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闭户
回程没走暗道,沿着林间盘山小道,步行两小时,到达揽月居。
整个院落被半环状的青山怀抱,周遭植被茂密。后山,形似一轮浮出地平的半圆明月,且在不远的东北向山间平地上,也有似围棋落子一般的三座小丘,风水师将它们一道称之为“三星拱月”,被认为是绝佳的风水宝地。山嘴,水口,后山的树木,被视为“风水林”,历来得到族人悉心的保护,谁要是砍了山上的一竹一木,就要受到公众的谴责和处罚。
蓝新颜举起相机,立即旁若无人,进入癫狂的创作状态。他跑前退后,左钻右探,上窜下跳,或站,或蹲,或趴,一口气拍下十几张风景照。层层跌落的马头墙,两端跌落数阶,角沟青瓦排排起,重重飞檐垫翘头。青山滴翠云雾绕,一行白鹭上蓝天。
袁秋华爬上大磨盘,盘腿打座,静看他像猴子似的,蹦跳奔跑个不停,惊得鸟鸣飞,吓得鸡乱叫,猫儿避上树杈。他认真工作时,全身心投入的干劲和拼劲,物我两忘的神采飞扬,最迷人。哪像四十岁的沉稳老师?比十四岁的少年还活跃顽皮,简直有好动症!
八叔公说:哎哟,鬼子进村,也不过如此嘛。
袁秋华赔笑:天才的别称,就是疯子呢。忌高声喧哗,莫要打断了他的思路,惊扰了他的灵感。
八叔公调侃:你俩一动,一静,我反倒多余了。啧啧,瞧你看他那眼神哦,仰慕呵,崇拜呵,装不出来的,心喜欢,眼假不了。
袁秋华嗔怪:时机未到,只有耐心等待,就不能让人家偷着乐一会吗?非得捅破!好害羞的呀,你讨厌死了啦!
八叔公点明:你都落魄了,还有人千里追踪,得意吧。不必提防他占你便宜,是你走了狗屎运,占了他天大的便宜,要珍惜哦。
袁秋华撒娇:我傻么?晓得把握机遇,也算接受挑战!他优秀,我也须出众,他强大,我也需精致,能力匹配,才有并肩作战,才能共同打拼更美好的未来。
八叔公嗤笑:别故作姿态了。这个浑身散发着自信乐观、豁达大度,果敢坚毅,男人味的他,能让你真正地感到放心和踏实。
袁秋华凝眸注视着蓝新颜:我从不在意物质待遇,只要精神世界足够富足,一切都不是问题啦,若为了过日子而凑合到一起,那种两个人的无话可说,比一个人的孤独,更悲伤。
蓝新颜似有感应,回头瞄向袁秋华:你有什么事吗?需要我帮忙吗?
袁秋华嫣然一笑,摆手:我没事,你继续!
八叔公说:尊重个体差异,这才是有素质的体现。一个聪颖灵秀,一个文质彬彬,都才华卓越,都稀缺罕见,我觉得,凭你们俩的赚钱本事,生活肯定能幸福美满。
袁秋华说:唉,也许是我顾虑重,想多了。他条件太优越,对我而言,反倒是最大的烦恼和麻烦,因为我不知道他抵抗诱惑的定力,强不强?要他不想不可能,但我期望,他能用理智控制住行为,也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哪怕我是一个从不怀疑他的人,哪怕他有一百个机会这么做。
八叔公说:这种事,就关乎品格修养了。真正的贵族,不因出身豪门,就生活骄奢,不因路人皆知,就派头十足,贵族风范绝不是体现在,所谓的物质和地位上,而是一种强大到令人折服的精神力量!
袁秋华说:一直以来,我不是不爱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去爱他,所以才逃之夭夭。
八叔公说:依我看,只要他真心爱你,不管你怎样去爱,他都欣赏,咋作也不生气,啥闹也不介意,还会陪你一起嬉戏玩耍。爱没有对错,也没有输赢,只有真挚,或假装。
蓝新颜忙完了:好地方呀,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啊!
八叔公逗趣:那你甭走,留下来修仙嘛。
蓝新颜冲着袁秋华嘻嘻笑:我想留,留下来陪你,一起慢慢变老,只怕有人会撵我走。
八叔公起哄:怕么事?这里我说了算!多个人多份力,袁家不怕人多,但有一前提条件,生下的小孩,必须姓袁!
袁秋华赶紧撇清:这事,你俩商量,别扯上我,行不行?
蓝新颜求援:八叔公啊,问题在于,咱俩怎么生小孩?
袁秋华戏耍:简单哦,拜继认亲呀,收义子,当干爹,再娶妻生子嘛。
蓝新颜一口否决:要娶,只能娶袁家的淑女,娶别姓女子,我宁死不屈!
八叔公点头:行!你这个孙女婿,我相中了,认定了。明天,我就去县城接孙女回家。
袁秋华拍手:见了面,对了眼,该尊称我什么呢?姑姑啊!
蓝新颜弯腰,曲手:过儿恭候姑姑多时,请姑姑前头带路。
推门进院,还未等蓝新颜立定,八叔公就招呼道:你们看这个天井!
顺着八叔公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来透过这正屋面前的天井,居然可以看到那“三星拱月”之中“明月”的正顶,这一幅由四方屋檐框入圆山的画面,说它像是明月初升也好,官帽元宝也好,岂不正说明了祖先对于自然的崇敬,以及借助自然来祈求保佑的愿景吗?
八叔公说:你俩慢慢看,我去准备饭食了。
蓝容颜说:实在不好意思,给您老添乱。
八叔公说:甭客气,你不来,我们也要吃饭嘛,没关系,添双筷子而已。
蓝新颜第一次来揽月居,感觉像进入了迷宫一样。数不清的巷道,大同小异,让他不知身在何处,但各种各样精美的雕刻工艺品,又让他沉醉入迷。雄浑的石雕,精巧的砖雕,细微的木雕,移步可见,随处可拍。不管是门窗扇格的木雕,厅堂柱础的石雕,还是门楼墙基的砖雕,都是繁刻精镂,花鸟,禽兽,或人物,无不栩栩如生。
蓝新颜拍摄时,袁秋华退却一边,耐心等待,从不出言打扰。
自古以来,就有个奇特的现象,许多威势赫赫的大富大贵之家,到败家时“忽喇喇如大厦倾”,正如国家兴亡的历史怪圈那样,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为此概括为“富不过三代”!有一代创,二代守,三代耗,四代败的说法。为什么呢?家族千年兴旺,与“富不过三代”,其间差距就在家风。
好的家风传承是家族最宝贵的财富,留子千金种祸端,不如家训纸一张! 读书为重,次即农桑,取之有道,工贾何妨。克勤克俭,毋怠毋荒,孝友睦姻,六行皆藏。倘背祖训,暴弃疏狂,轻违礼法,乖舛伦常。贻羞祖宗,得罪彼苍,神则殃汝,汝必不昌。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秧。家风的好坏,会传染和遗传。林则徐曾说过: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唯有祖训家风,如同家族的血脉基因,代代相传,忠厚传家久,诗书续世长,以礼义教于子孙,劝人上进,催人向善,才保家族兴旺,长盛不衰。
袁氏家族第三条家规,就是手脚要干净,饿死不能偷,不告而取,视为窃,巧取豪夺,视为贼;穷死不能抢,谋财害人,视为抢,趁危下石,视为劫。
这里的人,外出也不上锁,家门只虚掩着。即使长期不住,锁个门,钥匙要么放在窗台内,任何人推窗随手可取,要么放在门槛内,手从门缝伸进,谁都能够摸得到。左右都是几十年的邻居,以前就是十几辈的族人,从来没有发生失窃的事。
蓝新颜轻轻推着木板门,刚半开,一只毛绒绒的小动物,从他胯下飞窜而出,吓他一跳,蹦迪般三步连闪,惊呼:妈呀,什么东西?
见他惊魂未定,袁秋华掩嘴乐了:真是艳福不浅呵,黄鼠狼和你有约,等着夜半私会啊!
蓝新颜目光灼热,一眨不眨的盯住她,默默看着。片刻,袁秋华心里“扑腾”乱撞,让她喘不过气来,情不自禁的手足慌乱,抿嘴,咬唇,抚发,脸上红晕密布,眼睛亮晶晶,水汪汪,却又躲闪着,不敢直视,也不敢迎接,瞟过来,偷看一眼,又飞快挪开。
瞬间,蓝新颜浑身轻松,言语愉悦。他巴嘴,砸舌,耍趣:美女耶,等等我,我还没看清你长啥样呢?
袁秋华调皮捣蛋:尖嘴,直鼻,大眼睛,外穿黄丝绸,妖娆妩媚,内裹红兜肚,风情万种,摸起来,手感滑嫩,温润如玉。
说话变得柔声软语起来,带着一点娇憨,或者嗲嗲的味道。眼睛老是眨呀眨的,忽闪忽闪的,显得超级可爱。
蓝新颜窃喜,见招拆招:它是你养的宠物吗?它若不来,我便去找你!
袁秋华眉头一皱,假装闹心,发脾气来试探:它不来,我就去洞穴寻它,你找不到我哪。
蓝新颜宽厚嬉笑:这是你的老窠,你要躲猫猫,我确实没辙。对待你,我又不能粗暴,野蛮,否则在广洲,早已拿下!咳,什么时候,你能温顺点?些微和气点?乖乖的?
袁秋华挑剔:小白兔,小绵羊,你不要,非找母老虎,搞不懂你咋想?
蓝新颜内心欢悦,机智应对:那么山里,是不是还有只公老虎?不敢想哦,我好怕怕!我这条插足的猪腿,真怕被老虎啃了。
袁秋华示威:是不是欲哭无泪了?要追就追,受不了就撤。
蓝新颜双手合掌,虔诚祷告:你去哪,我就去哪,要撤一起撤,谢天谢地,谢祖宗保佑!
袁秋华故意扎针:我一直在欺你,骗你,负你,利用你,难道你没察觉吗?
蓝新颜宠溺:骗就骗吧,因为你需要,所以我甘愿。
她看着他,他瞧着她,两下里痴痴的开心傻笑。无论怎么闹事,怎么折腾,都会爱,是最好,不嫌弃,没有更好。笑容与泪水,只因爱起,嬉闹与思念,只为爱生,今生只爱一个人,就是眼前这个人。不管是优点还是缺点,都接受。无须牵手,依偎,只要在身边,就好。彼此之间,还需要再多说哪一句?心灵早已互通,还有什么不默契?再说半句,都是多余。
袁秋华的心中,此刻是极痛楚,却也极欣喜,不由自主的要闹腾:不要总是觉得能忍是好事,要么你就逼自己忍到头,如果做不到,就不如放弃。
蓝新颜气急败坏,怒冲冲,跳到她面前,扬手要打她:你又搞哪样?
袁秋华低头缩脖,顺眉闭眼,垂手肃立,一副认错服软的可怜相,呢喃:爱用脑力,用心疼,不动手,好不好嘛?
放下骄傲,为爱谦卑,就是一个小女生,就像邻家小妹妹一样,腼腆娇柔,惊慌害怕,可怜兮兮,是一个需要大哥哥呵护的女孩子。蓝新颜板着的脸,不知不觉被融化,笑了起来,爽朗,轻快,喜颤颤,美滋滋,乐悠悠,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他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满脸的严肃,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浓浓的宠溺与温柔,绽放着幸福与甜蜜的开心笑靥。
扬起的手,落下来,变成抚摸头发:世界那么大,我们于千千万万人之中相遇,相识,走到一起,哪怕误解和矛盾,挑拨和棒打,都没影响到彼此的吸引,靠近,即使分分合合,兜兜转转,最后还是相恋,只能说非常幸运又特别。人生苦短,世事无常,要珍惜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房屋虽多,但在袁秋华的指引下,各条巷道又处处连通,七弯八拐终会找到出口。开门见青山巍峨,推窗绿荫映案头。耳衅蝉声连连。
蓝新颜问:这是什么在叫?
袁秋华:蝉鸣啊!油蝉叫声“絮絮叨叨”,烦人;蛁蝉叫声“哇啦哇”的,受不了;捉起来有趣的,只有叫声“知了知了”的寒蝉。初秋季节,就捕这些家伙,天黑了,拿个手电筒,爬上树到处找。
蓝新颜说:捉它干嘛?有什么用?
袁秋华说:吃呀!火烤,油炸,干煸,跟蚕蛹,蚱蜢,竹鼠一样,山珍美味啊!
蓝新颜说:哇塞,怎么湖北佬,什么都敢吃?
袁秋华说:广东名菜“龙虎会”,不就是蛇与猫么?烧烤摊上的羊肉串,据说还是老鼠肉呢!
八叔公提着红漆饭笼出来,招呼道:吃下午茶唷!伙计们,开饭啦!
他将大磨盘当饭桌,打开饭笼,从第四层端出三碗神仙豆腐,从第三层端出三碗鸡蛋米酒,从第二层端出两碟芝麻饼和麻花,从第一层端出两碟肉松酥和绿豆糕。伙食丰盛,碗碟摆满磨盘,足见待客之诚,及客之尊贵。
神仙豆腐呈绿色,微透明,软软的,很像是果冻。蓝新颜没吃过,举筷挟起,想吃又放下,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
没胆尝试的怂样,袁秋华看在眼里,忍不住扭过脸去,偷乐。
八叔公说:地方特色的小吃,不仅消暑降燥,还有活血解毒,清热散瘀,抗肿瘤的效果,被誉为癌细胞的“灭火器”。大多数的癌症,都是身体在发炎和血路不通后引起的,食用神仙豆腐,刚好能发挥其专长功效。
袁秋华听到“癌症”,心里“咣哐”一下响,感觉不好!按族里的分工,袁秋华是巫师,八叔公是巫医啊!莫非蓝新颜的健康,出现了不良的状况?
蓝新颜的表情,从诧异到惊慌,再到欣喜,越发复杂。
袁秋华说:神仙豆腐的做法,很简单,只需要将神仙叶采摘下来,去掉较大的枝干,叶子洗干净,晾干之后,放到盆中用开水烫软,接着双手重复揉搓、捣碎,直至叶子成为糊状,然后用布袋过滤到盆中,待冷却后即成 “豆腐”,再切成小块,浇上油辣子、醋和蒜泥,即成为一道美食。
八叔公说:这种植物的学名,叫做双翅六道木,双翅六道木的叶子,也被称为神仙叶。外地人第一次吃,是很难接受它的味道,因为它吃起来苦隐隐的,但吃过几次之后,就会发现,神仙豆腐口感爽滑,且有天然的冰凉凉的感觉,吃下一碗,燥热好像远去了。
吃了豆腐,喝了米酒。八叔婆收去碗筷,送到一壶瑶山红茶,一副象棋。两个男人下棋,喝茶,吃点心,轻松惬意,不亦乐乎。
袁秋华观战,看到此景,突然有了灵感,想捉弄一下八叔公夸赞棋艺高超的蓝新颜。于是对他说了一个上联:面对面吃面。
这个上联可不简单,其中包含了三个“面”,第一个“面”的意思是脸面,第三个“面”的意思是面条,而第二个“面”则一语双关,既能指面条,也可指脸面。所以上联有两个意思,两人面对着面吃面条,或者一个人对着面吃面条。
吟诗作对显才华,斗嘴取笑好玩闹,机灵古怪太可爱。蓝新颜知道,这是袁秋华在责怪自己冷落了她呢。
还没等蓝新颜回答,八叔公就先回了一个下联:人与人论人。
这个下联十分工整,前两个“人”是指具体的人,而第三个“人”是虚指,指的是人的是非。
蓝新颜想了思考片刻后,也想到了一个绝佳下联:心连心贴心。
这个下联与上联可谓是绝配,八叔公击桌叫好。
袁秋华听后有点气恼,但更多的是羞涩,满脸通红。
蓝新颜则是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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