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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节

      “糊涂,闯贼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成平斥责一声,转头向蒲观水请令道:“大人,下令进攻吧。”
    蒲观水凝思半晌,摇头道:“算了,大年初一的太阳还没出来,也不急于这一时。”
    “大人。”成平抢前一步,固执地请求道:“闯贼已经频临崩溃,末将以为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第三十三节 皮影
    蒲观水又是一番沉思,结果还是摇头:“让我们的弟兄也稍微休息一夜,传令,严密监视闯贼,剩下的人可以回营休息,如果有人想玩玩牌,也不必严禁,适可而止就好。”
    “遵命,大人。”成平抱拳俯首一礼,接着朝那个军官喝道:“小心提防,如果闯贼有动静就立刻回击。”
    黑夜里,一堆又一堆的篝火被士兵们点起,看到对方阵地上的火光后,两军士兵受到鼓励,就点起更多的火堆。虽然有些军官担心这样会成为敌军的靶子,但官兵们对过年的热望难以压制,最后两军营地都变得灯火通明。
    崇祯二十三年的初一,鏖战多日的河南战场被笼罩在祥和的气氛中,没有枪炮声。新军的指挥官被召集起来紧急议事,会议上大家吵成一团,为到底是不是该继续进攻争论不休,而蒲观水则始终沉吟不语。
    “大人,只要我们再加一把劲,闯贼就垮了,这个时候我们怎么能够停下来?”成平激动地冲着蒲观水叫道。
    “可是这是正月啊,士兵们都不想在这个时候杀人。”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等到正月十五吗?”
    “我们不会等到正月十五的,”蒲观水开口道:“可是初一、初二实在不好,派一个使者去对面,说我想请求停战三天,初四会恢复进攻。嗯,把我的命令通报全军。”
    这个命令传达下去之后,士兵们受到鼓励,开始进行更多的庆祝娱乐活动。那些跟随新军而来的山东民夫,或是闯营组织的流民最开始比两军士兵要显得胆小谨慎,但很快他们就变得比军队更加肆无忌惮,有些人还趁机做起了贩卖年货或是娱乐演出。
    许平收到李定国的报告时已经是初二上午,前线的几个步兵翼都报告士无战心,对此李定国感到左右为难。见长官也迟疑不决,陈哲急得只嚷嚷:“大人,新军已经是疲惫不堪,每停战一天,他们的元气就会恢复一分。”
    “我知道啊,”许平长叹一声:“但我不能逼着士兵在正月头几天反攻,这会让下面的人心怀怨恨的,再说大年初一、初二杀人是太不吉利了,若是被逼无奈还好,由我们下令让士兵跑去杀那些庆祝新年的人,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在营帐里转了几圈后,许平下定决心:“告诉李将军,在正月十五之前,无论如何不能由我军先动手,只要新军不进攻,就不要发起任何反击。”
    “遵命,”陈哲和其他参谋们一起答应的时候显得很不情愿:“若是新军攻击我们,我们应该立刻回击。”
    “这个自然,让弟兄们小心戒备。”许平嘱咐道。
    初三上午,奉命在前线巡逻的岳牧把高成仓抓到果长秦德冬面前,今天上午他们果负责戒备,高成仓以前曾在洛阳靠演皮影戏为生,过年前他就忙里偷闲用手边的简陋工具作了一套,说是要在过年的时候给兄弟们找点乐子。
    “他私自跑去官兵那边了。”岳牧怒气冲冲地说道,把提在手里的那套玩意扔在地上。
    秦德冬看着这个不属于自己果的老熟人,满脸的无奈:“高兄弟,你这让老哥哥怎么办啊?私通官兵可是要处死的。”
    “我又没有私通官兵?”高成仓满脸的不服气,他看到好多半路出家的流民做起了他的老本行,每次都能向每个观众收一文钱,就忍不住也去做起了生意,还一直把生意做到了新军那边:“那些家伙那里会玩皮影,明明是在骗钱啊。”
    “这话留着和你的果长说去吧。”
    秦德东和岳牧把高成仓押到他的果长那里,没听两人说完经过,高成仓的果长就暴跳起来又打又骂,还把高成仓的什计都给扯烂了:“你小子是不想活了?还想害死我么?”
    骂完之后,果长一脸愁苦地向秦德冬诉苦道:“秦老哥,他是你抓到的,你去和胡头说一声吧,我先把他看起来,一会儿胡头命令下来了,我亲手宰了他把人头给送去。”
    秦德冬走后,果长立刻让高成仓去挖战壕里的雪:“好好干,让我也好有话说。
    至少在表面上,岳牧还得继续监视高成仓,高成仓一脸丧气地挖雪的时候,岳牧蹲在战壕边上絮叨:“由秦头去说总归还好,要是你们头去报告就不好在胡队那里给你说好话了……行了,高哥,别哭丧着脸了,你也太出格了,现在可好,连我也没皮影看了。”
    “刚才有一次我收了二十文钱啊,”高成仓难过得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头把它扯了的时候,我心里堵得就跟我娘死时那样。”
    ……
    “混帐东西!”此时胡辰正在劈头盖脸地痛骂秦德冬:“高成仓身为军士不以身作则,竟敢私通官兵,而你竟然不立刻杀一儆百,还把他放回去了!我看你这个果长是不想当了!”
    “卑职知罪。”秦德冬把头垂到胸口:“请大人责罚。”
    “有你好看的!不过现在我得立刻去上峰那里报告。”胡辰临走扔下一句狠话:“等着!你等着吃鞭子吧!”
    ……
    “禀告大人,卑职严加询问,高成仓绝无私通官兵的行为,当时他在给我们的弟兄演皮影的时候,有几个官兵凑过来看戏,他演得高兴,又被周围的喝彩声冲昏了头,结果没有立刻发现。三等军士岳牧第一个反应过来,带领手下做好战斗准备,一等军士秦德冬处置得利,迅速完成战备,让官兵无隙可趁。”片刻后,胡辰严肃地向队官报告道:“卑职本想处死犯兵,但考虑到大年期间杀人沾染晦气,对全军不利,故而对犯兵处以鞭刑。卑职已经亲自监刑完毕,保证该犯三天无法起床。”
    “胡说!大将军反复交待要严加戒备,怎么被官兵摸到眼皮底下都没能立刻发现?”队官厉声斥责道:“你如此倦怠,若是官兵大举杀过来怎么办?”
    “卑职死罪。”
    “暂且留你一命。”队官喝斥道:“什么杀人晦气?疏于提防才是对全军不利!我这边去翼里举报你,给我把眼睛放亮些,再有纰漏我唯你是问。”
    ……
    蒲观水虽然计划在初四发动进攻,但这个命令没能实现。初四这天阵地上仍像前三天一样的平静。在两军的营地之间,分属于明、闯双方的士兵正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闲聊,这种行为在两天前出现,随后愈演愈烈。
    在明军民夫那边和一群闯营兄弟并肩看完场凤阳花鼓,岳牧回来打算再去听段河南梆子,可台子周围到处都是人,一大群新军士兵挤在身前无处插足。猛然看到高成仓又坐在一边专心致志地做皮影,岳牧好奇地凑过去看进度:“高哥,什么时候能做好?”
    “唉,”高成仓一声叹息:“还得两天吧,亏死了,今夜我不睡了。”
    ……
    “老乡啊,”一个河南籍的闯军士兵抽了一大口旱烟,说话的同时把旱烟袋向对面的新军士兵推过去:“是哪里人啊?”
    “直隶人。”新军士兵从敌人手里接过旱烟枪,用力地吸上一大口,然后又把它递回去:“遇上天灾交不起租子,就从军了。”
    “老乡你和我一样啊,”河南人叹口气,慢悠悠地说道:“我也是逃难离家,然后从军的啊。”
    两个士兵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着旱烟,那个新军士兵眼中满是憧憬:“侯爷说过了,等天下太平了,就给我买十亩地和一头牛的钱。”
    “哎呀,和我们大将军说得一样啊,”闯军士兵一拍大腿,得意地说道:“不过我的地已经分到手了,现在由婆娘看着,等天下太平了就可以回去种。”
    “真不错啊,”那个新军士兵羡慕地称赞了一声:“那老乡你还在闯军里干什么?”
    “我们孙将军说了,要是跑了就要把地收回去。”闯军士兵眼睛突然弯弯起来,眯眯笑道“老乡你成亲了么?”
    “成亲了,婆娘在京师呢。”
    “这就不如我了,我婆娘来看我来了。”河南人冲着他的新朋友得意地炫耀起来。
    “是吗?军营也能随便进?”直隶人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
    “本来是不让的,但是婆娘自己来了,不止她一个,好多人的婆娘都来了,想过年团聚。本来军营挡住不让进,但昨天上面开始松口了。”河南人双手合十,喃喃念起佛来:“菩萨保佑,今天晚上千万别打起来,今天就轮到我了。菩萨保佑,今夜平平安安的,我的婆娘就可以进来看我了。”
    河南人喃喃自语的时候,直隶人没有把旱烟还给他,而是把它叼在嘴上一口又一口地吸着。随后两个人又聊起家长里短,但河南人的心思显然已经不在这上面,而直隶人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二人的谈话被远处传来的喊叫声打断,此时天色将近黄昏,河南人蹦起来,兴高采烈地说道:“应该是我婆娘来了,老乡我先回去了。”
    “嗯。”直隶人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猛然反应过来,站起来冲着河南人的背影喊道:“老乡,你的烟袋!”
    那个河南人一路小跑着远去,头也不回地大声叫道:“老乡你先拿着吧,明天还我。”
    ……
    “大人。”营帐里只有陈哲和许平,他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计划:“仅为营教导队已经准备好了,他们都绝对可靠,今晚就能行动。”
    “我们的士兵也有很多毫无防备。”许平不同意突然袭击那些庆祝新年的新军士兵,虽然如此新军势必反击而重开战火,但很多闯营士兵也会在骤然爆发的冲突中毫无抵抗能力:“这样无疑于杀我们自己的人。”
    “慈不掌兵啊,大人。”
    “再议。”
    ……
    破五这天,明、闯两军营地上又是一片爆竹声。昨日的那两个士兵今天又蹲在一起聊天,河南人美滋滋地给直隶人讲述着自己的幸福,还把他妻子给他带来的肉饼拿出来与新朋友分享。那个直隶人嘴里塞满着食物,感慨道:“这仗怎么不在直隶打呢?”
    “是你们要来河南打我们的啊。”
    直隶人一遍咀嚼着嘴里的饼,一遍皱眉沉思片刻,问道:“老乡,你是个本份的好人啊,为何要当贼呢?”
    “活不下去啊,老乡你也是忠厚的人,为什么要来河南杀人呢?”
    直隶人沉默不语,握着肉饼的手静止在半空中。
    “看皮影戏……看皮影戏啊。”远处响起一个破锣般的声音:“诸位弟兄,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啊。”
    “唉,唉,这都是命啊,”河南人从怀里摸出个铜钱:“大过年的,不说这个,走,老乡,看皮影戏去。”
    ……
    卫兵报告余深河和陈哲一起来求见,许平刚发话让他们进来。帐门就被猛地撩起,两个人同时大步走进来,肩并肩踏着沉重的脚步一直走到许平面前,他们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严肃得如同大理石一般。
    “大人,这仗没法打了。”陈哲一把将毡帽摔到许平的桌面上,同时重重一掌拍在许平的桌子上:“眼睁睁地看着新军恢复元气,我们就这样毫不作为地待着?许平!如果你不想活了,趁早说一声,老子现在当逃兵还来得及。”
    余深河也附议陈哲的意见,他同样把军官的毡帽甩下,它掠过桌面一直飞到许平的身上:“大人,您把近卫营交给我,营里死了那么多兄弟才把新军拖得几乎垮掉,死了那么多兄弟啊,如果大人您不下令反攻,那就另请高明吧,这个营官我不做了,做不下去了!”
    参谋们急忙上来打圆场,但无论周洞天他们好说歹说,陈哲和余深河都不肯闭嘴:“(许平)大人,现在就是拿鞭子抽,也得让士兵们上去打仗,不然军心就散了。”
    ……
    “士兵不愿意打仗,营中现在是怨声载道。”
    参谋的报告让蒲观水和满营的新军将领们都黯然无语。两天来虽然屡次下令不得与闯军交谈,但违反禁令的士兵们众多,而士官们显然也没有好好执行命令。成平发牢骚道:“再这么下去十天,正月十五以后也没法打了。”
    “嗯,这显然是闯贼的狡计,我不能听之任之下去了。”蒲观水点点头,拍案叫道:“传我命令,全军今夜拔营后退十里扎营。”
    听到这个命令时,那个直隶士兵的腰间还塞着一张大饼,正是那个河南人送给他的。今天分手时,直隶人约河南人明日在老地方见面。回到营地后,直隶人省下了自己那份过年酒,还用口粮和兄弟们换到了一些,装了满满的一壶打算和新结交的朋友分享。今天直隶人还让天一营的文书帮他写了一封家信,关于自己的家人,直隶人也有很多美好的回忆,这些东西在铁血气氛的军营里他从来没有和人分享过,但直隶人已经想好,再次和新朋友见面时,他一定要借着酒兴讲一讲,也要让别人分享自己的幸福和快乐。
    随着命令向全军传达完毕,新军士兵立刻整队,明军和民夫在闯军的注视下慢慢远去。大队的直隶和山东人渐渐从河南人和陕西人的视野里消失后。一小队新军的传令兵驰到闯营的战壕不远处,他们把马停在闯军的棱堡前不远处,大声呼喊着传达蒲观水的宣言:“我们会在初七返回这里,到时我们会发起进攻,并炮击你们的堡垒。”
    大声的宣言回荡在旷野里,闯营的阵地上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音——而以往,总是会有激昂的呐喊来作出回应的。
    初七这天的夜晚,
    河南人握着火枪伏在战壕中,新军如约返回前线,大炮的轰鸣声再次响彻在战场上。漆黑的夜幕,不时被臼炮炮口发出的火光所撕破,随着一声声大炮的怒吼,致命的焰火一团团地在河南人所处战壕的附近的上空炸开,每一次爆炸声过后,河南人都能听见同伴传来的痛苦叫声。河南人紧盯着漆黑的夜幕深处,睁大眼睛寻找着最细微的人影晃动。
    “官兵上来了!”
    身边突然响起果长的声音,河南人更不迟疑,从战壕里探出身,把火枪放平。
    “开火!”
    一排火枪毫不迟疑地打响了,接着枪口的火焰,河南人看到几个敌人应声倒地,新军的夜袭队已经逼到了眼前,时间已经不允许闯营士兵装填。
    “上啊,兄弟们!”
    果长的话音未落,河南人还没有来得及爬出战壕列阵,就听到从近在咫尺的前方传来带着直隶口音的呼喊声:“杀啊,兄弟们!”
    闯营士兵手忙脚乱地爬出战壕迎战,和冲过来的敌人撞在一起,河南人怒吼着地挥舞着他的枪,从裤腿边抽出刺刀,与任何一个操着直隶口音的黑影拼死搏斗,厮打中两个人抱在一起滚下战壕。
    第三十四节 反击
    经过几天休整后,新军的战斗力恢复不少,在随后的一段战斗中,新军欣喜地发现俘获的闯军数目激增。
    “闯贼正变得更加虚弱,这五天的休战并没有给他们多少好处。”新军的报告显示,虽然是本土作战,闯军的两个营并没有得到补充兵,因此人数更多的新军从休战中得到了更多的好处。
    由于闯军变得越来越虚弱,他们越来越难以把他们的伤员从战场上带走。正月十四日,新军终于掩护工兵将交通壕挖到闯军棱堡前最后一道壕沟对面,十五日夺取了这条掩护棱堡的最后屏障。并把大炮一直运送到堡门前用近距离的连续轰击压制守军,给工兵在木制垒墙上炸出一个缺口创造了机会。次日新军将其攻陷,这座被闯营严防死守的堡垒在经过前后十八个日日夜夜的激战后,终于落入明军手中。
    蒲观水派出军队追击败敌的同时,下令要善待俘虏,这次夺取棱堡时闯营丢下大量伤员,加上之前的俘虏,已经俘虏了一千多名闯军官兵。蒲观水下令不许虐待更不许杀害他们:“祀县之战,我军欠了许平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我们无法还给他,但可以还给他的部下。闯贼的这些士兵也不是什么恶贯满盈的土匪,他们都是河南的平民百姓,等到天下太平了以后,他们还是皇上的子民,大明的子民。”
    棱堡被攻陷前,一个传令兵赶到位于棱堡西北方向上的闯军骑兵营地,让他们立刻撤退。之前骑兵们一直在这个营地养精蓄锐,外加监视这段紧靠开封的黄河。虽然许平判断直隶的河北军冬季不会出兵,但把骑兵驻扎在这里可以做起码的防备,保护这些靠近开封的黄河渡口。这些日子来黄河北岸一直很平静,连一个明军的影子都没有。
    刘冉,吉怀愚都是正在受训的闯军骑兵军官。听说这座重点棱堡即将失守后,都为新军的进度感到惊讶。骑兵主力匆匆向西南离开,这两人奉命留下确认营帐被彻底烧毁后再去追赶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