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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谢宁瞧着他挺直的背影,还有他露在风雪里的双脚。大雪茫茫尽数落在了他裸露的肌肤上,他却仿若无知无觉一般。可他真的不会觉得冷么?她的眼神恍惚了一瞬。
    周显恩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眼中的暴虐还是没有平复,更多的却是嘲讽。他现在只是一个坐在轮椅上,连生活起居都要别人照顾的废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这样的他,在别人眼里似乎是很可怜的。所以无论谢宁是之前在凉亭替他出手教训人,还是现在为他穿鞋,都只是在同情他,可怜他。可于他而言,这种可怜只让他厌恶。
    他正要伸手推轮椅,椅背就搭上了一只纤细的手。鼻尖是淡淡的清香,带着女儿家的缱绻。
    未等周显恩开口讥讽,她便解下了自己身上的狐裘斗篷,小心翼翼地盖到了他的膝上。又弯下腰,为他细心地捏了捏缝隙,触碰到他的脚时,像是碰到了一块寒冰,直冻得她鼻头一酸。
    周显恩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想去推开这个自作主张的人,可握着的手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的动作很轻,低着头,鬓发间簪着的翠色珠花跟着轻晃了几下。
    “小时候,我也喜欢赤足踩雪玩,可就玩了一上午,不仅大病了一场,脚上还生了冻疮,现在想想,都还觉得疼。”谢宁为他理了理衣摆,把积雪掸了下去。
    她母亲早逝,父亲忙于政事,郭氏根本不管她,丫鬟婆子也只看郭氏的脸色行事。没人告诉她,大雪天这样光着脚踩雪容易生病。她发烧昏迷了整整一下午,还是她哥哥下学后发现了她,这才急忙喊了大夫来。若是再迟一些,怕是她就要去了半条命。
    她止住了思绪,抬眸望着周显恩,笑了笑:“所以,将军还是别同我一样犯傻了。”
    周显恩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她这样的语气,竟像哄小孩子一样。良久,他嘲讽地开口:“冷与不冷,你觉得对我来说有区别么?”
    他的腿是没有知觉的,别说是踩在雪地上,便是用刀子扎得鲜血淋漓,他也不会有任何感觉。由始至终他都面无表情,像是说着一个与他无关的事实。只是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不自觉扣紧了轮椅。
    谢宁低垂了眉眼,只是唇畔弯出一个有些无奈的弧度:“再怎么样,也还是会冷的啊。”她的声音轻飘飘地,像是掬了水中月,一碰就会散。
    周显恩微睁了眼,四下里寒风裹挟着大雪而来,灌进他的袖袍、领口。只要一抬眼,就会对上谢宁清亮的眸光。他的眼神飘忽了一瞬,旋即沉下脸冷冷道:“多此一举。”
    他说完就推着轮椅自顾地回屋了。谢宁望着他的背影,也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周显恩待人冷淡,可他不是个恶人。他是天之骄子,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不喜欢她这样平庸的女子也实属正常,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失落的,只要她尽了自己的责任就好了。
    她只是个小女子,能做的不多,但是她会努力去学着适应他夫人的身份。也许,日后他还能将她视作朋友,和睦相处呢。思及此,她心头的阴霾倒是冲淡了几分。
    她在雪松下站了一会儿,又移步去将之前被周显恩扔掉的鞋捡了回来,掸落了上面的雪,才推门进屋了。屋子里还亮堂堂地,他就卧在床榻上,不知睡着了没有。
    她只好轻手轻脚地合上了门,安静地坐在了正中的四足圈椅上。她目光一转看向了她放在暖炉旁烘干的鞋,刚刚被周显恩扔到了雪地里,鞋面上有些湿润了,似乎也不大暖和。她想了想,便去翻出了陪嫁的针线盒。刚刚她大概比了一下周显恩的鞋,心中也隐约知道尺寸,便拿着料子为他纳鞋底。
    她挑了暗色的料子,用剪刀仔细地裁剪着,床榻内就传来压抑的咳嗽声。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玩雪失败,成功感冒。
    第8章 雪梨
    谢宁执着针线的手一顿,她往床榻处望了望,周显恩似乎没有起身,那咳嗽声却又响了起来。她急忙放下了布料,快步走到了床榻前,凝眉问了一声:“将军可是哪里不舒服?”
    见他没有应答,谢宁踌躇了一会儿,直到一道轻微的闷咳声响起,明显是在刻意压抑。
    她担心他是受凉了,急道:“我这就去寻大夫来。”
    床榻里的咳嗽声在一瞬间停了下来,周显恩哑着嗓子开口:“不用管我,若是叫来大夫,我就将你也扔出去。”
    谢宁站在那儿犹豫了半晌,估摸着他是怕麻烦,所以不想请大夫。她垂眸想了想,便退了出去。
    幔帐内,周显恩苍白的手就搭在床沿。他侧身躺着,自然也看到了谢宁离开,眼里的阴霾不自觉加重了。他不过咳嗽几声,她便受不了出去了。
    他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这样也好,她就一直安安静静地在他这儿当个摆设。别多管闲事,也别来烦他,这样就行了。
    他将头埋在丝衾下,闷咳声时不时响起,缓缓阖上眼便准备休息了。屋里又变成了一片寂静,只有隐隐被阻隔在窗外的风雪风呼啸着。
    他轻咳了几声,手指挡在唇畔,隐约中就听得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像是踩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
    房门被推开,一个满身是风雪寒气的人就靠了过来,只听得她温和的声音:“将军,我给你端了一碗雪梨粥,多少吃一些吧,可以润喉的。”
    周显恩的眼睫微颤了一下,他望着投在幔帐上的影子,半晌没有说话。她竟然又倒回来了?
    他别过眼,冷冷地开口:“不必了。”
    “可我都端来了……将军就吃几口吧,几口就好。我加了很多糖,味道可甜了。”谢宁也不气馁,声音放低了些,不知是不是雪梨粥的甜味勾在空气中,连带着她的声音都让人觉得发甜。
    周显恩侧了侧身子,还是沉着脸开口:“我不喜甜食,这粥你自己喝吧。”
    谢宁笑了笑,顺着他的话道:“嗯……若是将军不喜甜食。我这儿还有一碗没放糖的,没什么甜味,那将军可以试试这一碗。”
    周显恩身子一怔,扯了扯丝衾,有些气闷,他都这般冷言冷语了,她怎么还如此缠人?
    他随意瞥了一眼,谢宁还站在床榻旁,很乖觉,也不催他。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她便是如此。从来不吵不闹,让他的脾气尽数像打在了棉花上。他揉了揉眉心,颇有些无奈。他从未在谁面前服过软,却是第一次面对一个人觉得头疼。他手一撑便坐起来,又撩开了幔帐,只是对上谢宁时,他的面上又挂起了寒霜。
    谢宁见他起身了,眸光一闪,浮现了些笑意。她手里端着托盘,盘上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雪梨粥,白嫩嫩的果肉上还洒了几颗红枣。
    周显恩就坐在床榻上,一手撑在身侧,一手掩面时不时轻咳着,身上搭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他掀起眼皮看了谢宁一眼,又将目光落回了她手上端着的雪梨粥上,不冷不淡地开口:“喝了,你就别来吵我了。“
    见他肯喝粥,谢宁有些意外的欣喜,她急忙点了点头,将左手边的雪梨粥给他端了过去,白瓷调羹就搁在碗上。周显恩随手接过,便不紧不慢地用调羹舀了一勺放进了口中。他本来想随便喝两口,可雪梨粥入口时,他的身子僵了一下。他又低头望了望碗里的粥,不自觉用调羹舀了舀。
    这碗雪梨粥,竟然是甜的,而且应当是放了很多糖。
    他余光扫向了谢宁,见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是她拿错了么,还是故意的?他淡淡地收回了目光,应当只是误打误撞拿错了。
    他的身子放松了些,很快,就将那碗雪梨粥喝完了。他将白瓷碗放到了旁边的案几上,也便靠在床榻上休息了。雪梨粥下腹,确实暖和了许多。
    谢宁起身,见他将雪梨粥喝完了,也不自觉弯了弯嘴角:“将军喜欢喝雪梨粥么?若是觉得味道还可以,以后每日我都给你盛一碗。多喝些,还能驱驱寒呢。”
    周显恩意外地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才闷闷地应了一声:“随你。”
    谢宁笑了笑,只当他是答应了。看来她没有猜错,他是喜欢吃甜食的。用膳时他每次都胃口缺缺,那碗甜汤却总是要小酌几口。虽然他说自己不喜甜食,依她看,多半是口是心非。不过这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她也不再去多想。她将空碗收拾好后,又侧耳听了听。他虽然还是会时不时咳嗽一下,却比之前缓和了很多。
    她又走到了床榻前,隔着幔帐将手里的汤婆子递了进去:“将军,用这个暖暖身子,就不会着凉了。”
    周显恩一愣,下意识地想拒绝她,话都到了嘴边,鬼使神差地,他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将军记得要放远一些,可别贴着身子,小心烫。”谢宁不放心,又叮嘱了一番。
    “啰嗦。”他将汤婆子随意地塞到一旁,别过眼不去看她。
    谢宁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他一些事,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周显恩没理她。只是觉得有些好气又好笑,她是将自己当作小孩子在哄么?若是以前,谁这样对他,他定然不悦,况且也没人敢将他当作小孩子哄。他往那儿一站,旁人就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可谢宁不仅不怕他,还敢在他耳边聒噪不停。他低垂了眉眼,忽地有些自嘲,也是,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周显恩了,又有谁会怕他呢?
    床榻外是忙碌的脚步声,他将头枕在手臂上,透过幔帐望着谢宁的身影。她的身子有些单薄,无端端让他想起了漠北的细雨。
    这屋子自从两年前就日复一日的死寂,白昼、黑夜交替,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自从谢宁来了,却多了些烟火气。他的心头忽地涌动出一丝说不出的感觉,让他有些不适应,却似乎又不觉得讨厌。
    他抬手挡在脸上,皱了皱眉头。他没事看她做什么?他心头又有些烦躁了。放在一旁的汤婆子渐渐将被窝暖了起来,他翻身对着墙壁,不再去理会她。
    反正她早晚也是要走的,等她醒悟过来和他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她绝不会留下来的。这种短暂的关心,他不需要去在意。
    他面色如常地阖着眼,只是放在丝衾上的手指不自觉收拢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有点短小。
    明天开始就正常3000+了(◆—◆)
    第9章 暗疾
    入夜,谢宁躺在软榻上睡得正沉,忽地耳畔像是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咳嗽。她皱了皱眉,可那咳嗽声不仅没有停,反而越来越清晰。
    她心头一惊,这分明是周显恩的声音,顿时没了睡意,连外衣都没有顾得披上,就跑去了床榻旁。
    “将军……将军?”她接连唤了几声,回应她的只有时断时续的咳嗽声。她再也顾不得其他,伸手便掀开了幔帐。
    周显恩卧在床榻上,咳得身子都在颤抖。借着月光谢宁才看到他惨白的脸,额头全是细密的汗珠,似乎在忍耐着极大的痛苦。
    “将军,你怎么样了?”谢宁慌乱地伸出手,她不懂医理,便不敢碰他。
    正在她不知所措时,周显恩艰难地睁开了眼,见到她的一瞬间眼神有些慌乱,随即将头埋得更深了。他压着闷哼开口:“谁让你过来的,回去睡你的觉。”
    谢宁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满脑子只有他痛苦的神色,她喉头一动,急忙道:“将军,我这就去寻大夫来,你且忍一会儿。”她说罢就转身要走,手腕却猝不及防被人握住了。
    “站住!”周显恩刚刚说完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握着她的手也没有多大的力气。她正要挣脱他的手去找大夫,钳制在她腕上的力道却忽地一松。
    周显恩翻过身趴在床沿,肩头不住地耸动,还没等谢宁挪动步子,便听得他闷哼一声,生生呕出了一口血。鲜血就顺着床沿淌下,落在地上怵目惊心。
    “将军!”谢宁低呼出声,见他疼成这样,鼻头一酸,连声音都带了一丝颤抖,“我……我现在就去给你找大夫。”
    周显恩喉头微动,压着将要冒出的血沫子。他虚弱地抬起眼帘地看向谢宁,声音也没了平时的寒意:“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只当没有看见。”
    “可你这样不让大夫来怎么行?再硬撑下去会出事的。”谢宁眉尖紧蹙,连声音都带了几分急切。
    “我说了,不用你管,你也别去找什么大夫。”他刚刚说完便弓起身子咳了起来。他咳得厉害,像是要喘不过气一般。
    谢宁急忙为他拍背顺气,心头一阵慌乱,他这样必须得找大夫来看看,可他却一再拦着不让她出去叫人。她拿不定主意,直得定定地看着他:“将军,就算你不让我找大夫,可你总得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能帮你啊。”
    周显恩一直低着头,意识渐渐模糊,连她的声音都听不清了。鲜血从紧咬的牙关渗出,他艰难地抬起手指向了床尾的轮椅:“药在暗格里,别让任何人进来。”
    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扯着五脏六腑一并疼,声音已经轻得快要听不清了。
    谢宁慌乱地应了一声,急忙起身去了轮椅处,因为走着太急,差点被桌椅绊倒。她顾不得小腿被桌腿撞得生疼,只是颤抖着手在轮椅上摸索着,终于在扶手里侧摸到了一个格子。
    她将格子内的药瓶拿出,取了药丸就急忙递到了周显恩的唇边喂他服下了。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她不知这一颗小小的药丸是否真的这样有效,可她又怕开口吵到他,直到看到他紧蹙的眉头松开了一些,她一直提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落下了。
    身上如同刀割般的痛楚慢慢淡去,他的意识也越来越混沌。眼前谢宁的身影模糊成了无数的虚影,只能见得她脸上焦急的神色。他皱了皱眉,她不是应该害怕才对么?
    最后意识快要涣散的时候,轻轻推了推她的手:“去睡吧……瞎担心什么,我又不会死。”
    只是活着的每一日都生不如死罢了。
    他忽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终是阖上了眼,仰面向前倒去。谢宁急忙伸手扶住了他,他的下巴就搁在她的肩头,似乎是睡着了。
    屋内早已是一片漆黑,安静得只剩下他轻微的喘息声。谢宁轻轻将他的身子放到了床榻上,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入手滚烫。急忙起身去取了一盆凉水。用手帕蘸了些凉水,给他敷在了额头上。又小心翼翼地擦去了他嘴角的血渍。
    他虽然睡着却眉头紧蹙。清冷的月色泼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一片苍白,连唇瓣都失了血色,只有胸膛因为痛苦而剧烈起伏着。
    谢宁眸光一黯,给他捏了捏被角,便端过水盆,用帕子将仔仔细细地将地上的血迹都清理干净。做完了一切,也不敢合眼,生怕她一睡着,周显恩就出了什么事。
    浓重的血腥味渐渐散去,周显恩的神色也缓和了很多。她不知道他这样的病状是何缘由,可他不想让旁人知道,甚至连大夫都不愿去请,一定有他的原由。她也只能听他的话,安静地守着他。
    乌云蔽月,连半点星子都没露出来。院墙外更夫一声一声地敲着梆子,哐哐作响,渐行渐远。
    第二日,周显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曦光就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有些刺眼。他抬起手指挡在眼前,却触到了一块还有些湿润的帕子。
    他有些疑惑地将那块帕子取了下来,转过头。谢宁就用胳膊撑在床榻上,许是因为撑在手上睡觉,她的头不住地往下滑。
    周显恩眼神微动,本想直接推醒她,下意识地却是伸手想去扶稳她的身子。可她头一滑,打了个摆子,顿时惊醒了。
    他别过眼,伸到一半的手就收回来,假装掩面咳了咳。
    谢宁晃了晃有些发胀的脑袋,视线完全清醒时,就看到周显恩坐在榻上,她焦急地开口问道:“将军,你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周显恩低垂着眼睑,本想随意应一声。余光对上了她的眼睛时,微愣了一瞬。她眼下青黑,一双眼里全是红血丝。他的目光一瞬间有些复杂,难道她昨晚守了他一整夜?
    谢宁见他不说话,以为他的病还未好。急忙将身子凑近了些,仔细地望着他,眼里盛满了担忧。
    猝不及防对上她清亮的眸光时,周显恩眼睑跳了跳,原本随意撑在榻上的手也在一瞬间收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