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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节

      流民军陆续参战的兵马也达到两万余人,依旧在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
    红袄女的红甲骑队从三百余人打剩四五十人,仍然未撤出战场。
    林缚这时候也看出红袄女为何要将随扈精骑的铠甲都漆成红色——江东左军犀利的穿插虽数度将流民军切割开来,但只要红袄女率红甲骑队驰骋战场不息,那些给切割开来的流民军就似乎看到主将战旗还在半空中飘扬一样,还能维持作战意志,给分割而不溃乱。
    更有好几员流民军将领,率部始终跟着红甲骑队在战场上穿插移动,保证流民军的大体次序不乱。
    夕阳下,林缚眯眼看着千余步外的红甲骑队,观其势态,竟然还要强突过来。
    “这黑脸婆娘怎么还有气力?”周普骑马护在林缚身侧,发恨说道。
    “差不多快三个时辰了吧?”林缚问腿上中箭、不便骑马的秦承祖。
    秦承祖点点头,宁则臣暗中乍舌。
    宁则臣率部赶来稍晚,参战才一个时辰不到,就看到红袄女披挂带队,或冲阵或接援,冲杀了四回,中间几乎没有停歇过。
    这样的体力,宁则臣也自叹不如;周普脸上给挂了一道血痕,便是拜红袄女所赐,要不是周普闪得快,面门都要给红袄女一刀劈开。
    流民军本是乌合之众,即使是流民军里的精兵,论兵员素质,也绝不能跟江东左军的甲卒相提并论。但打到现在,流民军没有成疲军,还能越打越勇,却是给红袄女个人武勇激发出来的士气跟斗志。
    杀了红袄女,才能彻底的掐灭掉流民军的斗志。
    “撇开前阵,大人将旗我亲自来守,让红袄女杀进来夺旗!”周普恶狠狠的说道,又想到生擒孙杆子的那一招来。
    “胡闹,大人将旗若是给夺去,大人与江东左军的颜面何存?”秦承祖才不同意周普用此险计。
    他们在战略上占据极大的优势,没有必要与流民军争一时之胜负。便是退兵回睢宁,给困在汴、泗两河之间的流民军还是扳不回一点劣势去。
    相比较之下,保住江东左军的军威,比争一时意气要重要得多。
    周普嘿嘿一笑,给秦承祖训斥了,也不吭声说什么。
    “不挫杀红袄女的锐气,青龙岗的流民军如何肯给我收服?”林缚说道,“秦先生去后阵,这主帅将旗自然由我亲自来守!”
    “好咧。”周普兴奋大叫。
    秦承祖见林缚都将佩刀解下,横在膝前,意志已决,他瞪了周普一眼,怪他胡乱出策,搞得大家骑虎难下,劝也无法劝。
    周普非不能谋,但他生性好战;秦承祖非不能战,但他更重谋略。
    “好了,再打一战,天黑之前好收兵,”林缚镇定的说道,“前阵往两翼展开,作钳形出击势态,待红袄女冲杀进来,宁则臣你率部从桃林东翼横出,将流民军主力切割在外围,争取在天黑之前能将红袄女灭了。红袄女不灭,睢宁的局面还要拖延下去。若是让岳冷秋从北面腾出手来,挥师南下,事情反而不好处理了。”
    岳冷秋毕竟是江淮总督,林缚仅是淮东制置使,等岳冷秋也率兵赶来凑热闹,走投无路的流民军会选择向谁投降?
    这是掰开脚趾头都能想明白的事,林缚迫切要赶在岳冷秋腾出手之前,将睢宁这边的事情收拾得利利索索,不让岳冷秋有插手的机会。
    江东左军前阵往两翼展开,做出钳形攻击势态,中间留出空档来,给这里直接冲击中军本阵的机会。
    刘妙贞也知道这很可能是个陷阱,但是厮杀到现在,她还是未能给青龙岗的流民军主力多争出一线生机来,便是知道是陷阱,也只能去搏一搏。
    除身后打剩下的四十七名红甲精锐外,刘妙贞又令韩采芝将尚有战力的五百余骑集结起来,在天黑之前,作最后一次努力,让江东左军趁天黑撤回营寨,她们在青龙岗退不能退,留不能留,当真是陷入死地了。
    马兰龙率大部压后。江东左军太强,弓弩太密,他要等刘妙贞在前面打开大的缺口,才能让步卒压上、发挥作用,不然先压上去,只是徒增溃兵乱兵。
    红甲骑队当前,仿佛锐利钢锥刺来,直冲江东左军的中军本部。韩采芝率五百骑兵随后,分作两队,侧击江东左军前阵往两翼展开的阵列,使其不能形成合围,给后面步卒有进入的缺口。
    林缚横刀膝前,相隔不足两百步,几乎能看清楚红袄女刘妙贞那张黑胖肥脸上嵌着的一对眼珠子,夕阳下熠熠生辉。
    出乎意料的,这婆娘比上林里相见时要瘦得多,简直就称得上娇小珑玲了,与黑胖肥脸绝不相称。要不是她武勇依旧,林缚几乎要怀疑是换了一个人。
    这婆娘也正盯着自己呢,也应该认出自己来了,毕竟在上林里打过照面。
    红袄女果真有如女武神一般的勇猛,毫不费力的连挑开两辆盾车,破开口子,盾车后的甲卒在她面前有如婴儿一般无力。
    江东左军里女将有孙文婉、四娘子冯佩佩,但绝对不是跟红袄女刘妙贞同一个级数的,便是周普在她手里也讨不到便宜,当真不愧是流民军第一武将。
    红袄女再强,也仅强她个人,她所破开的口子,也仅容两三骑并驱突入。她身侧的红甲骑兵,却强不过江东左军保护中军主将、护守主将战旗的精锐,人数上又处于劣势,不断的有人给杀落马。
    看到红袄女仅能带七八骑突进来,周普骑马在林缚右侧,唾手弹刀,发出铮然清鸣;敖沧海护在林缚左侧,握着马槊,神情泰然。
    要说林缚麾下能独挡一面的大将,除傅青河外,第二人不是曹子昂,也不是秦承祖,恰恰是平时寡言少语、古井无波的敖沧海。
    周普好战、秦承祖好谋,林缚决意诱红袄女来夺主将战旗,他都没有什么表示。
    三将杀一女,虽然谈不上光彩,但战阵之前,哪有什么光彩可言?
    敖沧海也微微兴奋起来,与周普交换眼色,总不能等红袄女杀到林缚眼前来,他与周普再出手吧。
    当下轻夹马腹,与周普各突出半个马首,敖沧海马槊如银龙抖出,攒击红袄女面门。
    周普刀短,他人又在右侧,右手持斩马刀,拖后半步,才挥出刀光如匹。
    刘妙贞当然知道这是一个陷阱,她不得不搏,只有踩破这个陷阱,将林缚斩于刀下,她身后数万儿郎才有反败为胜、活命的机会。
    以刀面接挡敖沧海刺来马槊,刘妙贞没有御劲化力,插腰下压,使巨力由身下坐骑生受。红袄女手里的斩马刀断成两截,几乎在接击的同时,跨下之马四蹄皆是咔嚓一响,断了个粉碎。刘妙贞身子却是借势一矮,闪过周普辟开的斩刀马,她人离马窜出,拿着只剩三尺长的断刀,直抢林缚的马首而来。
    敖沧海、周普没防红袄女会弃马从空档间穿过,他们皆骑马,回旋不便。
    敖沧海反手以槊杆捅刺;然红袄女身形极速,转身以断刀砍击槊杆,身形不停,还能借力加速,武技之高,当世罕见。
    周普亦跃马而战,但转瞬间已经给红袄女拉开三四步……
    为了这一击,刘妙贞冲阵前将两层厚甲脱去,仅留一层贴身绵甲。冲阵时,背胛几乎给打碎,但只要将林缚斩杀马下,便是死在这里也值。
    断刀也是接敖沧海刺来一槊时,故意给击断,余下三尺,步战正是合适。
    刘妙贞使刀缠着林缚跨下马的脖子往上刺,刀刃割开马脖子的动脉,几乎能听见马脖子血往外喷之前的流动声。
    刘妙贞知道林缚能文能武,不指望一刀能将他杀死,这一刀刺出是要林缚来挡,她左手拉住马脖子上系着皮索,猛然下拉。林缚跨下青马是少有神骏,愣是给她一只手压得前蹄崩断。刘妙贞是要林缚失力从马背上跌出,再赶在敖沧海、周普回救之前,第二刀将他杀死。
    林缚暗感晦气,竟然给这婆娘小看了,要是两刀就给红袄女杀死,他平日打熬筋骨、苦练刀术岂不成了笑柄?借着红袄女轻敌之际,从马背上跃起,挥刀劈击其面门而去。
    刀光如电,其速无比。
    刘妙贞只觉眼睛给刀光耀得发黑,暗道苦矣。林缚素来不是以武勇闻名,世人皆说他文武双全,也仅仅是赞他知兵事、善治军,刘妙贞哪里想到林缚文举子出身,刀术还如此之强,竟然不弱于他麾下那二三员勇将!
    刘妙贞只觉脸上一寒,面门差点给林缚一刀劈开,但知道林缚刀势是罕见的迅猛,不在教自己刀术的孙壮之下,而自己身子已失了平衡,断没有可能躲过他劈来的第二刀,便弃了挣扎之心,睁着眼睛等林缚第二刀劈开……
    不知为何,林缚第二刀在电光火石之间却是一滞,刘妙贞左脚点地,第二刀都没有劈开。她当下不犹豫,有了借力点,当下断刀前捅,往林缚胸口刺去。
    林缚有鳞甲护胸,却给刘妙贞这一刀捅得差点闭气,身子也往后横飞出去。
    刘妙贞知道再没有机会击杀林缚,也不迟疑,抽身回走。
    周普、敖沧海及周围将卒看到林缚中刀给打飞,一时间乱了分寸,竟给红袄女抢了一匹马杀出。
    林缚给人扶起,揉了揉胸口,从地上捡起给他劈成两半的面甲,一合竟是一张又黑又肥的女人脸,抬头望去,透过刀盾枪矛的空隙,最后一抹夕阳光辉里,红袄女那张艳若桃花的小脸正往这边望来,手里却打马不停,突围而去……
    第71章 俘将
    林缚必杀一刀,未曾料到给红袄女堪堪避掉,剖开的竟是一张面甲,乍然看到另一张脸从剖开的面甲后露出,惊怔之余,劈出去的第二刀就慢了一线,给红袄女抢先一刀捅刺在胸口。
    林缚被击倒,左右将卒也是一时失了分寸,慌乱中给红袄女夺了一匹马,与三名红甲骑兵杀出去与外围残存的两百余骑汇合,冲出重围去。
    林缚也是懊悔不己,杀了红袄女或生擒之,战事就可以收尾了,如今还不知道要拖多久。
    夕阳坠下西边的丛林,晚霞烧得红艳,林缚只觉得胸口肿痛,想不到这么一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女子,竟是如此的武勇。
    红袄女露出真容,骑着一匹青黑大马,率部而回。
    虽说这一次冲锋损失了不少人马,但流民军却兴奋得嗷嗷直叫,仿佛红袄女是大胜而归,丝毫没有因为主将陡然间换了一张脸而困惑,倒不晓得谁喊出第一声:“皇觉天女!”便有无数人跟着振臂高呼。
    在这些绝大多数目不识丁的流民军眼里,红袄女率数骑在官兵阵列里杀进杀出,又陡然换了一张宛如天仙的美艳面孔回来,无异于是拯救他们出苦海的天女下凡。
    林缚没想到,这一战倒让红袄女在流民军里声望大涨,见周普、敖沧海诸将都意兴阑珊,他本意也是要收伏青龙岗的流民军,无意多造杀戮,便传令收兵,徐徐往睢宁城退去。
    回睢宁城途中,宁则臣派人押来一名俘将,给五花大绑的捆在马鞍上,林缚看着面熟,想了会才记得是谁,叉腰而笑,说道:“原来是韩采芝啊,江宁一别已是两年之久,没想到你投了流民军。在流民军里混得如何?”
    韩采芝羞愧难当,只求一死,脸涨得通红。
    林缚示意左右给韩采芝松绑,见他伤势不轻,牵了一匹软鞍好马给他骑上,问他:“陈魁立他们,也与你一起投了流民军?”
    “嗯,”韩采芝恨不得将自己的脸遮起来,却又不能抗拒回应林缚的问话,只闷声说道,“只有我与陈魁立侥幸活了下来,其他三人都死了。”
    “唉,世事无常啊,当年将你们逐出江宁,也是迫不得已,我还派人去寿州找过你们,想请你们回来帮我做事,”林缚微微叹息,眯眼看着远方青黑的天际,“寿州已成残城,十室九空,也根本打听不到你们的消息。这次回来,帮我做事如何?”
    “……”韩采芝愣在那里,不知道林缚这是拉家常呢,还是招降,但听林缚派人去寿州找过他们,心里就感激得很。男儿在世,搏名求利,想林缚名动天下,还惦念着他们,专门派人去找他们,这份荣耀,韩采芝心绪又怎能不激动?
    “呸!”孙壮给捆在另一匹马上,身子无法挣扎,却将林缚与韩采芝之间的对话听在耳里,恨恨的朝着地上唾了一口,大骂韩采芝,“我就晓得你这狗贼后脑长着反骨,你对得起战死沙场的弟兄!对得起安帅,对得起无数怨魂冤鬼!安帅与多少弟兄,都枉死在这狗贼手里,你若降,我做鬼也饶不过你!”
    韩采芝羞愧难当,对林缚说道:“林爷,你还是将我绑起来吧!”
    “沙场之上,江东左军战死将卒,又不冤枉?尔等流寇天下,那些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的万万民众,又不冤枉?偏偏你的弟兄死得冤枉?”林缚让人将孙壮的脸拨过来,说道,“且不说其他,淮泗十七县,在籍丁口一百六十七万,尔等未来,虽穷困,大体还能过活,你看看这片土地,还有多少人没有背井离乡?又有多少人死于道旁、客死异乡?你说你的弟兄死得冤枉,云梯关码头那四五百名讨生活的苦哈哈,给你一刀杀得干净,可不冤枉?濠州城,给你们所破,而后夺来/经年,城中丁口恢复也不及原来十一,此时又给你们夺去,濠州城里手无寸铁、生凭也没有做过一桩恶事的民众,岂不死得冤枉?”
    “呸!”孙壮给绑得姿态难看,啐不到林缚的脸上。
    “尔等自诩义军,替天行道,为民做主,”林缚哈哈一笑,说道,“我江东左军军纪,行军作战,不扰民、不劫民、不杀民,不奸/淫妇女,行军宿营不占民宅,践踏民田照价赔偿,向民买粮买菜,照市价给偿,不短一厘一毫。有违者,查实军纪严惩不怠。敢问尔等义军能做到几点?”
    “……”孙壮本来就口拙,给林缚说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气恼得想将林缚撕碎得吃掉。
    “说是要杀出个朗朗乾坤,不过流毒天下之大贼!”林缚不屑的说道,“刘安儿酋首,中了岳督的圈套,在徐州给陈韩三所杀,不过是罪有应得,有什么冤枉的?”
    说到这么多,林缚轻轻一叹,说道:“要怪就怪这贼老天吧,想我与采芝兄弟昔时兄弟相待,今日却在战场手足相残,还不是贼老天做弄我们?”
    林缚这番话令韩采芝羞愧不安,既羞于见林缚及其他出身上林里的人,又羞于见孙壮及其他被俘兄弟。
    秦承祖伤了腿,坐在大车上,见韩采芝身上也多处受伤,骑马不便,说道:“韩兄弟过来陪我坐车;杆爷在马上也颠得慌,也放车上来。”
    刘安儿给岳冷秋设计杀了,流民军对官兵的仇视与戒备达到极致。这边要招降青龙岗的流民军,没有一个大家都熟悉、都信任的中间人不行。韩采芝是合适的人选,关键要将他的心理防线解开,愿为这边所用。
    周普在战前,不惜冒险生擒孙壮,便是欣赏他的武勇,希望能给林缚招降来作为冲锋陷阱的勇将,自然也要极力化解他心里的敌意。
    孙壮仇恨之心不息,又武勇过人,左右还不敢将他松绑,将他五花大绑,丢秦承祖的车上。
    “杆爷可认得老夫!”秦承祖问道。
    “谁认得你老家伙、狗东西?”孙壮闷声说道。
    “孙杆子这狗/娘养的眼睛瞎了,他给钻林豹当面生擒了,都没能将钻林豹认出来,又怎么会认得秦爷你?”总哨官吴齐这时候打马过来说笑,见孙杆子满面疑惑,笑道,“在下黑天鸦,崇观六年,杆子爷随杨爷到淮上来替安帅拉人入伙,还敬过我一碗酒,不知道杆爷还记得否?今日生擒你的是钻林豹周爷。还有曹秀才留在崇州,如今都是江东左军的将领。你还记得秦爷当年是如何拒绝你们的?你家安帅不是替天行道的主,他若得势,天下受殃。你看看你们这两年在淮河两岸造得孽,你还有脸说是替天行道!”
    从边军刘安儿率部逃回泗州,在其舅父杨全的辅助下,密谋大事,四处拉人入伙;孙杆子曾随杨全去过淮上拜过山头。
    淮上水匪、山贼、马盗众多,秦承祖、周普、曹子昂、吴齐他们这一伙人,山头不算大,孙壮也留有一些印象。不过当年大家都用匪名,谁晓得谁的真名,匆匆见过一面,时隔多久,两军对垒,认不出来,也不奇怪。
    “你们不是都给陈韩三诱杀了?”孙壮愣了半晌,才将旧事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