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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节

      那辆白色的切诺基,就这样停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在三十年岁月变迁中,逐渐变成了一些再也没有人在意和挂牵的废铜烂铁。
    而至于这串钥匙……
    “我还以为这钥匙搬家的时候丢了呢。这算起来都二十年没见过了。”张总摩挲着钥匙上亮晶晶的铁环,抬起头来问詹台,“詹道长,这钥匙怎么会在你手里呢?”
    是啊,怎么会在他手里呢。
    小海默默地抬起头,透过张总那张圆圆的、老实的面孔,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她戴着黄黄的帽子,笑着对他说:“我叫阿芃。”
    二十年前的她,大概是六七岁的小女孩……和出事的那几个孩子差不多大的年纪?
    在某一天炎热的下午,小小的女孩穿着姐姐穿不下的连衣裙,在家里百无聊赖地翻箱倒柜,也许在某个无人在意的抽屉角落,翻出了这串小小的钥匙。
    她把钥匙放在掌心,骄傲地抬起头,对着空气欢快地玩着“过家家”的游戏,说:“这是我家!我打开第一扇门咯!”
    小小的身躯钻过想象中的那扇门。
    “这是第二扇……”
    钥匙在她指尖,就像是稀疏平常的玩具,绝不会想到这串平平无奇的钥匙背后,曾经孕育了多少个待解的故事。
    有人叫她。
    “芃芃,爸爸都收拾好了,咱们快点出发吧!爸爸顺便去工地上看一眼,然后咱们再去接你姐姐!”
    “我还在玩盖房子过家家呢!”女儿阿芃回头,不满地说。
    张总迭声催促:“咳,等会儿到了工地上,一样能玩盖房子过家家!”
    小小人儿这才把钥匙放进了裙子上浅浅的口袋里,一蹦一跳地捉住爸爸的手。
    小海想起了张总说过的话。
    言犹在耳,字字句句都很清晰。
    “怎么说我也是个热心公益的人嘛。”张总笑眯眯地说,“以前也干过赔钱赚名声的工程,盖个学校建个公园......”
    学校?学校!
    宝灵街......小学。
    小海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对张总说:“您......您承建的工程里,有没有宝灵街小学?”
    第116章 采蘑菇(三)
    当然有了。当然曾经承建过那所……宝灵街小学了。
    城内小有名气的建筑公司,二十年前承建了一所不起眼的小学。在一个疏松平常的下午,年轻的张总从家里接到了自己的小女儿。
    几岁的小姑娘,正是爱美的时候,钢筋水泥的森林成为了她想象中的宫殿,在阳光洒下的缝隙里转圈圈。
    可能是不小心,也或许是当成了一场游戏,一串钥匙从碎花连衣裙的口袋里掉了出来,“咚”的小小一声之后,落在了工地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杂乱无章的钢筋仿佛从天而降的巨网,错综复杂地指向不同的终点。谁又能注意在那狭小的缝隙之中,挂了一串平平凡凡的钥匙。
    灰色的水泥铺天盖地浇了下来,尘封了的除了钥匙,还有三十年流转岁月,和被封印在时光中那些未解的谜团。
    “这串钥匙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张总圆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还在耐心地等待着小海的回答。
    可是丝丝缕缕的细节,恐怕要四十万字才能讲清楚的故事,又怎能在三言两语中概括?
    小海张口结舌,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詹台咧嘴一笑,把话题岔开了。
    “钥匙哪里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家这段时间总是出事的罪魁祸首找到了。”詹台悠然自得地说。
    张总神色一肃:“跟这串钥匙有关?”
    “天机不可泄露。”詹台从容道,“你既然请了我来,我自然要将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调查清楚。如今张家村这场工程……也称得上危机四伏了。”
    张总紧张起来:“怎么?难道不能修吗?”
    “修是可以修,但是修之前,先得迁祖坟。”
    迁祖坟?
    张总万没想到詹台给出的建议竟然会是“迁祖坟”,脸上立刻露出犹豫,迟疑道:“老祖宗都说切莫迁祖坟,十次迁来九次败。”
    詹台施施然打断他:“……那得是你们祖坟无虞的情况下。如今村里连年修路,祖坟一缩再缩,明堂逼仄后嗣稀落,你自己想想,你们张家村这些年是不是人丁越来越少,村里也越来越空,尤其见不到年轻人?”
    张总连连点头,一脸赞同:“道长说得对!可不是?多少人都生不出孩子了,三十好几还没结婚!肯定是祖坟出了问题。”
    小海默默夹了一口菠菜放进嘴里。
    如今城市农村经济不平衡,几乎所有村子都是人越来越少,年轻人越来越不爱结婚,一路走来廖家村京陵村,不都是这样吗?
    忽悠,看你继续忽悠。
    小海眼睛都不抬,也知道詹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詹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村中多灾祸,坟上草不生。寒风乳臭冲天,棺木浸水凹陷。张家村如今村民不旺,诸事不顺,算起来都是祖坟风水被破坏的缘故。动土如人之受胎,张总要是想在村里破土动工,恐怕先得迁掉祖坟,否则怕是会伤及自己,祸至家人。”
    张总伸出手,重重搭在詹台手腕上:“可有化解之法?”
    詹台泰然自若,淡淡说:“想要化解,倒也不难,就是有点劳师动众。不仅要破点财,恐怕叨扰的人恐怕会多一些。迁祖坟必要村中所有人都在的时候才能办,不然将来要是出了什么幺蛾子,恐怕扯不清楚的。”
    张总一拍大腿:“这不怕。不过是多请村里人吃顿饭的事。拆迁在即,家家户户都有钱拿,不会不给我老张这点面子的。只要詹道长告诉我该做些什么,我肯定让大家伙儿都配合你。”
    要的就是这个。
    既然张总发了话,之后的一切就都会顺利很多。
    詹台长长舒了一口气,附身在张总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张总连连点头,伸手就要招呼底下人去办。
    詹台连忙拽住他,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又叮嘱了一遍:“记得,明天一定要酸汤面馆的张老板到场,务必要到。”
    “出了事的那座祖坟,就是他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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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海虽然不太明白詹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隐隐约约地从茉莉和詹台格外严肃的神情里,体会到了一二。
    他们这一天晚上就住在张总安排在张家村的酒店里面。
    村子本来就小,所谓酒店也不过是个农家改成的三层小楼,有几间勉强装修过的双床房。墙壁已经破败,卫生间的龙头也在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一股难忍的霉味。村落即将拆迁,在晚上更显得格外的寂静,寂静得有些渗人。
    “在外面住的第三个晚上了,怎么,还没有习惯吗?”茉莉听见小海翻来覆去的声音,转过头来,好笑地看着他,“或者,是想家了吗?想早点回去?”
    小海摇摇头:“……太安静了。”
    没有车没有人,安静得连风声都没有的张家村,好像一座死城。
    明天他们真的要去迁祖坟么?
    小海心里总是有一种明天会发生什么大事的预感。
    “姐姐,酸汤面馆的张老板……”小海突然开口,“我们之前不是说过么?死在仓库里的几个孩子,是从后门的通风口里爬进去的。可是当他们出来的时候,却发现通风口那里停了一辆切诺基,怎么样也推不开。”
    “是因为这个……这些孩子才憋死在仓库里的,对么?”
    茉莉微微笑:“是。”
    小海抿了嘴唇,停了两秒。
    他们之前也说过,不论是谁拿走了那把车钥匙,都是造成赵大和钱二没有办法去挪开那辆白色切诺基的原因。
    如今……车和钥匙,是面馆张老板交给张总去卖的,是不是说明……拿走了车钥匙的那个人,就是面馆的张老板?
    会不会就是因为张老板拿走了车钥匙,又因为一直在山里找孩子,而没有及时找到那辆切诺基在哪里,所以才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小海仍然有些不敢相信,“如果真的是他们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为什么他们不敢承认呢?这个张老板不是在孩子出事之后,表现得特别伤心吗?不是他们告诉老村长女鬼作祟的事么?后来去廖家村捉鬼的时候,他们不是最积极,走在队伍最前面么?难道他们都在表演吗?”
    “越是这样……越能证明他们的心虚。”茉莉轻声说,“人们在犯了错之后,总会尽力地为自己的错误寻找借口。自欺欺人的结果,就是到了最后,也许连他们自己都开始相信孩子的死因是鬼怪——而不是自己贪婪造成的意外了。”
    “永远也别太信那句虎毒不食子......”茉莉摇头。
    越是知道自己的凶手,越是要寻找其他“凶手”来为自己脱罪。
    走过那么多地方,看到过那么多惨剧。
    每一次对死的尊重,也许最终都会演变成对生的维护。
    每一次对生的敷衍,也或许会导致一场死亡的结局。
    “睡吧,小海。出来四天了,等到明天一切结束,你也该回家了。”茉莉温柔的声音一如既往,淡淡的香气在小小的房间里蔓延。
    是啊,如果明天真的可以还廖花儿清白的话,是不是一切都结束了?
    他可以回家,那么……茉莉呢?她是会留在家乡,还是会和他一起再次回到那个阴暗潮湿的洗头房?
    “你会和我一起回去吗,姐姐?”小海鼓起勇气问,大气都不敢喘,竖起两只小耳朵,仔仔细细地听着。
    可是她却没有说话,直到很久以后小海闭上了眼睛,昏昏陷入了梦乡,她也依旧一个字都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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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十二点,金黄色的太阳被浓厚阴暗的云层遮得严严实实,连一丝金光也没有露出来。
    詹台却穿得金灿灿的,一身明黄色的道袍罩在瘦削的身上,肩膀宽阔,袍角被阵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头上戴着黑色的帽子,站在红色的高台上,神情肃穆,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张家村的祖坟比廖家村看起来要宏大许多,一个个隆起的坟包前树着黑色的石碑,一排排白色的字迹篆刻在黑色的石碑上,有些已经看不出字迹,有些却还新鲜地刻着一个个名字。
    詹台就站在小山一样的祖坟之前,在远方传来依稀的雷鸣声后,猛地高举金刚杵,直直向天。
    “净地认基,祭祀加持。天龙地财,南北四方,九垒高皇,土府神煞,诸神启请,三献酒仪,上禀祭土动工,以祈动土大吉!”
    他的声音冷酷,每说一句话后,都将金刚杵狠狠敲打在白骨梨埙上,发出叮的一声巨响。
    梨埙幽幽,震荡的回声仿佛恼人的蚊嗡,让每一个人都坐立难安。
    数条长凳摆在祖坟前,高台底下黑压压站了一排人,露出或紧张或好奇或不屑的种种神情。
    张总坐在正中间,一脸尊敬地望着高台上的詹台。
    詹台终于开口:“今日请大家来到这里,只为了一件事!”
    他垂下眼睛,从身后写满红符的黄色布袋里,掏出一块鼓鼓的红布。那红布被他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拆开,仿佛在拆一件精心准备的礼物。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似乎认出了红布中包裹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