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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节

      人质们再次骚动起来,身陷绝境之中能听到如此标准纯正的英语,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情,更何况这个人承诺可以解决四到五个人,这如何不让他们激动,他们立刻讨论起来,到底该让谁优先获救。
    孙美瑶低头问他的翻译:“陈老大说的啥?”
    那矮子便一五一十的将陈子锟的话翻成汉语说出来,孙美瑶听了点头道:“老大说话果然有派头。”
    陈子锟在旁听了他和矮子的对话,心中却泛起了疑云,这个矮子说的不是山东话,而是一口关东口音!
    山东人闯关东的多,但是在鲁南苏北这种地方,关东人可稀罕的很,再联想到他的英语口音里,r和l不分,陈子锟猛然意识到,这人可能是个日本人!
    悄悄打量那个矮子,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日本人,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乡下农民,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了土气,这反而更让陈子锟怀疑了,因为一个能熟练掌握英语对话的人,即使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也肯定跟外国人当过仆役之类的,在洋人的熏陶下,难免不带点洋味,决不可能如此土得掉渣。
    陈子锟不经意的问道:“这位兄弟的洋话是在哪里学的?”
    孙美瑶一拍矮子的肩膀,道:“这是我们山寨的翻译官二宝,欧洲大战的时候出过洋。”
    “哦,原来如此。”陈子锟嘴上这样说,心里疑惑更深,欧战是征用了不少中国劳工,可那都是跟法国人干活的,怎么这位二宝反而学了一口英语呢。
    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种事情的时候,关键的是先营救一部分人质再说,肉票们哭哭啼啼的乱成一团,陈子锟的目光在他们中间来回搜索着,忽然注意到一双闪亮而睿智的眼睛,这双眼睛的主人是一个留络腮胡子的男子,大约四十岁年纪。
    四目相接,陈子锟从他的目光中似乎感觉到一些什么,不过此时此地,任何形式的交流都是不现实的。
    人质们选出十三个老弱病残女来,让他们先走,孙美瑶当时就怒了:“我日,这可不行,都放走了,官兵打过来咋办,最多四个!”
    陈子锟还想再争取一下,多放几个人走,可孙美瑶咬死口就只能先放四个,见他说的坚决,陈子锟也不好多说。
    四个名额,相对于三十多名人质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平时谈吐优雅、彬彬有礼的洋人们也乱了方寸,纷纷大吵大嚷要求先放自己,陈子锟瞥见孙美瑶面露不悦,怕他一怒之下连四个人都不愿意放了,急中生智,索性走进人群直接点了四个女人:“你,你,你,还有你,你们四个先跟我走。”
    出乎意料的是,一个被陈子锟选中的女孩却镇定无比的答道:“谢谢,我留下。”
    陈子锟看了他一眼,这个长着一头亚麻色秀发的女孩大约二十来岁,穿着男式的衬衣和猎装,赤着一双大脚,看起来就像个大大咧咧的美国姑娘。
    “嗨,可以帮我捎个话么?”那个亚麻色头发的姑娘说道,她的口音带着浓厚的纽约味。
    “愿意效劳。”陈子锟道。
    “我叫凯瑟琳.斯坦利,纽约人曼哈顿人,时代周刊记者,请转告我的父亲和母亲,我爱他们。”
    “可是你为什么要选择留下?”陈子锟对这个女孩的无畏感到既佩服又难以理解。
    “因为我是一个记者,我不会放弃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凯瑟琳很坚决的说道。
    “哦,不,拜托,这里还有我。”那位有着睿智眼神的中年人站了出来,道:“斯坦利小姐,请恕我直言,您的职责是在铺着地毯的宫殿里采访那些总统和部长们,而不是在山野里为一个土匪头子做个人专题,这种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做比较好。”
    说着很自然的向陈子锟伸出手:“幸会,约翰.本杰明.鲍威尔,米勒士评论报记者,也是美国人。”
    “很高兴见到您,尽管不是在合适的地点。”陈子锟和他握了握手,感到手心里被塞了一张纸,立即隐蔽的将纸卷藏进了袖筒里。
    此时远处隐隐传来枪声,官兵发起进攻了,孙美瑶脸色大变,催促道:“你们这些洋人怎么如此不爽利,再不走人,就都别走!”
    他这样一吓唬,谁也不敢再多说话了,陈子锟带着四个女人质走出了山洞,孙美瑶跟着出来,道:“老大,对不住,得按规矩来。”
    陈子锟道:“那是自然,请吧。”
    孙美瑶一摆手,手下过来给陈子锟和其他人质眼睛上蒙了黑布,沿着原路回去了,跌跌撞撞走了半个时辰后,土匪叫停,解开他们脸上的黑布道:“从这儿往南一直走,就能到临城。”
    “谢了,兄弟。”陈子锟拱手答谢,那帮土匪也抱拳回礼,转身去了。
    再看花票们,一个个战战兢兢的不敢相信自己已经恢复了自由。
    第五章 小小中尉显威风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斜阳夕照,远处炊烟袅袅,一派田园风光,可是此时谁也没有心情欣赏风景,只有尽快赶到政府军控制的城镇才能确保安全。
    陈子锟从匪窟里救出来五位女眷,除了鉴冰之外,其他都是西洋人,其中两个美国人,一个法国人,一个英国人,脚上都没鞋子,鲁南地区的山路可不比平坦整洁的高尔夫球场,一路走下来,她们的赤脚上遍布伤痕,鲜血淋漓,可硬是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疼,深深的恐惧已经让她们忘记了痛苦。
    “女士们,加把劲,前面就是临城了。” 陈子锟催促道,可这帮太太们却挪不动步子了,整整三天匪窟惊魂,几乎没合过眼,没吃过东西,又走了这么多山路,实在是筋疲力尽了。
    女士们,我不得不提醒你们,这里是土匪肆虐的地方,随时会有另一股土匪冲出来把咱们抓走。”不得已之下,陈子锟只好出言恐吓她们,他这话半真半假,临城一带确实匪患严重,不过孙美瑶他们干了这么一票大买卖之后,官兵云集临城,其他土匪暂时不敢出来劫道了。
    听他这么一说,女士们强打精神,互相搀扶着继续踏上旅途,陈子锟见其中一位法国太太实在累得不行,便上前背起她健步如飞,走了几百米又返回来背另外一个,太太们感动的眼泪哗哗的,不停的说着感谢的话。
    天渐渐黑了下来,忽然前面出现一群黑影,紧接着是拉枪栓的声音和鲁南口音的喝问:“口令!”
    太太们顿时吓得瑟瑟发抖,蜷缩成了一团,她们还以为陈子锟的话应验了,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陈子锟从容答道:“不要开枪,我是陆军部特派员陈子锟,我救了五个人质回来。”
    对方应道:“拍着巴掌过来。”
    陈子锟照做了,拍着巴掌走过去,对方果然是第六混成旅的官兵,大概一个班的人数,装备着汉阳造步枪,班长提起马灯端详陈子锟,怎么看也不像是陆军部的官儿,反而像是土匪的探子。
    “拿了!”班长一声令下,七八只步枪顿时瞄准了陈子锟,无奈之下,他只好举起了双手,一枪托砸在后背上,当场趴下,被官兵五花大绑起来。
    太太们远远看见陈子锟被放倒,吓得尖声惨叫,官兵们冲过去一看,果然是几个西洋女人,顿时大叫道:“赶快报告连长,救到人质了。”
    连长闻报,立即调了一辆马车去把人质接了回来,山东陆军属于地方部队,军容风纪极差,军装都不统一,再加上夜色朦胧,看起来和土匪无甚差别,太太们以为真的又被另一伙土匪绑了,哪还敢说话。
    ……
    其实这里距离临城已经很近了,消息迅速传到中兴旅社内,正在设宴款待贵宾的峄县县长和第六混成旅的旅长惊喜万分,慌忙向北京来的特派团做了汇报。
    吴毓麟听说救回来五个人质,顿时大喜过望,那些外交官和人质家属们也欣喜若狂,大伙儿也顾不上喝酒吃饭了,一窝蜂的出来迎接人质。
    当人质们看到西方人的面孔时,才真正明白自己获救了,一个个大放悲声,痛哭流涕,场面蔚为壮观,把她们接回来的大兵们洋洋自得,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人质真的是他们救回来的一样。
    美国武官助理史迪威少校有些疑惑,为什么只有五个人质获释,其他的人质在哪里,这些人是土匪故意释放的,还是自己逃走的,再或者是被人救回来的,这一切都需要梳理,正当他准备询问人质的时候,忽听一个女人大喊道:“快把我丈夫放了,是他把我们从土匪窝里救出来的。”
    现场顿时安静下来,在场官衔最高的交通部总长吴毓麟和颜悦色的问道:“这位太太,您丈夫现在哪里?”
    “被他们抓起来了。”鉴冰一指官兵。
    吴总长拉长了脸:“怎么回事?”
    山东陆军第六混成旅的旅长何峰钰也跟着喝道:“怎么回事?”
    那连长慌了神,赶紧解释:“报告旅长,弟兄们抓了一个土匪。”
    “带过来。”何峰钰下令道。
    于是,五花大绑的陈子锟被押了过来,脸上几块青肿,鼻子里还流着血,鉴冰立刻扑了上去,抱着他的脖子嚎啕大哭,那四个西洋女人在也跟着上去一通哭,五个女人鼻涕眼泪一把抓,这事儿再清楚不过了,陈子锟就是救她们的英雄。
    “怎么回事?”吴毓麟的脸拉的更长了,他虽然不认识陈子锟,但这张脸总是有些熟悉的,分明是特派团的成员之一,怎么变成土匪了。
    何峰钰知道自己这帮手下尽是酒囊饭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刻可不是护犊子的时候,他也跟着厉喝道:“怎么回事!”
    连长急的抓耳挠腮,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手下说抓了个土匪,他就带兵过去了,还把“土匪”揍了一顿,哪知道揍错人了,这事儿可大可小,较真的话,旅长一生气都能把自己毙了。
    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何峰钰更加恼怒,骂道:“一帮饭桶,给我拉出去毙了。”
    关键时刻,陈子锟却帮这位可怜的连长解了围:“误会而已,第六旅的弟兄们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精神太紧张了些,不怪他们,都怪我打扮的太像土匪了。”
    这话说的漂亮,大家都有了台阶下,何峰钰本来也不打算枪毙部下,听陈子锟求情便就坡下驴道:“暂且饶了你的狗命。”
    特派团一到,五个人质就安然归来,吴毓麟觉得自己脸上很有光,脸色多云转晴,正准备说两句漂亮话,那边史迪威已经冲了上去,拥抱陈子锟道:“陈,你是一个勇士,一个英雄!” 随即转身用英语大声宣布道:“这是我的朋友,陆军部的陈子锟中尉,是他救回了五个人质!”
    洋人们顿时鼓起掌来,中国人虽然听不懂英语,但也能听出来洋大人们心情不赖,便也跟着一起鼓掌凑个热闹。
    “噗”的一声,镁光闪耀,阮铭川将这一刻定格在照相机里。
    ……
    虽然只有五名人质归来,但却成功打开一个突破口,至少可以了解到土匪和人质的详细情况,进行到一半的宴会草草结束,人质们被安排到中兴煤矿旅社的贵宾套间里,洗澡水、热汤热饭和温暖舒适的被窝在等着她们,而陈子锟则被请进了会议室。
    此时陈子锟已经换回了他的中尉军服,威风凛凛的走进会议室,军官们齐刷刷的向这位低级军官敬礼,他也很利落的回了一个美式军礼,当仁不让的坐在了长条桌尽头的位子上。
    若论军衔和职务,万万也轮不到陈子锟坐这个位子,此时枣庄一带已经汇聚了山东陆军数万人马,肩膀上扛将星的就好几个,上校中校就是满街走,就算他是陆军部下来的,也断然没有让一个小小中尉主持大局的道理。
    中国人讲究资历和辈分,但洋大人们可不管这一套,自打闹义和团之后,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出现过这样大规模攻击西方人的案子了,被绑架的人质来自英美法比意大利墨西哥,而且里面不乏有身份有地位的角色,这几天东交民巷都炸了窝的,要不是公使们压着,美国海军陆战队说不定都杀过来了。
    所以,这件大事上,压根就没有中国人的发言权,洋大人们说让谁主持,就得让谁主持,绝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陈子锟会说英语法语,又是西点军校毕业,行为作派与西方人无异,何况又是他深入匪穴救回来五名人质,放着这样一个人不用,难道用那些肥头大耳的中国军阀?
    这次深夜召开的军事会议规格极高,从济南赶来的山东督军田中玉,省长熊炳琦都出席了,美英法等国的驻华武官也列席了会议,枣庄中兴煤矿公司内灯火通明,警卫森严,如临大敌一般。
    面对在座的督军、省长和师长旅长们,陈子锟丝毫不怵,但也绝不托大,他可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陆军部正在关禁闭的三等科员而已,万一被金次长知道自己私自跑到山东,还冒充陆军部特派员的话,光这个罪名他就吃不消。
    想要咸鱼翻生,唯一的办法是利用眼前的机会,把事情办的漂漂亮亮的,所以,绝不能得罪这些地头蛇。
    “诸位,有件事情说明一下,其实小弟算不得什么英雄,只因小弟的内子也在这趟车上,被土匪劫为人质,所以小弟才星夜赶来,冒死潜入匪区救人,若非诸位尽力进剿,恐怕我早就死在山上了,在此小弟谢过大家了。”说着,陈子锟向众人拱手致谢。
    话说的不卑不亢,真情流露,还顺道给山东军方戴了顶高帽子,在座的将军们心情立刻舒畅起来,看着这个陆军部的小中尉也觉得顺眼多了。
    何峰钰道:“小陈,你不要谦虚,说说救人的经历吧。”
    陈子锟便一五一十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并不隐瞒什么,听到孙美瑶名字之时,何峰钰一拍桌子怒道:“我早就猜到是这厮做的好事!”
    原来孙美瑶乃是本地惯匪,聚众数千人呼啸山林,报号山东建国自治军,他的大哥孙美珠就是被何峰钰的第六混成旅捕获并且处斩的,孙美瑶和何峰钰乃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这次劫案在第六旅的防区发生,不得不说是孙美瑶给何峰钰送的一份“大礼。”
    接下来,何峰钰向大家介绍了孙美瑶匪帮的具体情况,这伙土匪大约有五千人枪,游荡在邹县、滕县、峄县一带山区,官兵多年清剿也未见成效,此次劫案发生后,第六旅尽力追剿,可是区区几千人马撒在茫茫大山里,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剿了两日,连土匪的准确位置都未能锁定,可见土匪之阴险狡猾。
    “狡兔三窟,莫过于此啊。”督军田中玉深知鲁南剿匪之难,不禁感慨了一句。
    “我知道土匪在什么位置。”陈子锟接过了何峰钰的话头,起身走到墙上挂着的军事地图前,指着上面的一个点道:“他们应该在这里,抱犊崮巢云观。”
    何峰钰道:“你熟悉山东地形?”
    陈子锟摇头:“未曾来过山东。”
    何峰钰道:“据你所说,进出都是脸上蒙了黑布的,如何得知土匪藏身之处就在抱犊崮?”
    陈子锟道:“我在匪穴之时,曾经测量过周围几座山峰的相对距离和高度差,正好可以和这个位置对应起来。”说着再次戳了戳有等高线标注的军事地图。
    何峰钰奇道:“你是怎么测量的?”
    陈子锟笑笑,伸直右臂,挑起大拇指,一眼睁一眼闭,道:“这是简易测距法,我在西点学的,有时间我可以传授给何旅长的弟兄。”
    下面的督军田中玉暗暗点头,对身旁的省长熊炳琦道:“此子倒是个人才,不如把他调到我们山东来。”
    熊炳琦在当省长之前,做过曹锟的参谋长,听说过陈子锟的名字,这会儿作出一副成竹在胸、风轻云淡的样子,轻轻端起茶碗啜了一口,道:“你调他,吴子玉非和你拼命不可。”
    第六章 凑钱赎人
    听了熊炳琦的话,田中玉不免吃惊,道:“这小子是吴大帅的人?”
    熊炳琦道:“可不是么,这小子可是子玉的宝贝疙瘩,得亏子玉没闺女,要不然肯定招他做女婿。”
    田中玉再看看陈子锟,好一个玉树临风的帅小伙,人高马大英气勃勃,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的确是一表人才,而且刚才听他一番深入匪穴的叙述,更是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好汉子,假如自己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的话,也愿意招这么一位东床娇客。
    他俩一个督军,一个省长,说话自然不用轻声细语,所以这一番对话被身后的军官们听了去,大伙儿本来在这个小中尉面前还有些倨傲的态度,这下全吃瘪了,合着人家是吴大帅帐下红人啊,又是美国留学归来,说的一口流利洋文,如此背景,如此能耐,还这么谦虚低调,真是令人敬佩。
    这么以来,大伙对陈子锟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分。