚至还贴心下了一道隔声咒。这样的小动作瞒不过顾徐行,醋意勃发的西绝在心里叹了一句:装模作样!
    她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吵得脖子都红了的小蛇道,“行了,就你这样子怎么跟人吵架?一吵就哭?你当别人都是我?”
    安秧吸了吸鼻子,“那我不管。”
    “阿秧,从小到大因为我太忙,我很少教你这些事情,”顾徐行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烙印到底能有多强,我也不敢冒险。”
    安秧似懂非懂的听着。
    “我可以把你留在她身边,我知道你能自己保护自己,但是你想要什么呢?”顾徐行语气缓和了很多,可同时却一针见血,“你要是想要她爱你,娶你,那是不可能的。”
    “阿秧,就像你昨夜问我的问题,我不能放下云家不管,她也不能为了你叛出秦家。”
    安秧忽然觉得顾徐行很陌生,她将安秧带到了满是云海的悬崖边上,掀开了云雾的一角,给她瞧了一眼悬崖之下的了无生机。
    “她是出家人,修的是无情道。”顾徐行道,“我不能再这里留很久,你若还是执意要跟她走,我不拦你。”
    三日后顾徐行只身离开嘉陵。
    秦雪衣站在门前送她,肩上盘着化成原型的小蛇,那一日顾徐行与安秧的谈话没有避着她。那个性情古怪又护短的西绝似乎还将声音在她耳边放大了一倍。她在提点安秧的时候,也不忘了敲打秦雪衣。
    “我觉得你不应该留下。”秦雪衣望着顾徐行的背影。
    “我知道。”小蛇没什么精神,趴在了秦雪衣肩头,“鳞片你还带着吗?”
    秦雪衣点了点头,“我有好好保存。”
    小蛇蹭了蹭她的头发,“我娘也有。”
    秦雪衣的心忽然软了一下,安秧明晃晃的炫耀“你看我并不是只把宝贝给了你一个”,似乎借这个蹩脚的理由能说服自己“秦雪衣和烙印也不是那么重要”。
    夜里睡觉的时候,安秧心安理得的盘在秦雪衣的枕头上。它睡着的很快,毫无戒心,秦雪衣伸手摸了摸他脑袋上柔软的鳞片,梦呓一般道,“真的那么值得吗?”
    没人能给出一个答案。安秧和秦雪衣在秦家呆了快十年,少女身量抽长,几乎是一瞬就长成了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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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秧:我变成一个漂亮的人啦!
    顾徐行:淦!把小蛇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