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氏古行
蓝新颜不问世事,专心画画。
袁秋华上班之余,伺候蓝新颜的日常起居。
翁师傅带来个老先生。老先生姓骆,名泰恩,祖上就是古玩起家,在华林寺后街开着“博古斋”古玩店,民国时期在业内名气不错。改朝换代,“骆氏古行”无奈歇业,隐于市井勉力生活。世道不太平,他一直是码头扛包工,也没胆魄重操祖业,但父亲传给他的镇店之宝,一直秘藏至今。古玩,他略懂些许,儿女不懂,他想流传下去,儿女也不要,他说值钱,儿女也不信,他说以后更值钱,儿女更不信。他寻思,哪天自己走了,宝贝就当破烂处理了,不如找行家卖了,用现金再买套房,毕竟在儿女眼里,房子还能住,瓶盘却吃不得。
翁师傅和骆先生是街坊,听闻此意,推荐袁秋华,便各提一个编织袋,携物上门。翁师傅坐下,闲聊几句,喝杯茶,就先行告退。
骆先生看袁秋华的工作台,把玩文房四宝,摩挲珠宝玉石,打量螺钿首饰盒,拨动珐琅六格盘,又看大青花卷筒,还将明清书画展开看,不像卖货的,似乎做客来了,且自来熟,一点不拘泥。
袁秋华也不急于求成,慢悠悠陪他欣赏,瞧见他眼神,脸色,作派,即知对瓷器、玉件、字画也谙八九。
骆先生气定神闲,只品鉴,不言语,袁秋华也不说话。
逛完,再次落座,喝茶。
袁秋华问:依您老看,我这些,哪个最值钱?
骆先生说:二姑娘,您!
袁秋华再问:其次呢?
骆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汉代的和田玉凤钮方印,放茶几上:它!
袁秋华微微一笑:何以见得?
骆先生提一条件,看货之前,先要看件信物:老夫只有看见凤戒,才能确认,你是袁雪庵的后人。否则,免谈!
袁秋华说:一枚戒指,难道不能仿制?
骆先生指着玉印:凤戒就脱胎于此,没人能仿得真。一般戒指,都是圆形,凤戒是方形,取像于印嘛。不仅戒面是四方,戒身都是四方。它不是首饰,是印鉴,是戒符,可以号令江湖!
袁秋华感觉背脊发凉,脸色变得阴郁,皮肉僵硬,露出了虎牙。她进卧室,端来一对清乾隆青花五福捧寿围棋罐,放茶几上。五福捧寿,顾名思义就是五只蝙蝠围绕寿字,含有福寿双全的寓意。
骆先生说:清代,乾隆青花。在民国的时候,只有三百年以上的御窑瓷器,才被称之为古玩。青花瓷是薄白瓷,以钴蓝在表面作画,并涂上完全透明的釉。最上等的瓷器,薄到对着光看的时候,可以看到另一面拿着瓷器的手影。元青花的生产期相当短,从14世纪20年代到60年代,只维持了三四十年的光景。
袁秋华转身去搬喜鹊登梅红木棋盘:好意头!
骆先生拿起罐盖,问:对“弈“?手谈?我提一条件,验证,你也要提一条件,挑战,来而不往非礼也,好!
袁秋华摆正棋盘,摸一黑子,占右上角:我年幼,我黑,我先,走!
骆先生摸一白子落左下角:这是保山“永子”,南红玛瑙。
永子是保山市出产的围棋子,用当地特有的南红玛瑙、黄龙玉、翡翠和琥珀等为原料,用秘方制成。甘南“永昌之碁(棋),甲于天下”,白子“白如蛋清”,黑子“黑如鸦青”,白子像蛋清一样光滑透明,黑子像鸦羽一样黑中带紫;黑子深邃,为长夜苍茫莫测;白子耀眼,若恒星亘古不变”。
袁秋华又占左上角。
骆先生又落右下角。
双方一替一手的应战。先占角,后走边,中间是个草包肚。袁秋华布局先争一步,星三三。被骆先生点三三破。白棋把黑棋包围起来,但是黑棋有两个真眼。这两个点都是禁入点,白棋不能进入这两个点,也不能一次下两手,所以白棋不能吃掉黑棋。白棋取得了下方和右方的外势,上方又将黑棋压低到了三路。黑棋实地很多,但是白棋的潜力似乎更有价值。
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袁秋华局势一度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崩盘的可能。她之前在左边靠入,已是凄绝的招法,透露出形势的绝望。骆先生弈出缓手,被黑棋脱先攻击白棋唯一薄弱之处,袁秋华觅得了一线生机。然而,达摩克利斯之剑依然高悬,袁秋华随时都有可能被骆先生一剑封喉。
面对骆先生疯狂的拼抢实地,袁秋华选择默默积蓄力量。终于,袁秋华出手了,将全部的能量打在109这一点上,乾坤一掷,猛攻白棋整块。骆先生前一手的打吃,成为了痛悔的一招。袁秋华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131手犀利动出,先手搜刮白棋中腹大龙。骆先生无从反击,只得让袁秋华先手完封,再眼睁睁看着对手淡定的回补。在生死关头,骆先生几乎等同自停一手,袁秋华起死回生。
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骆先生仍然要发动攻击,白棋在这里对黑棋展开了狂风暴雨一般的打击,强行缠绕两块看起来并不薄弱的黑棋。擅长治孤的袁秋华,此时洞若观火,敏锐的察觉到了白棋三块棋的缺陷,93一子八面威风,三块白棋面临搜刮,(黑)八面威风,中盘胜。
期间,袁秋华不时爽朗大笑,气势,状态,像男人一样豪迈,奔放。
再下一盘,骆先生执黑,先行。袁秋华68手扳出酷烈,在棋盘上是拔地倚天般的气势。(白)拔地倚天,中盘胜。
骆先生心悦诚服:俗语,“慈不掌兵,义不掌财,善不为官”,后生可畏!
撤走棋盘,袁秋华奉上凤戒:请问,您老,和龙凤榜有何渊源?能否坦承?
骆先生说:四面就是四个印章,不同的印符,向不同的帮行,签发符信。
袁秋华喃喃:“博古斋”古玩店,民国,“骆氏古行”,晚清。湖广总督张大人。
骆先生打开编织袋,捧起明成化斗彩瓷瓶、明永乐青花缠枝花卉纹盘、大清乾隆珐琅彩绿地开光花鸟纹碗、大清光绪茶叶末釉荸荠扁瓶,摆在工作台中央。
古玩市场上见到的清代御窑瓷器,源于五个渠道。一是次色瓷器。瓷器作为手工业产品,在烧造过程中必然有正品、次品,及破损之分。每岁每窑均有选落之件。次色瓷器变价,是清代御窑厂特有的一种瓷器处理办法。变价,就是将次色瓷器出卖以换取现银。在民间见到的有些瑕疵,但却印有清代皇家落款的官窑瓷器,大多应该是景德镇御窑厂变价处理的次色瓷器。
二是皇宫库储瓷器的变卖。在乾隆早期,曾将库储康、雍、乾三朝有款瓷器中破损的或釉水不全的14万余件变卖。乾隆中期,又将康、雍、乾三朝无款瓷器8000余件变卖。乾隆还将存量过多并无用项,或釉水浅薄,或花纹不全,或式样平常的11万余件瓷器也拿出皇宫变卖了。嘉庆皇帝倡行节俭,将皇宫六库存贮的物件全面清理,只留下必须留用的,其他无用以及用少存多的都全部变卖。在这时期,共变卖康熙、雍正、乾隆、嘉庆四朝的瓷器多达44万余件。
三是皇帝赏赐出去的瓷器。赏赐的对象既有王公大臣、封疆大吏,也有皇子公主、贵族命妇和身边的侍卫,此外还有蒙古王公和西藏喇嘛等。清宫档案反映,皇帝赏赐瓷器的品种有很多,如雍正时期既赏瓶、盘、碗,也赏珐琅彩等瓷器。乾隆时期赏赐的瓷器,除了瓶、尊、盘、碗外,还有小件的如鼻烟壶、瓷扳指、瓷带钩、瓷翎管等。
四是洋人抢掠走的皇家瓷器。晚清时期,清王朝国势衰败,西方列强先后两次攻入北京,第一次是1860年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第二次是1900年八国联军的入侵。列强两次进京大肆抢掠,皇家瓷器自然也是在劫难逃。
五是从皇宫盗出的瓷器。皇家大院表面来看戒备森严,但是家贼难防。尤其是清朝晚期,宫里偷盗之事屡有发生,作为存放瓷器的广储司瓷库也不安全。宫中太监杂役等家贼里外勾结,作案手段不一,或挖墙行窃,或揭瓦偷盗,或顺手牵羊。
明代御瓷,每件行价都要八万以上,清代的御瓷,也在三万以上,置换两套房都够了。袁秋华默然看着,等待他明说意图。
骆先生说:了却先祖遗愿,物归原主!开业时,你祖上,借给我祖上,撑门面的。
袁秋华哈哈大笑:一个心愿,秘传三代,忠厚,老实,你不说,我哪知道去?
骆先生掏出杂件,放茶几上:这些个宝贝,对桩了(合你心意了),凭赏!
袁秋华用放大镜,仔仔细细,一一看过,都是真品,货色蛮不错,辽金云纹玉吐鹘(即玉带)、宋代花卉玉逍遥(玉搔头)、清代的铜炉、唐代的玉佛、清乾隆夔龙夔凤纹长宜子孙出廓璧、晚清仿汉饕餮指环、清如意云头纹玛瑙扳指、秦代的瓦当,还有几幅晚清至民国的文人书画,岭南画派创始人高剑父的岁寒图,关山月的兰竹,品类很杂,搁到市面上都能卖出好价钱。
骆先生说:杂件,就是一般般,你看着给吧。
手摸古玉,好似夏夜刚打起的井水般冰凉,和婴儿屁股般的爽滑。玉带是老料新工。所谓“老料新工”,多数情况下指的,并不是未雕琢过的纯净“老料”,而是用“老件”,“残件”,由大改小,或从方改圆,也就是说料是古料,但工是新雕。仿古,再如何精微,古人的工艺,可以学习,但古人的工具,复活不了。
书画,瓷器,家具,可以修复,玉器磕碰,划痕,则难修补。每一件玉质都不一样,汉玉弄清玉补缺口,就是画蛇添足,秦玉用现在的金包断口,就是此地无银,且古玩价值尽毁,真成普通首饰了。改头换面,还保留着剩余价值。
骆先生说:风格、时间、阶段,都对得上么?
高手之间的碰撞,只需要寥寥几句话语,便能推测出对方的实力,无需多言!
骆先生说:您是识货的人,知道它的价值,请你收下它,求你善待这些宝物,可别糟蹋了。
袁秋华说:我要开个当铺,就凭您老这份诚信,我请您老当掌柜的!店面就选华林寺后街的“博古斋”原址,就叫“骆氏典当行”。
骆先生说:当真?
袁秋华说:来,咱击掌盟誓!凭您老这眼力,这胸怀,再合适不过了。我是背后东家,你是当家掌柜,凡事你出面顶着,拜托了!
骆先生说:当家掌拒,是半个东家,我要入股。
袁秋华说:当然!一开始,生意肯定淡薄,划半个铺面出来,卖珠宝,收古玩,可行?
骆先生说:行得通,更稳妥!学徒?
袁秋华说:全凭您老作主。我向您推荐一个熟手,用不用,你说了算。
骆先生说:你通知他,我要先试谈。
袁秋华说:理所当然,严师出高徒嘛。
骆先生的货,不管行情多少,袁秋华一律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