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岚轩
谢清源居住在大夫第的后院。
袁秋华穿大堂,跨天井,绕过道,进入后院。
门庭挂一黑漆木匾,雕刻着流金溢彩的院名,“霁岚轩”。红漆门柱上篆刻着一副对联,无欲无求,天高云淡,百花鲜香飞入案头诗;有得有失,闲庭信步,千色纯净流出琴上音。
庭院砖木结构,台基石砌,面宽三间,进深五间,九脊四坡顶,盖黑瓦,檐下环以外廊。外廊宽敞亮堂,既是走廊,又是过道,绕檐围院而建,穿斗式架构,圆柱竖立为骨架,拱梁横向为顶撑,柱上架檀,檀上布椽,椽上铺红瓦。廊三面无墙无门窗,廊柱隔而不断,栏杆分而无界,形成无影墙,神似透明城,营造曲径通幽,移步换景的游廊意趣。梁檀门窗,斗拱飞檐,雕刻各种禽兽花卉图案,浮雕优美,透雕精巧,互为映衬,疏密相间,行走其间,画里有画,景中有景,宛如置身人间仙境。
后院最初的设计,定为花园,书房,内有廓亭阁池。正中是荷花池,四周花木扶疏,缀以假山湖石,竹丛藤萝,点以花卉盆景,秋千摇椅,铺以十字甬道,卵石小径。恬淡闲逸的园主,构建了一个古雅幽静,明洁清朗的世外桃源。
池中央建有六柱八角凉亭,两侧首柱雕刻着楹联:景色无边,莫道偷闲贪好景;行程不远,何妨稍息再前行,横批曰: 啊弥陀佛。亭内置石桌石凳。红柱,绿瓦,白桌白凳,汉白玉石地板,黑漆护杆,青石块台墩的亭台,相嵌在碧波荡漾,荷叶团团,白莲花绽放,粉荷花含苞,蜂蝶翻飞,鸟雀啼鸣的池塘之间,像天之眼,眨啊眨,像龙之睛,转啊转,像人之心,跳啊跳。
两岸修曲尺状迂回向前的木板桥连接,桥柱之间的美人靠,从木栏杆腰部,由一块整条原木贯穿,形成几条长板凳,供人倚坐读书,背诵吟咏,听风赏月,醉卧小憩。桥梁上面是人字坡桥顶,盖黑瓦,遮阳避雨,清风拂袖。风和日丽之期,秋高气爽之际,是文朋诗友,知已聚会,饮酒赋诗,作画练字,浅吟低唱的绝佳之地,春可看小荷尖尖角,蜻蜓立上头,夏可观流萤点点,弯月斜挂,繁星闪烁,秋可览雨洒荷塘,条条线,浮泡泡,冬可瞻雪飘天地,落水无踪。
池塘上下方各有三间房。上面三间,现今是厨房,猪栏兼茅厕,鸡舍兼柴房,下面三间,从前是门房,书童房,花匠房,现在是贮粮室,农具房,杂物间。左右各有五间厢房,左边五间,三间是主人睡房,一间会客室,一间宿客房,右边五间,一间是书房,两间是藏书室,两间是阅览室。藏书室内排列着书架,排排堆满图书,层层堆满书本。阅览室有报纸夹,有刊物柜,靠两边窗口,各摆一排书桌,一圈板凳,供喜欢读书的人,在此阅读家族历代的藏书,且书籍分门别类,左间是成人读物,右间是少儿读物,皆免费向族人开架备借。
阅览室门顶挂一木牌,名“素心斋”,左右以木板对联托之。联日:不因清贫而萎琐,室雅何须大;不为无人而不芳,花香不在多。
袁秋华说明拜访来意,谢清源的妻子引她过木桥,经凉亭,沿走廊,登台阶去书房,面见族长详谈。
一路且行且住,袁秋华且观且赏,尘不进,烟不熏,阵阵爽心凉意。不远处传来悠扬婉转的钢琴曲,清音徐徐,缓缓舒漫,柔和明丽,悦耳动容,宛若清沏明净的山溪之流叮叮当当,淙淙潺潺,汩汩缓缓。她此刻,至身幽静清雅之境,远离繁华喧闹的尘嚣,断芜乱杂沓,不禁屏声静息,凝神地伫听与想象,春天的原野,山间的绿树,婉转的鸟啼,自然的呼吸,生命的美丽,盎溢的诗意,让那波光粼粼的琴声,悠扬地流淌过蒙尘的心窍,在天籁地音之中沐浴净身。
书房门框贴着手书红纸对联,联曰:事显炎凉,炎凉即为世道,老夫奈世道何?人分阴阳,阴阳总是人情,良心救人情乎?横批曰:大小多少。
房里,每面墙都摆放着四脚书橱,与墙等宽,与房等高,装对开玻璃门,似落地橱窗,橱分十五格,格格码满书藉,砖头厚的漆皮书脊,整齐朝外,活像用书本砌就的墙壁。墙角摆一架铝合金人字梯。
袁秋华途经窗口,她探头一瞄,靠窗一张雕花大板桌,红木圈椅,古色古香。案头立一铜香炉,佛香袅袅,狂风吹不尽,无风亦自摇,更为斗室凭添一份神秘。谢清源在书房,手提毛笔,正在练书法,其左右手皆堆起尺高书本,文化味氤氲缭绕。书桌案头摆放着笔墨纸砚,一本摊开的字贴,中封压着玉石镇纸,帖边有一面放大镜。
他人高,身瘦,一米七八,年近六十,长脸,大嘴,方鼻,厚耳垂,下巴上留一撮山羊胡子。一年四季不是穿唐装,就是着汉服,秋冬是天蓝色对襟大褂,棉布青裤,黑色布鞋,春夏是纯白绸衣绸裤,纸扇轻摇,墨镜推额,走在街头巷尾,像个算命先生,出现在文化馆所,羽扇布衣,手仗布鞋,文质彬彬,谈吐优雅,像个文艺工作者,手拿线装书,走在乡村田野,摇头晃脑,吟诗诵词,又像个私塾先生。
手中的羽扇,紫檀色,丝绸扇面,上绣中式传统花卉与云纹图样,古色古香,典雅大方。扇子上有文学大师沈从文提写的《六悔铭》,官行私曲,失时悔;富不俭用,贫时悔;艺不少学,过时悔;见事不学,用时悔;醉发狂言,醒时悔;安不得息,病时悔。
沈大师的书法,那可是无价之宝。离旧地委行署约二十里的向阳湖,是原中央*五七干校的所在地。69年,沈从文从北京下放到五七干校,参加劳动,改造思想。当地流传一顺口溜,北京佬,穿洋装,戴手表,住得孬,吃得好,想回北京,回不了。当时流行知识越多越反动,知识分子不是戴帽的右派,就是挨整的臭老九,属于牛鬼蛇神之类。当地的村干部和居民,对“发配”和“流放”到干校的文化人,言语间颇多鄙视,行为上不缺趁火打劫,偷摸哄抢不时发生。沈从文年近古稀,体弱多病,负责看守菜园,轰鸡驱猪赶牛,防人顺菜摸瓜。
谢清溪在地区师范学校读书,慕名而去拜师。他凭家学渊源,才思敏捷,敲开门,再用诚挚好学,勤奋上进,结下缘,继因志趣相投,惺惺相惜,与沈从文建立忘年交之谊。70年,沈从文转到三十里外的双溪镇落户,在废弃小学的一间破败教室安家,天晴室内晒太阳,下雨房中观瀑布,青蛙脚下跳高,老鼠床上跑马。谢清溪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家乡小学教书,他仍旧按时去探看老师,带些吃食和衣物,帮着干活,翻修屋顶。沈从文心绞痛旧病复发,也是他背到医院抢治,陪床护理。病稍稳定,他将老师接到家里养病,精心伺候,像儿子照顾父亲一样。这期间,沈从文心情舒畅,留下了墨宝。病好后,沈从文回了北京,之后推荐谢清溪去武汉大学进修深造。
儿子缠着袁秋华吵闹,要爬假山,要荡秋千,要摘花花。
谢清源的妻子弯腰抱起他:乖孙嘞,奶奶带你去吃糖果,好不好?
儿子走后,袁秋华轻叩三下房门。
谢清源开门,将她让进书房。
谢清源穿灰棉袍,套棉马褂,着棉布鞋,窄看他古代文人的穿着装扮,就此认为他是不苟言笑,严肃古板的古董,则属于以衣衫量人了。袁秋华早就听族人说过,其实呢,族长谈吐风趣,既会市井的趣语村言,又懂士林的诙谐辞赋,擅长活跃气氛,是个快活人,去哪儿都是笑声一片,走到哪里都受欢迎。他极好搞笑取乐,喜欢嬉嬉哈哈,嬉戏闹腾,跟人逗趣耍笑,正经话,机智言,又隐藏在嬉笑戏谑的开玩笑里。言轻意重,意味深长,当时不觉得,某天因某事,就忽然醒悟过来,原来他话里有话,事里有事,原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明白了他暗有所指,会心一笑,越来越佩服了。
神采矍铄,清清爽爽,确实与众不同。袁秋华还知晓,他越活越不拘礼节,越老越顽皮,跟晚辈嬉笑,不分上下,不论大小,不讲尊卑,更像老顽童。虽在非正式场所,他是老顽童,一到正经场合,族长开始问事,却威风八面,特有一股威严,自扬一股豪爽。他判事动机相当纯正,对做好事的好人一贯维护,对兴风作浪的坏人,一律严加惩处,不怕得罪小人,哪怕是得罪沾亲带故的一大群人,也要秉公而断,主持正义,维系公共利益,维持家族秩序。
暗柳如烟,暮雨生凉,帘半卷,花雨滨纷,风在半掩的窗前试探着,偶或翻动桌上摊开的书页。房中,一盆炭火燃得正旺,红通通,暖烘烘,热腾腾,室温宜人。
谢清源搬把椅子放火盆边,摆手一请,示意袁秋华坐下烤火。
袁秋华环顾四周,触目所及,四壁皆书,她喜不自禁,伸手翻阅起来:哇哇,像图书馆耶,啧啧,好多古书啊!真不愧是书香门第,诗书人家。
谢清源说:哈哈,爱书之人看见书,犹如酒徒嗅到酒香,双目灼灼,发贼眼之光!
袁秋华抚额一愣:看到这些买不到的古藉,我正想偷呢。告诉你一个小窍门哦,在武汉的时候,我经常去兰陵路的古藉书店淘气,碰到绝版又买不起,手里就拿本套封皮的旧书进去,偷偷将封皮套到绝版上,把旧书放回书架,手里再拿着绝版,大摇大摆地出来。
谢清源拍手大笑:你这孩子,确实淘气,古灵精怪喔,不过孔乙已说,“读书人窍书不算贼”。我这些书,免费向族人开放,你不必耍心机,看上哪本,就借去读,记得归还,就好。
袁秋华合上手头的书:今日,鄙人就借这本竖版繁体,文言文的《道德经》,可行否?
谢清源说:怎么不行?好货遇到识货人,幸哉乐哉!好书遇到爱书人,不亦悦乎!
袁秋华说:阅读嘛,多多益善。借书哩,我可是贪得无厌的,只要你不嫌烦,我还需时不时来打扰呢。
谢清源说:我热烈欢迎,这还有《康熙字典》,和《四库全书》,只要你需用,我一定会拱手相借!
他不喜欢读现代文学,尤其讨厌发表在杂志和报纸上的文学,认为那些东西一团糟,流行胡说八道,尽渲泄些无聊的酸水胀气,不看比看了好,看了会把人脑子搞成猪脑子。谁在真正做学问呢?游戏人生,玩文学而己。他的观点就是古典才有文学,而流行的通常是粗鄙,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暴发户在数钱,在炫耀钱的诸种好处,根本就没有什么文学。
他如是说,指指书架。整齐排列的书架,标识着冷清,展示出寂静,它典雅,它洁净,它扬溢着书香气息。
谢清源说:现今世道,重商贱文,只可惜爱读书好钻研的族人,越来越少了,绝版堆积在橱,如同装进棺材,葬身于此。
袁秋华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而,士为知已者死!
谢清源说:我老了,这些宝贵古书,要么捐赠图书馆,要么托附给族中惜书人,把免费借阅的风气,继续传承下去!
袁秋华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个体技能有限,不如国家力量大,还是捐赠给图书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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